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能克水。

传说昔年大神女娲造人力竭,还余下一小团泥,那就是息壤。这件上古神器,看起来就只是块普通的泥团,然而落地便会生长,生生不息,永无止境,于是就被唤作“息壤”。

承桓带走它的目的不言而明。虽然我深知他的悲天悯人,却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决绝。

“假如……明天我就不在了的话……”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而我竟然毫无觉察。在我忙着理清那些凌乱心事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了决定。我心里渐渐生出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害怕自己也许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我害怕自己也许将永无机会再见承桓。

我陆续听说他在下界的点滴。我知道息壤果然神奇无匹,凡人们脱离洪水的灾难,重新回到地面生活,我也听说凡人们对承桓感恩戴德,然而有时我忍不住会想,也许我宁愿让下界的一切都毁于洪水,也不愿失去承桓。我惊觉自己的心中有难以抑制的渴望,我渴望能再见到承桓。

真的,只要承桓回来。

帝都变得一片混乱。从未玩弄过阴谋的承桓,这次却震惊了所有的人。息壤或许还是小事,储帝的反叛却好像是突然打翻了一条满以为颠扑不破的船,满船落水的乘客手忙脚乱,有些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有些就此沉没。每天都有消息传出,又有人因此丢职被逐甚或陪了性命,天帝的怒气猛烈而持久,似乎无休无止。

然而我却觉得,从他听到消息的那天起,似乎就没有过真正的意外和愤怒。他仍然时常召我与他下棋,看起来始终冷静而安详。有的时候我想,是不是对他而言,一切都只是棋局?其实他早就看见了结局,他所做的事,就是一颗一颗地放上棋子。

最初闪过这样的想法时,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然而后来,也就渐渐地变成了叹息。

转眼九月过去,现今宫中的花园里开的都是菊花了。以前在东府的时候,看母亲种的都是浅黄的菊花,宫中的菊花却是千姿百态。但是却看不见人采花做茶。我问珠儿:“这里不是有喝菊花茶的风俗么?怎么我来了之后都没见人采花来做呢?”

珠儿回答:“做茶另有专门种的,这里的菊花都是种来赏的。”一时又说:“公主想喝菊花茶还不容易,问宫中管事的要些来就是了。”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喝菊花茶,便笑笑不提。

不久,珠儿带来了青王全家被逐和白王“康复”回到朝中的消息。听到了这两个消息,心里忽然有种了然。

“青王一家都被逐往北荒了。青王妃想要服毒自尽,可是被救了回来。结果人活着,却走不了路了,想想也真是惨。”珠儿叹了口气,“这次天帝真是气坏了。”

我说:“不,天帝根本就不是真的生气。”

珠儿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迟疑了一会,她问:“可是青王就因为替储帝说了几句话就被放逐了不是吗?如果圣上不是很生气,他又怎么会这么做呢?”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青王被逐并不是因为他们与承桓过往密切,而是因为他们素与白王不和。”珠儿仍是一副怀疑的神色,我笑了笑,也不解释。

看来天帝看中的人是子晟了。

心里禁不住地有些窃喜。我虽然并不清楚他的本事,但是天帝最有识人之明,能够被天帝看中,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了。

然而转念又想,天帝看中的人必有为君的才能。

难道子晟,竟然是那样的人吗?

不由得想起天帝的手段。想起去年秋天下棋时他的问题,在那时,也许更早,他已经在心里谋算好了一切。等待合适的时机,等待合适的借口,不动声色地除去所有障碍。然后呢?然后就是这一颗棋子顺理成章地取代那一颗……寒意从心底慢慢升起,我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服。也许天帝并没有错,我想起承桓洁白出尘的身影,他没有这样深沉的帝王心术。

那么,子晟呢?

我细细思量,心里不由得一阵空落。原来,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而,我没有多少时间去挂念子晟的为人。深秋的清凉弥散在帝都的空气中,我的心情却日感沉重。自承桓离开已经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中,诸侯官吏,或贬或杀,或升或迁,唯独只字未提如何处置承桓,我旁敲侧击的探问只换来天帝高深莫测的微笑。无能为力的等待令我忐忑不安,寝食难宁。

如今白王回朝,是不是也意味一切将要尘埃落定?我猜想也许这几日天帝就会下旨征讨承桓,心里愈加地焦躁。

只想着一件事,承桓会不会死?

承桓是不是真的会死?这样的念头一闪出来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立时就缩回去,想也不敢仔细想,但是却又像影子一样,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挥也挥不去。

有次路过荷塘,看见草木掩映间果然有个小池,便想起那时天帝落寞的神情。那瞬间心里升起一线希望,也许他并不想处死承桓罢?

这一日,天帝又召。我那时正坐在回廊里,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投着鱼饵,看着一丛一丛的鱼儿浮上来,乱糟糟地挤作一团,觉得心里也是一样的烦乱。忽然听见天帝差人来叫,便有心不去,但想了一想,还是把鱼食扔了,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忽然听见回廊一边似乎有人吵吵嚷嚷。心里疑惑,刚要驻足回望,就听见珠儿一声惊呼:“公主小心!”

一愣之间,只觉得手臂被人死死捉住——

“你把储帝还出来……”

回头一看,原来是绿菡。我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你到底和储帝说了些什么?怪不得那天储帝说,他已经了无牵挂,我才知道原来是你那天和他说了许多话。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竟然那么决绝地就走了……你把储帝还出来……”

我和他说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问的那句“你是不是喜欢子晟”吗?

我呆呆地想着,竟然忘记了害羞和生气。

这时候宫人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把她扯开。绿菡被制住手脚,朝两边看看,忽然失声痛哭:“为什么他就那么走了?为什么?他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有名侍从头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这女人最近一直不太正常,但是看在她伺候过储帝的份上,没拿她怎样。没想到今天竟然冲撞了公主,小人真是罪该万死!”回头又喝:“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她拉下去关起来!”

我茫然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珠儿担心地看着我,低声地劝道:“公主,她已经疯了,她的话可不能当真。”

“是啊,她疯了。”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神色阴沉地往回走。

珠儿在后面追着,轻声提醒:“公主,天帝还等着呢。”

我怔了怔,才发觉是在回去明秀宫的路上,又一语不发地转身往悦清阁走。

天帝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问:“听说刚才承桓宫里那个女人来找你闹?”

我一愣,不明白这件事何以这么快就传到了天帝这里。我勉强陪笑说:“如此小事,怎么也扰了外祖皇了呢?”

天帝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是我听见回廊那边闹哄哄的,叫人去看的。”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情如果走漏出去一个字,他们都得死。”

我想起绿菡那张极像我自己的脸,心里忽然涌起难以言喻的悲伤。我问:“只是不知道外祖皇打算如何处置绿菡?”

其实我也知道,绿菡虽然是承桓侍妾,依然只是宫女的身份。按宫中的规矩,只怕除死无它。

天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这么问,是不是想恕她不死?”

“是。请外祖皇屈法开恩。”

天帝又看了我许久,忽然一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想她死,找间空屋关起来就是。”

我低声回答:“谢谢祖皇。”说完,只觉得无比疲倦。

天帝留神地看我:“慧儿,你脸色不好,不如回去休息吧。”

这话正合我心。于是敛衽一礼,辞了出去。

回明秀宫独自坐了一阵,实在气闷,想找珠儿说话,一问,却是出去了。不禁有气:“这小妮子,越来越靠不住,才回来这么会就不在了。”

正想着,就看见珠儿笑嘻嘻地从外面进来,见我独个闷坐着,便想说什么,刚叫了声:“公主——”便被我喝止了:“你到哪里去了?”

声音严厉,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珠儿吃了一惊,委委屈屈地说:“我以为公主喜欢喝菊花茶,就去问御茶房要了几包来。公主,怎么啦?”

菊花茶?我想了一想,才记起前几天是提过这么桩事,自己早已经忘记了,难为她还记得。

我自觉过分,又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讪讪地把话转了:“你方才进来的时候像是有话要说,是什么事情?”

珠儿心思单纯,果然我这一问,她又兴致勃**来,说:“我刚才去御茶房,听说明淑宫今天住进一个人,公主,你再也想不到是谁的?”

我笑笑,知道她有任何小事都这样惊惊乍乍地,便敷衍地问上一句:“噢。那是谁啊?”

珠儿一字一字地说:“‘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真的没有想到,不禁大奇:“真的是‘那个女人’?”

珠儿得意洋洋:“是呀。我刚听说是她住进了宫里,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呢。公主,你说,如妃怎么忽然敢把这个女人接进宫里来住了?”

我慢慢摇头,沉吟着说:“不,如妃不敢。莫不是……啊,我明白了!”

我心里一亮,不禁霍然而起,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惊是喜?

珠儿疑惑地看着我,她小心翼翼地说:“公主,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这是很好的消息吗?”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管不顾地摇晃着:“珠儿,好珠儿,这当然是好消息。你知道么,天帝并不想处死承桓,他可以回来了,承桓他可以活着回来了!”

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脸上一凉,原来竟欢喜地落下泪来。珠儿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渐渐也受了感染,脸上露出笑容。过了一会,我慢慢静下来,珠儿便问:“可是珠儿不明白,‘那个女人’住进宫来和储帝有什么关系呢?”

我心里喜悦,于是细细解释给她听:“‘那个女人’那样的身份,如妃断不敢作主接她进宫,所以,这必定是天帝的旨意。可是平白无故地,天帝接她进宫做什么呢?”

珠儿茫然地摇摇头。

我便自己回答:“那是因为天帝要命白王征讨承桓。”

珠儿迟迟疑疑地,说:“为什么天帝命白王出征就要接她进宫呢?”

我呆了一会,心里忍不住轻轻叹息,我发觉伶俐如珠儿,却始终不能明白宫中这些阴沉的心事。天帝虽然看重子晟,却不能不防子晟转而与承桓联手,要接子晟的母亲进宫,自然是为了这层顾忌。然而这样的事,却如何向珠儿解释?我想了一会,说:“这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天帝命白王出征,便是不想储帝死。”

珠儿依然摇头:“珠儿愚笨,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我说:“如今储帝失势已成定局,帝都那些人哪个不想撇清与储帝的关系?哪个不想向新储帝表忠?如果天帝遣旁人前往,恐怕手下便不会留情,所以如今只有子晟能救承桓。”

珠儿一脸的困惑,她说:“可是公主你不是说过,新储帝必是白王,他为什么又是能救储帝的人?”

我想也不想,就说:“正因为白王会成为新储帝,他才是唯一不必杀承桓的人。储帝死或不死,对他并没有多大分别。白王素与储帝交好,人所共知,杀了承桓只会给他带来恶名。天帝如果想要承桓死,就一定会让别人去,不想要承桓死,自然就把仁名给新储帝。再者……”说着说着,忽然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唉,你不懂……”这样啰啰唆唆地,珠儿又如何能明白了?

“是。”珠儿由衷地说:“珠儿不懂。可是公主高兴,珠儿也就高兴。”

我心里感动,拉住珠儿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反反复复地,就只是呆呆地念着,太好了,承桓不会死。太好了,承桓会回来。

承桓回来,自然不会是储帝了。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会跟着去……

这样想着,喉头却仿佛忽然有什么哽住,心里一阵刺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会跟着去。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初六,白王子晟奉天帝旨意率天军征讨承桓。饯行宴上我见到子晟,他对我凝视良久,若有所思,我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欲言又止。我猜想那时他想对我说的话,却始终不得要领。后来我想等他回来我终能仔细问他,但其实终我一生都不再有这样的机会,然而那时我并不知道。

月底消息传来,天军已在羽山合围承桓部,战事结束只在几天之内。我暗地里计算着时日,难以抑制心中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