初九,大军汇集昆仑丘,然后向东进发。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得见凡界的景象,我想军中大部分人也跟我一样。我不知道,在洪水之前,这里是否曾经有过一片繁华,此刻我所看到的,只有触目惊心的荒芜。息壤阻止了洪水,却无法改变洪水过后的凄凉。来到凡界的头两天里,我们没有遇见一个凡人。到处是洪水残留下的痕迹,我时常看见路边枯死的树木,树皮已经被人剥得干干净净。

三天后,我们见到第一个有人的村庄。

一群形容枯槁的农人,站在村口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在冬日的寒风中,他们衣不蔽体,冻裂的腿脚不断渗出血水。我看见他们眼中深深的敌意,比天气更加寒冷。

我身后不远处的队伍里,隐隐起了一阵**。

我停下来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回报:“是个小孩子,在树上丢石头,砸伤了人。”

那孩子很快被捉了过来,受伤的小卒捂着流血的额头站在一边瞪着他,他惊惶失措的母亲跟在后面。

她跪在我的马前,她将孩子也强按在地上,嘴里一直不停地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孩子才六七岁,身上只披了一块破布,因为太瘦,头大得可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小石子。他紧张地看着我们,他的母亲使劲按他的头,要他赔罪。他低下了头,可是立刻又弹了起来。

他诧异地看着他的母亲,用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说:“可是他们是坏人呀,他们是来发洪水的!”

我默然不语地看着那孩子。他的母亲浑身颤抖,她哭泣着,嘴里喃喃不已,也许是在哀求我们放过她的孩子。

统领迟疑着问我:“怎么处置?”

我说:“算了吧,一个小孩子而已。”

说完,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厌倦,只想早些离开这里,返回天界。于是我下令全军加快了行程。

路过蓬山的时候,我们遭遇了一队凡人义军,之后我们又遇上过几队。他们其实全都是农人,衣衫破陋,连像样的兵器也没有,然而他们仍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就像是存心来送死。战斗在很短的时间里结束,稍事清理,我们便继续行程。焚烧尸体的浓烟随风四散,方圆十数里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肉味道。我有种预感,此行也许不若想像中那样顺利。

廿四日我们得到确报,储帝在羽山附近。两天后的黄昏,我们在苍山安营,这里距离羽山已不到一天的路程。

亲兵来通报,说有个自称义军首领的人,从羽山赶来见我。

我想了想,便命他进来。

片刻,一个白衣文士进了我的帐中。他面貌清朗,气度沉着,虽然一路风尘,但看起来依然很整洁。他朝我深深一揖:“在下杜风。”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有名的贤者,在凡界民众中很有威信。

我请他坐下,然后问他:“杜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杜风说:“我来告诉王爷,羽山现有义军十万。”

我淡淡一笑,“那又如何?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先生莫非还想以此要挟?”

杜风也淡淡一笑,“义军虽非天军的对手,不过却不畏死,也能叫天军损失惨重。”

我看着他,我说:“那你还孤身来此,不怕我杀了你?”

他神情自若地回答:“王爷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只会让义军群情激愤,更加不可收拾。并非在下狂妄,如今义军的局面,只有我在,才能控制得住。”

他语气平淡,眼神深邃而睿智,我知道他并非夸大其词。

我说:“听你的口气,莫非还有办法避免一战?”

他缓缓点头,“正是。就看王爷愿不愿意听我说?”

我沉吟片刻,回答说:“直说无妨。”

“办法简单得很,”他看着我,一字一字地说:“请王爷留下储帝和息壤。”

我哑然失笑,“这怎么可能?”

他忽然变得神情复杂,默然片刻,反问:“为何不可能?”

我怔了怔,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杜风慢慢地说:“储帝是取走息壤的人,息壤通灵,便会认他为主人。只要储帝还留在凡界,天界便无法收回全部的息壤……”

我打断他:“你想让储帝死?”

他不语,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戚。良久,他轻轻叹息:“并非我想让储帝死,是储帝自己想要这样做。他的为人,王爷很清楚,为了留息壤在凡界,为了保生灵不受涂炭,他一定会这样做的。不过——”

他忽然语气一转,看着我说:“如果王爷劝说储帝,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我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我问他:“那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你是想劝我任由储帝去死,好保住凡界的太平呢,还是想让我去劝说储帝不要死?”

他沉默良久,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他,了然地笑了,我说:“其实你心里,是想让他死的吧?只是你又害怕承担,所以想把事情推给我。”

他又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笑,说:“王爷也许是没有说错。不过王爷心里,只怕也是希望储帝死的吧?”

我愣住了。

我希望储帝死吗?我从来没有想过。可是听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却没有任何想要反驳的意思。

良久,我轻叹一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考虑的。”

杜风告辞的时候,我送他出帐,我说:“我很佩服先生的才识。”

他微微一笑,说:“我也很佩服王爷。”

我又说:“他日有机会,必当请先生把盏长谈。”

杜风哈哈大笑,“倘若能平安过了明日,杜某一定奉陪!”说罢,上马绝尘而去。

夕阳已经沉落山边,西方的天空,一片殷红。

一个人静静地走到我身旁,我知道那是胡山。我问他:“先生想必都听到了。先生的意思呢?”

胡山说:“旁人不会明白王爷的苦衷,王爷如果让储帝死,只怕将来回到帝都会很难自处。所以王爷实在是不应该让储帝死。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默默地注视我许久,叹息着转身离去。我知道,他又一次先于我自己明了我将做出的选择。

天色渐暗,入夜的寒意浸透我的衣衫。我仰望着星空,在心中反复自问,我是不是真的希望储帝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