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远近次第的宫宇,乌沉沉地像是一大片污浊的墨迹。

屋里透出的灯光,将父子俩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正在廊下来回踱步的瑶英,忽然发觉那两人的轮廓,竟是如此相似。

那种莫明的惶恐,又袭上了心头。

她有种错觉,不知在何时、不知从哪个角落,会伸出一只手,将他们中的一个,拽入黑暗当中。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像是要摆脱这思绪,她慌乱地快走了几步。

玉儿迎着她过来。

瑶英问:“打听到了?”

玉儿迟疑了一下,朝身后指了指。

瑶英默不作声地从她身边绕过,向前走去。

玉儿追着她,小声问:“那是下人的地方,公主真的要去啊?”

瑶英不答,径直往前。

穿过回廊,拐进一条小街,尽头是个院子,里面一片矮房。院子里支着架子,横七竖八晾了好些衣裳。瑶英站着看了看,皱起了眉。

“去叫他出来。”

玉儿也不愿意进去,就站在门口喊:“六福,你出来!”

六福正在屋里享乐。他是大公子身边的红人,自有拍马屁的人,端茶送水,殷勤无比。六福一面吃着茶果,一面闲聊。说到兴头听见叫,便涎着脸笑了:“玉儿姐……”

第二个“姐”字没出口,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他看见了淡淡月色下,站在庭院中的大公主瑶英。

“大公主怎会到这里来?”六福狐疑地,行过了礼。

玉儿说:“公主有话问你,老老实实说了,有你的好处!”

“那是、那是。”六福哈着腰,连声地说,“小的怎敢跟大公主不老实?”

玉儿一笑:“好,我来问你,大公子是不是从鹿州带回来一个人?”

六福只觉头“嗡”地一声,刹那间有点不辨东西南北。“是……是啊。”他说:“那是萧先生,有名的大才子。”

瑶英“哼”地冷笑了一声。

玉儿便说:“你还真敢装糊涂!”

六福眨眨眼睛,“公主问的是别人?那小的也不知道,要不小的去打听来,再告诉大公主?”

“玉儿,我们走!”瑶英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脆,“他不说,我自己去问哥哥。就说是他漏给我的,倒看看他还能不能这么嘴硬。”

六福吓坏了,跟在后面直叫:“公主、公主留步。”

等他说到第三遍,瑶英才停下脚步,仿佛不情不愿地回过身来。

六福结结巴巴地说:“公主问话,小小的不敢不说。可、可是小的说了,大公主千万不能告诉给、告诉给……”

“不能告诉给父王是不是?”瑶英替他说了。

“是、是。”六福出了一头的汗,在薄薄的月色底下亮晶晶的一层。

瑶英便放缓了声音说:“好端端地,我害哥哥做什么?你放心,谁我也不告诉。”

六福终于说了实话:“是。大公子是带了个女的回来。”

“是个青楼女子,姓颜,叫颜珠,对不对?”

六福张口结舌:“大公主,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玉儿在旁边笑了几声:“早跟你说了,让你老老实实回话,偏要耍花枪,也不想想,你耍得过去么?”

瑶英却不理会,半侧着身子,望着屋里影影绰绰的灯火,出了好一会神。然后,她回过头来问:“那个颜珠,现在住哪里?”

“这……”

“嗯?”

瑶英冷冷的眼风一扫,六福立刻软了。“大公主,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六福垂着头,很吃力地说:“颜大娘住在端文街的山字弄,愉园。”

瑶英便看看玉儿,要她把地址记住。然后冲六福点点头:“行了,要问的都问了,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会知道的。”

六福赶紧说:“都是实话、都是实话。”

瑶英待答不理地“嗯”了声,转身去了。

等主仆俩消失在暗影里,六福猛然透过一口气,方觉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几乎支持不住。好容易挨回屋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了半天呆,这才抹一抹汗,叹了口气:“哎哟我的妈,我算服了。”

一连几天,六福都在想,要不要告诉大公子?

邯翊的脾气他是太清楚了,告诉他必定发作,不告诉他让他知道了,更要发作。然而几次想要开口,一看见邯翊的人,顿时又缩了回去。

好在,邯翊没留意他心怀鬼胎的模样。

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陈百戏的事情上。

真到着手,才知道千头万绪,比原先想的,还要繁剧百倍。

“先差人到临近各州,招募江湖艺人、杂耍班子。来回都要好几天,晚了肯定来不及,这得先办。”

“是。”专管折差的官员先回答一声,然后问:“公子是否已经拟好手谕?”

拟文书归直庐的书办,都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的本事,但此刻却无法动笔。“杂耍班子甚多,譬如猴戏、马戏、俳优、侏儒、鱼龙、山车之类,哪些该来,哪些不必,该来的须得多少人,是否已有定规?还请大公子示下。”

一番话问得邯翊发楞,那些名目,有些甚至闻所未闻。

“其实这件事情不必急。”插话的是冯景修。“今天是廿日,离中秋不到一个月,路远的几个州怎么都来不及了。近的几个,申州、并州、湘州,十天之内都能打来回。算上寻访的时间,凑得紧一点,十五天应该不会太为难。如此,还有几天的富裕,可以花两天工夫好好筹划一下,‘磨刀不误砍柴功’,反倒能省不少力气。”

邯翊向各部要人手,开了名单交给白帝过目。白帝从工部勾掉两个人,添上了冯景修。

他是工部辅卿,可是很不得意。

邯翊听说他脾气很坏,不大肯听调遣。

白帝却说:“你且用着,用得不好,再开掉他也不迟。”便调了来。

邯翊眼睛一亮,专注地看着他。

冯景修又说:“百戏在太常均入了册,大公子不妨取来,对照着挑选,那就既心中有数,又不会有所遗漏。”

邯翊当即命人去取。这边冯景修接着提议:“该选哪些,一是这班子在哪里,赶不赶得及;二是选精不选多,譬如猴戏班子肯定各地都有几十上百,那就不必都来,定下数目,自有各州去选好的;至于第三,是场地有多大?”

白帝划给的,是端文街建隆门内的一块空地,邯翊到过,却说不出来到底有多大。

于是吩咐:“取帝都舆图来。”

不多时取到,冯景修手指着图解释:“这块地方,方圆不过两百余丈,不足三百丈,其实能容下的人不是太多,公子是否心中有数?”

邯翊略算了算:“除掉百戏班子还得占一大块地方,有万余人在那里看还算宽裕,倘若过了三万,就会嫌挤了。”

“那是搭圆场,不搭圆场,人又可多些。”

“直台能容下的戏台怕是太少?”

“那就沿着斜角,搭两个半圆。然后在台子外面,都包上两层栅栏,以为围护,费不了多少人工,又可万无一失。”

“好!”邯翊轻击案几,“就这么办。”

等太常司官带着百戏册来到,选好班子,自有书办,按照拟出的单子,给各州督抚下诏。布防事宜,有廷尉司会同帝都府尹去办,都是驾轻就熟的事情。其余的勘察地形、搭建戏台,全归工部。

事情一一分派出去,邯翊稍稍松了口气。

晚间请过萧仲宣来闲谈,不由感叹:“想不到里面这么多事,竟比看一个月折子还累。”

萧仲宣一笑:“王爷大约也是这么想。”

邯翊心中微微一动,却没言语。

场子划定,何处该搭多大的台子都商议妥,一入八月,木料麻绳全都运到了工地上。

“还有半月,来得及么?”邯翊问。

冯景修答:“来得及。”一顿,又添了一句:“只要别下雨。”

然而,说这话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而且极大,根本没办法赶工。下到初五,邯翊坐不住了,绕室徘徊,时不时凑到窗口抬头去望天。其实根本不用看,水声潺潺,就像在心上抓一样。

想一想已经花费了偌大气力,最后却被一场雨毁了,何能甘心?坐立不安,直等到暮霭沉沉,六福领着下人端上饭菜,邯翊拿起筷子,目光逡巡一圈,全然没有胃口,又重重地放下了。也就在这里,偶然的注意中,有了惊奇的发现。

“雨小了?”

果然,推窗望去,已只是丝丝细雨,伸出手几乎感觉不到。

邯翊很兴奋:“快找冯景修来。”

人一到,邯翊辟头就问:“还赶不赶得及?”

冯景修很从容地说:“多添人手日夜赶工,来得及。不过工程很紧,又在节下,工匠那里需得安抚一下。”

“这好办,每人五两,明天我就支给你。”

然而支钱的条子,到了户部却不能报销。“怪了,”邯翊纳闷,“这是工钱,为什么不能报?”

“户部说了,工钱该支多少都有定规,这是额外的,不该由他们出。”

邯翊想了想,说:“那就从我帐房上出吧。”

说过就抛开了。第二天进宫,白帝仿佛是随口说了一句:“以后犒赏的钱,可以从内帑出。”

邯翊不由一怔,随即明白,果然自己一举一动,白帝都留意着。

到了十四那天,万事具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下雨,下雨可就太扫兴了。

就这样忐忐忑忑,一夜惊醒了好几次,侧耳去听窗外可有雨声?直到第二天早起,仰首东方,曙光在望,方才松了口气。

早两天已经颁出皇榜,告诉百姓有这一场热闹好看。因此午时不到,已经人山人海。

邯翊另有要务。晚间白帝将携宫眷微服出宫观赏,廷尉司特为选出百名精壮侍卫,到时寸步不离地守在四周。如有万一,怎样联络、怎样尽快从场中撤出,全都一一商议定。

布置妥当,胡乱吃了几口,匆匆进宫。

才到乾安殿,迎面遇上了瑶英,穿一身玫瑰紫缎面的袍子,打扮得像个富商公子,冲着他笑。

邯翊却恨恨地说:“都为你多那一句话,什么正经事也顾不上,直忙到今日!”

瑶英扮了个鬼脸,“这怎么不算正经事?”她忽然凑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可是为了你,才出这主意的。”

邯翊愣了愣,正要追问,微服的白帝,领了换过装的嫔妃们出来了。

一行人分了十辆车,到端文街,离戏场还有数百丈,就过不去了,只好下车。廷尉司挑选出的侍卫早等候着,敏捷有序地往上一围,很快就开出道来。

进得场中,一时目迷神驰。

迎面台上两名壮汉,肩上各支一根长木,顶上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单足而立,舞动身姿。忽见那两名壮汉相对站定,陡然间齐齐一声大喝,双肩耸动,连木柱带顶端的小姑娘,一起换了个个!于是,彩声爆起,人群涌动,朝台上压,外围的差役,都使足吃奶的劲,总算还能借那一圈栅栏的力,硬是挡了回去。

这边才息,一旁又是炸雷似的喝采,掉头去看,原来是俳优戏,相去十丈的两根柱子,中间拴一条二指多粗的麻绳,两名女子对舞绳上,穿着太常特制的绣锦衣裳,灯火底下流光闪闪,耀眼异常。舞了一阵,由分而合,双双走到中间,看的人不由提起一口气,要看她们怎么走得过去?只见两人各出一足,半空中划个半圆,跟着身子向外一拧,竟是切肩而过,严丝合缝,连歌舞也没有半点停顿。台下轰然叫好,赞声不绝。

再往前,又是“神龟负山”、又是“幻龙吐火”,满场采声不断,直如闹翻了天一般。

白帝以嘉许的眼色看着邯翊,“二十天里能办到这一步,不容易。”

而邯翊,眼望着万民如醉的场面,也觉得这大半个月的辛劳,没有白费!

如此盛事,颜珠自然不肯错过。

只是裙钗出门,多有不便,男装又未曾预备,思量一阵,只好问萧仲宣借。

吟秋抱着衣裳包袱出来,灵机一动,说:“老爷,反正晚上我们也去看,要不跟颜大娘她们搭个伴,人多热闹。”

颜珠闻言,微微迟疑。

萧仲宣便说:“算了吧,今天晚上的热闹还不够你看的?”

等颜珠走后,吟秋埋怨,“老爷,人家颜大娘都还没说不肯呢。”

萧仲宣笑笑,“既然是流水无意,何苦强求?”

到了晚间,打发了吟秋一个人去玩,自己却在院中,对着天边一轮圆满的明月,悒悒独斟。不觉酒意渐浓,身子一歪睡去了,连吟秋几时回来的也不知道。

颜珠主仆,痛痛快快地直玩到亥時过半,才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红袖一面开门,一面笑说:“今天可玩得累了……”

话音未落,冷不丁旁边有人插嘴:“两位……两位公子!”

两人都吓了一跳,一起转过脸去,见暗处影影绰绰的两个人,看不清面目。

红袖就问:“谁呀?”

“我们……我们是过路的。”说话的高个,哑着嗓子,说不出的怪异,“我们走累了,想讨口水喝。”

愉园在巷尾,哪有这么晚了,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讨水喝的?

红袖顿起警觉,冷冷地说:“对不住,家里都是女眷,不大方便。”

矮个的笑了:“两位不是男的?”

红袖懒得再理会,推开门,回身一拉颜珠,便想进去。

“别走。”高个的抢上两步,一面举手将门抵住,一只脚已踏了进去。

红袖恼了,眉毛一耸:“你们要做什么?再这么着,我可要喊人了!”

“别、别。”颜珠拦住了她,转身冲着那两人一笑:“两位妹子,要喝水是不是?进来好了。”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矮个的“嘻嘻”笑了几声:“大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还以为我装得挺像的。”

颜珠也笑了,“妹子,你两个的声音,再怎么憋,也是脆生生的,哪像男的?”

说着话,冲红袖使了个眼色。

进屋点起灯来,仔细打量那两人。

高个的穿青布衫,侍从打扮,矮个的穿玫瑰紫缎的袍子,一双灵动的眼睛,不住地四下里看着,忽然又倏地朝她瞟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颜珠笑了:“来,妹子,坐着说话。红袖,看茶!”一面拉起她的手,亲热地问:“妹子,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姑娘?”

“嗯……”那女孩儿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笑嘻嘻地说:“我姓虞。大娘你呢?”

掌心间,一双手柔若无骨。颜珠心想,果然是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姑娘。奇怪的是,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觉,就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一面回想,一面回答:“我姓颜。”

“颜大娘。”女孩儿笑着,露出左边脸上一个浅浅的酒窝。

熟悉的感觉更甚了。颜珠觉得,连这酒窝,也是曾经见过的,但,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妹子,”颜珠指着茶杯提醒她,“你不是渴了么?”

“噢对。”女孩儿端起茶来胡乱啜了两口,忽然说:“颜大娘,我今天住你这里吧。”

哪有刚见面就提这种要求的?连颜珠这样玲珑的人,也怔住了。

女孩儿忽闪着眼睛,左右张望了一阵,挺奇怪地问:“不行么?”

陡然之间,颜珠的心里生出一种像对自己亲妹妹般的怜爱,仿佛她无论说出多么不通世事人情的话来,都是再自然不过的。

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说:“行啊,当然行。”

“不过……”她又说:“我这里是没有什么,可你家里的人,知道你跑出来了么?”

女孩儿“哼”了一声,“不用理会,他们想不起我来。”见颜珠似乎不以为然,眼珠一转,又笑着说:“这么迟了,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反正明天早上就回去啦。是吧,玉儿?”

叫玉儿的侍女迟疑一下,勉强附和了一句:“是啊。”

明知道她是当面扯谎,颜珠也不去戳穿她,只说:“也好。时候不早,红袖,你给客人预备水。妹子,你们俩就睡我房里好了。”

红袖已经忍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小姐!”

颜珠不动声色:“红袖,你跟我睡西厢。”

红袖嘟起了嘴。

女孩儿却说:“那不好。颜大娘,我跟你睡一屋,咱们好说话。”

几个人都愣住了。玉儿迟迟疑疑地叫了一声:“公……小姐啊……”女孩儿扫了她一眼,玉儿胆怯地一缩,噤住了。

默然片刻,颜珠爽快地回答:“也行,你就跟我睡一屋吧。”

进了里屋,看一看那张床,女孩儿又微微地蹙起眉头。颜珠心领神会,便指一指旁边的竹榻:“叫红袖铺起来,我睡那里好了。对了,你认床不?”

“认床?”女孩儿困惑地眨着眼睛。颜珠失笑了,看她的模样,只怕打从生下来,就没在别处过夜过,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认床这回事。

等解释清楚,女孩儿也笑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认床,睡了才知道。再说,来也来了,认床可不也得这么睡?”

也是,颜珠想,这女孩儿虽说任性,脾气倒不刁。

女孩儿坐在妆台前,手拿着木梳,犹豫了一会,说:“颜大娘,你替我梳头吧。”

连梳头也不会?颜珠怔了怔,“好,我来。”

头发放下来,乌黑的几欲委地,颜珠忍不住赞了句:“妹子,你这头发可真好,跟缎子一样。”

“都这么说。”女孩儿随口回答,“像我娘的。”

“妹子,别怪我多嘴。”颜珠一面替她梳头,一面慢慢地说:“你跑出来,别人不急,你娘难道也不会急?”

女孩儿神情一黯:“我娘不在了。”一顿,又说:“我娘要在,也不至于让我成天受人欺负。”

“噢?有人欺负你?”

“后娘们喽。”女孩儿淡淡地说,“尤其是有一个,仗着自己管事,总想算计我,给我点气受。连我的用度,她也敢克扣,把好的换成次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那你爹呢?这些事情他都不管?”

“我爹他……事情太多,身子又不大好,这些小事,何苦来去烦他?再说了,我要什么东西,就问库房要,他们也不敢不给我。还样样都比她用的好,她不是想气我么?哼,我就照样气她!”

颜珠不置可否地笑笑。

女孩儿在铜镜中望见了她的神态,一掀眉毛问道:“怎么?你觉得我的话不对?”

“不是。”颜珠泰然自若地说,“我是想起了从前家里好的时候,也是这样,跟姨娘、跟丫鬟婆子都有许多闲气好生,等后来家败了,什么事都得靠自己,才晓得那些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

“嗯?”

女孩儿倏地转过身来,定睛看了她一下,又转回去,从镜中看着她问:“颜大娘,你从前吃过不少苦头,是不是?”

颜珠沉默了一会,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有些黯然。

家败了,父亲想不开,上了吊。她娘领着她到鹿州投亲,亲舅舅不认。大雪天,母女俩住一间小客栈,窗外寒风呜咽,心里凄凉万状,那时节才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

那些事情,从前也没跟人提起过,不知怎么,此刻却说了出来。

女孩儿一语不发地听着。

忽然,转过身拉住她的手说:“你那舅舅叫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出这口气。”

是这样笃定的语气,颜珠倒愣了。好半晌,才摇摇头,说:“这么多年,有点怨也过去了,不想再提了。不过,妹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没什么。”女孩儿无所谓地说:“我就是这样,你对了我的胃口,那就怎么都可以。”

颜珠笑了,由衷地叹了句:“妹子,你真好福气。”

女孩儿又问起许多事情,絮絮不断,兴致始终不息,直谈到子夜将临,方才倒头睡去。

颜珠向来迟睡,又走了困,躺在榻上辗转良久,无法入睡。

月华宁谧,透过窗栅,碎落在床前。

女孩儿不知梦见了什么?低低地呢喃了一声,侧过了身子。盖的被子滑落了半截,露出玉藕似的一段臂膀。

颜珠微微苦笑,起身替她盖好被子。

那当儿,一缕蟾光正洒在她脸上,映着嘴角的一丝甜美的微笑。

颜珠伸手,拨开她腮畔的一绺头发。

忽然,女孩儿眼皮跳了几下,轻呼:“父王,别让哥哥走……”

颜珠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记忆,陡然间清晰。那天,邯翊为妹妹瑶英画像,眼前的女孩儿,可不正是那时画中的大公主?

她为何要来这里?

颜珠疑惑着,几乎整夜没有合眼。

瑶英有早起的习惯,天未亮透就起身。她起来了,颜珠也只得起来,服侍她洗漱。瑶英也想不到让主人家这样在跟前伺候,有什么不对?倒是玉儿赶着过来,接过活去。

“到底什么来路?好大的架子!”红袖在背后低声抱怨。

颜珠说:“是大公主。”

“啊?”

颜珠慌忙捂住她的嘴:“小点声,心里有数就行了。”

红袖定定神,又问:“那现在怎么办?”

颜珠想想,说:“我想,吃过早点,她也就该回去了。小心一点就是了。”

结果,没等用完早点,愉园的门就被人砸得震天响。红袖赶过去看,就听她在前院里叫了声:“大公子!”

话音未落,房门被人一下撞开。

“瑶英!你还真在这里!”

“呀,哥哥!”瑶英带着些恶作剧被人识穿的不好意思,轻轻地笑了,“是六福那个胆小的告诉了你,对不对?”

“你还好意思笑!”

邯翊几步冲到她面前,“你知道不知道,父王昨晚一夜都没睡?帝都到现在还是九门紧闭,要是过了辰时还找不到你,就得全城戒严。闹到那一步,我看你怎么收场!”

说话间,他微微喘息,眼睛熬得通红,一脸的憔悴。

瑶英低下头,轻声说:“你别生气,我原也打算用过早点,就立刻回去的。”

邯翊恨恨地盯了她半天,叹口气说:“先别说这些了,父王还等着。孙五,你先骑马回去,报个信说大公主平安。”

孙五应声去了。瑶英站起来,直到此时颜珠才得空隙,上来行礼:“大公子、大公主!”

邯翊冲她摆了摆手,转身便走。

瑶英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一笑:“其实你早猜到了,对不对?”

上了车,瑶英问:“父王是不是气坏了?”

邯翊反问:“你说呢?”

瑶英好半天不说话,然后轻轻扯一扯他的袖子:“那,一会到了父王跟前,你可得帮我说情。”

邯翊瞪她一眼:“我不管!就该让父王给你顿板子,好叫你学得老实一点。”

瑶英不言语。忽然,凑过身子,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邯翊呆了。

瑶英扭开了脸,眼望着窗外。

邯翊只见她的肩,似乎微微发颤,也不知是她的人在抖,还是他的人在抖?

良久,邯翊透过气来,含混地说:“没用,反正我不帮你。”

瑶英不回头,轻轻地说:“不是为了这个。”

邯翊也不说话了。

耳畔只听得车轴碌碌,还有两人略显凌乱的呼吸,在车厢里回荡。

在东璟门下了车,早有软轿等着,接了两人,几乎脚不沾地,直奔乾安殿。在殿门守候的黎顺迎上前:“回来就好,快进去吧。”

瑶英还想问问白帝到底怎样?一看黎顺的神色,什么也没说,就往里去。

进了殿,瑶英在阶前跪下,怯生生地叫了声:“父王。”

却半天不闻动静,诧异地抬头,不由大吃一惊。不过一夜之间,白帝鬓边的头发便白了一大片,两眼失神,不是不说话,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父王!”

瑶英慌了,什么也顾不上,几步跑上台阶,顺着御座跪下,抱着父亲的腿喊:“父王,你是怎么啦?说说话,别吓女儿。女儿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啊?”

终于,白帝仿佛缓过气来,伸手想要拉她起来,却又使不出力气,只是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生怕闭一下眼睛,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就会从眼前消失。

“回来就好。”

开出口来,声音哑得吓人,然后嘴角一扯,似乎是想笑一笑:“回来就……”

话没有说完,身子一歪,软软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