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坠马的第三天,从东府传来消息,东帝甄淳自尽。

历时两年半的东乱终于平定了。

然而,尚未来得及喘息,鹿州又发生了凡奴作乱。毕竟凡奴无法与东军相提并论,起先谁也没有太过在意。然而不过短短两个月,叛乱便席卷了大半个鹿州,不能再不加以理会。

五月中,储帝命我领军前往鹿州。

我闻言吃了一惊,冲口问道:“为何要我去?”

储帝没有在意我的失礼,他很平静地解释说:“这是祖皇的意思。”

了然和寒意同时涌上心头,我没有再说什么。

月末,渡过汾水,在鹿州大营,我见到先行到达的平乱军统帅赵延熙。他从东府赶来,脸上犹带风尘困倦之色,然而依旧气度沉稳,言谈缜密。他说,在途中他已经探听到叛军的不少底细,其实叛军中真正可虑的,只是首领仲葺一个人。

“仲葺算得上是个人物。”

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里略为带着一丝迟疑。

我装作未曾觉察。深思良久,我说:“仲葺是个人物,他身边的人却未必是。”

赵延熙眼神一亮,颔首称是。

我问他:“赵将军可是已经有了入手的办法?”

他犹豫了一下,说:“是,但此事要请王爷担当。”

我笑了笑,“东乱初定,能够少动干戈自然再好不过,你且放手去做。”

他神色欣然,却只是简单地回答:“是。”

赵延熙后来将收买仲葺手下的经过,详细告诉给我,不过事先我并未过问。那段日子,我忙于应付鹿州的世家。这些人都是百年望族,根基深厚,平日不可一世,此时他们勉强维持的矜贵之下,掩饰不住张皇失措。他们不断地纠缠,向我诉说敦促,要我尽快剿灭叛乱的凡奴。

七月初,赵延熙在一次里应外合的偷袭中,抓获了仲葺。

叛军中半数随即投降,不肯放弃的半数,被赵延熙率军包围,只待一声令下。

“要动手吗?”

赵延熙本可以自专,然而他却遣人来问。我知道他的犹豫,我心中也有同样的迟疑。

世家们兴奋异常,他们轮番进言:“杀死他们!好好地给他们一点颜色,他们才不敢再次作乱!”

我想,他们是真的不在乎那些凡奴的性命,无论死了多少人,他们都可以再从凡界掳掠。

“如果他们平日对凡奴稍好些,又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储帝的喟叹从心里一掠而过,我站起身来吩咐:“去军中。”

三日后,我来到赵延熙的帐中。他显然猜到我的来意,立刻命人提仲葺来见。

片刻之后,一个肤色黝黑、消瘦清秀的少年进了大帐,他坦然地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说:“我是仲葺。”

我一阵愕然。

他微微一笑,又说:“我知道你是当今储帝之外,最受宠信的皇孙。我想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情,你也不会想要见我,所以你就直说吧,什么事情?”

眼前的少年,和我相仿的年纪,却有种异乎寻常的勃勃生气,我不由觉得自己老气横秋,好像比他大了十岁也不止。

可是他将要死去。

我沉默了一会,缓缓地开口:“你为什么要作乱?”

他似乎有些意外,一怔,然后说:“不为什么,只不过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我笑笑,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个,只是一股莫名的惋惜,让我说不出下面的话。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我看着他,他的神情平静至极。我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不想杀你。”

他笑了,“如果你想要我归顺,那是肯定办不到的,所以你必须要杀我。”

我默然片刻,点点头说:“是啊。”

顿了顿,我又摇头,“不对,我不想杀你,只是你必须要死。”

他微微皱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看着他,“你很聪明,猜不到么?”

他想也未想,便嗤笑道:“你们这些贵人,跟我们这些人想法从来不同,我死也要死了,懒得费这个力气,你还是直说吧。”

我说:“好。我知道你不怕死,你的那些兄弟也不怕死。可是不怕死不等于不想活,如今你已经没有活路,可是你的兄弟们还有,你要不要给他们?”

他眼波一闪,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踱了几步,“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能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就看你在这三天里能不能劝服他们。”

“你打算放我回去?”

“是。”

“但是我必须要死,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尽?”

“难道你不愿意?”

他默然片刻,突然对我一揖,道声:“多谢!”

我说:“不必,只不过我也不想大开杀戮而已。”

仲葺摇头,“不为这个。其实还没进来的时候,我已经猜到是这么回事,只是我倒想看看你要绕上多久才肯说出本意。白王爷,你还真不叫我失望!”

说罢,哈哈大笑几声:“行了,你不叫我失望,我也不叫你失望!”

我淡然一笑,“那好,你记得,三天。”

我知道我不必特意提醒,正如他所说的,其实我们都早已知道结果会如此。两日后,仲葺便自尽身亡,除了极少数叛军随之自尽,其余人都降了。

听到消息,我只觉那股莫名的疲倦,又开始纠缠身心。

我下令厚葬仲葺。

那是七月初的事情,然后我又在鹿州逗留了一个月。

其实善后的事情并没有那么棘手,然而不知为什么,我不再急于回帝都去。是从何时起,我的心情有了这样的变化,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于是东乱初定,政务千头万绪的时候,我在鹿州心平气和地享受清闲。

然而帝都朝局变动的消息传来,仍有种力所不能及的无奈。

七月中,听帝都来的信使说起,天帝将他的外孙女,东府公主甄慧接入了宫中。

四个月里,这是我第二次听人提起这个女子。

第一次在三月。

负责去东府押解甄氏族人的禁军统领来见我。当时事情极多,这一件实在不能算大事,我交待了几句便让他走了。

那统领走到门口又回来,磨蹭了半天,忽然问了句:“那么东府那位大公主呢?”

我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谁。他若不提,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女子。

一时有些踌躇。

储帝一直没有成婚。二十五岁不成婚对一位储君来说,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听说天帝也曾催促过他,但他拒绝了。有时想起在他书房看见的那幅画,便觉得隐约窥见了他真实的心意。

然而天帝是怎么想呢?婚约是甄淳毁去的,他从来没有说过,可是也没有说过依旧算数。

思量了一会,我说:“你把她一起接来好了。”

我本想叮嘱他,在路上需得特意关照她,但转念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统领迟疑了一阵,躬身告退。

我看得出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所以我知道即使我不说那句可能会留下麻烦的话,他也会一路照顾她。

看来她已经平安到达帝都。

应该也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吧,我漫不经心地想,如果她能像她的母亲一样聪明美丽,那么是足以母仪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