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先生想得周到。”子晟很诚恳地说一句。

他从高豫,一路风尘而回。才进府门,就有总管季海,把这桩非同小可的事禀告给他。子晟惊疑之外,首先就泛起庆幸之感,好在早听胡山的建议,有所安排。因此少不得要向他称谢。

胡山微微一笑,然而随即神色一凝:“王爷,其实我倒宁愿我料不中。”

听他这样说,子晟的脸色微微一黯。却不说话,良久,轻叹一声,缓缓摇头。

胡山讥诮地笑笑:“这个圈套极简单,也一点不新鲜,可是却管用的很。”又说:“王爷对虞王妃此事,如何看待?”

“在这府里,肯把心剖出来给我的,只有两个人。”子晟很平静地说:“一个是先生你,另一个,就是虞妃。”

胡山双手一合,笑道:“王爷果然清明。然则这件事总要有个了断,王爷可有什么打算?”

子晟略想了想,淡淡一笑,说:“这,我自有办法。”

胡山便不再提。然而另有一句话,则不得不问问:“王爷。假如此事追究下去,事涉嵇妃,王爷该当如何处置?”

“这……”子晟相当地犹豫。

“自从上次端州的事情,栗王那边安分了许多。王爷何妨给他一个面子?”

胡山的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话到这里,子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沉思片刻,终于点头回答:“先生放心,我自有分寸。”

然而政务缠身,一直到掌灯时分,才抽出空来。于是叫来总管季海,准备料理这件事。

“唉,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虞王妃多半是给冤枉的。”季海一脸苦色。他的为难倒不是装出来的,一边是明知虞妃受宠,一边是嵇妃苦苦相逼,夹在中间,左右难做人。所以要把这番苦衷,向白帝诉说诉说:“可是王妃的贴身东西,在那个男的手里给当场拿住了,接头的两个人又都一口咬定是虞王妃给的。何况……”

本来想说“何况还有嵇妃在那边顶着”,话到嘴边,觉得不妥,舌头一转,变成了:“何况虞王妃她也说不明白。”

“她还要怎样说,才能算明白?”子晟仰着脸,面无表情地听着,忽然接了一句。

“是、是。”季海瞥一眼子晟的脸色,知道他已经决意回护虞妃,更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说:“可是两个人证人嘴都很死,尤其是那个丫鬟。事情还是不好办……”

子晟回身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打断他的话:“季海。”

“在。”

“难为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点小事也办不妥?”

“小人愚笨。请王爷明示。”

子晟又仰起脸,看着遥遥一轮七分满的月亮,慢慢地说:“嗯。你把那个丫鬟叫到樨香园去,我亲自审她。”

“是。”季海答应一声。抬起头来,见四盏灯笼冉冉引导,白帝已往樨香园方向而去。

青梅早上已然得知子晟回府,却一直等不见人影。那份煎熬难以言述。这样挨到月上东窗,才总算等到内侍来通报,王爷要来了。

听这一句话,身子便忽然一软,把身边的丫鬟吓了一跳。但不等人来扶,立刻又挺直了站起来,迎出门去。

此时已然入秋,月色流泻,树影斑驳,宁谧之中一片馥郁的桂香。然而青梅感觉不到,也无暇领略。眼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徐徐走近,心里忍不住一阵一阵地发酸。一面敛衽下拜,一面颤声叫了声:“王爷……”

“起来,起来。”子晟俯身搀她,依然地温煦亲切。

等把人扶起来,细细地一端详,才发觉脂粉之下,难掩的憔悴不堪,顿时皱起了眉。

“你看你!”子晟温和地责备着,“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值得愁成这个样子?”

一句话,仿佛是把青梅费了全身的力气,才密密封固的一重堤防,给猛然揭了开来。一连几个不眠之夜,愁肠百转,辗转苦思,叠起满心的委屈,忽然之间,一齐喷涌而出。终于再也压制不住,扑倒在子晟怀里,失声痛哭!

终究是年轻夫妻,子晟平时无论如何地处乱不惊,毕竟鲜少遇上这样的情形。一面略带窘意地搂住她,一面微微红了脸,轻声安慰着:“别难过了。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何至于哭成这样子?”

彩霞见机,向左右使个眼色,丫鬟侍从,顷刻间躲得干干净净。

子晟略为自在一些,反倒不再忙着劝,任由青梅抽抽噎噎地哭个不止,只像抚慰小孩子一般,用手轻轻拍着。

青梅哭了一阵,终于自己醒悟过来。连忙从子晟怀里退了出来,不好意思地用手绢半掩着脸,闷闷地又叫了声:“王爷……”

“哭干净了吧?”子晟故意逗她:“别要再哭坏我一件衣裳!”

青梅这才留意子晟的胸前,已经让自己给哭湿了一大片,顿时红透了脸。

趁这空隙,黎顺上前问:“惠珍已经带来了。请王爷的示下——”

青梅听见,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颤。子晟轻轻拍拍她的手:“放心。你先到后面歇息一会。我自有办法,还你一个清白。”

说着,便吩咐:“带她进来。”

一时惠珍进来,磕头见礼,跪在一边。

子晟也不叫她起来,也不说话。手里端着茶盏,悠然地用碗盖一下一下拨着茶叶。过了好久,慢慢地呷了一口,这才抬头看看她,问了句:“你原来在嵇妃那边伺候?”

“是。后来嵇王妃看上了这里的玉顺,就拿奴婢换了她。”

“为什么拿你换?”

“这……”惠珍迟疑着说:“总是奴婢笨……”

子晟忽然“扑哧”一笑,说:“你是不聪明。”

惠珍一怔,低着头没说话。

子晟便说:“你大概还觉得你和那个姓常的串的供挺好吧?”

惠珍连忙说:“奴婢没有和谁串供,奴婢说的都是实话。”

子晟神色淡淡地,并不接她的话:“两个人串供容易,也能串成死供,这想的倒也不错。可惜你忘了,两个人串供容易,要捂起来也容易。”

惠珍一哆嗦,惊疑地抬头,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不明白?”子晟微微冷笑:“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身份,这西帝府又是什么地方?这种事情哪怕是真的,又岂能留你这张嘴在?更何况,虞妃的为人,我比你清楚。”

这几句话,说得惠珍容颜惨变。

“如何,”子晟冷冷地问:“想好了没有?”

惠珍还要挣扎:“王、王爷……奴婢真的……”

子晟盯着她看了移时,忽然间语气一松,仿佛若无其事地问:“你进府几年了?”

“三年。奴婢跟着嵇王妃进府的。”

“怪不得。”子晟笑了笑,“有些花样,这几年都没动过,你只怕还不知道。黎顺!”

“在。”

“去把‘倒脱衣’架到院子里。”子晟咬牙狞笑道:“反正她是打算寻死了,不如玩个新鲜有趣的,让虞妃看看,出口恶气也好。”

“是。”黎顺答应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王爷!”惠珍突然惊叫一声,然后像垮了一样,磕头如捣蒜:“王爷开恩!别,别……”

“那也可以。”子晟一招手,叫住黎顺,转脸又说:“就看你自己怎么打算了。”

“奴婢、奴婢都说……虞王妃给奴婢那块帕子,确是为了叫奴婢去取个花瓶来。是奴婢给了常远,叫他说……”

“是嵇妃教你做的?”

“是……啊,不,不是。”惠珍自知失言,张皇失措:“不关嵇王妃的事情,是奴婢自己的主意,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

正语无伦次地说着,子晟忽然打断她:“算了。”顿了一顿,说:“你还回嵇妃那里伺候吧。”

“奴婢是……啊?”惠珍猛然抬头,怔怔地,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说,你还回嵇妃那里去吧。”子晟的声音仿佛非常疲倦:“不管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教你的主意,我都不想再问。”

惠珍得蒙大赦,又连连磕头,口中不断声地谢恩。

子晟也不理会,慢慢地又往下说:“你回去嵇妃那里,带两句话给她。第一句,你告诉她,是我说的,她也是我三书六礼娶进门的,叫她不要多心,安分做她的王妃,我自会优容。第二句,要她好好地记着,优容总也有限度,有一次两次,未必会有三次四次。”说完,似乎不胜其烦地,长长吁了口气,合上了眼睛:“就这两句话。你去吧。”

于是这场风波,在子晟的弹压之下,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而此长彼消,白府上下,由这件事都看得更清楚,谁才是白帝心中所重的人?所以,樨香园里,一时逢迎无数。

但这,是青梅毫不在意,因而也留意不到的。她的心里,依旧感动于子晟的一番诚心回护。经历了这件事情,青梅自觉与子晟的亲近更深了一步。然而,从另一方面,她似乎也对子晟的为人另有感悟。

“真想不到。”

有一天,青梅似乎自语地这么说了句。跟前的秀荷茫然地看着她,问:“王妃想不到什么?”

青梅说:“王爷生起气来是那么一副样子。”

说着,仿佛顽童似的笑了笑,说:“怪怕人的。”想着又问:“那‘倒脱衣’是个什么?惠珍怎么就吓成那个模样?”

秀荷说:“奴婢也没见过。只是听人说过,说是一个铁桶,里面生满倒钩,将人装进去,贴肉锁紧,再抓着头发往外一拽……”

“快别说了!”青梅捂着耳朵,猛然打断。等缓过来,不免有几分悒悒:“难道,惠珍那时不说,王爷就真要用那样的酷刑了?”

“那不会。”

青梅看她说得笃定,倒有些好奇:“怎么呢?”

“这些花样都是那些诸侯世家整凡奴想出来的,王爷不喜欢。”秀荷以前在宜苏园子晟跟前伺候,很知道一些事情:“有一次品州有个侯爷用这法子处置家奴,叫王爷知道了,好一顿申饬,说是‘酷刑若此,人不如畜’,弄得他好久都抬不起头来。嵇王妃家是鹿州侯,想必家里有这种东西,惠珍也一定知道,所以王爷就说出来吓唬她,果然一试就灵。”

“哦——”青梅很觉欣慰地,“我想王爷仁厚,也不至于如此。”

秀荷听了,又一哂。心想白帝虽不算暴虐,仁厚可也不能说仁厚。就好像刚过去的事,碍着嵇妃,没有处置惠珍,可是那个常姓侍卫,就没有那么走运,据秀荷所知,是被杖毙。虽然说咎由自取,毕竟罪不至死,但为了维持白府与虞妃的名声,又必定有此一招。这话,秀荷想了一想,觉得就不必告诉给青梅了。

青梅又转回方才的心思:“王爷常发那么大脾气吗?”

“不会。”秀荷说:“其实那天王爷也没真生气,那都是做出来吓人的。王妃还没见过王爷真生气的时候,那才真是怕人呢。”

“哦?”青梅很有兴趣地,“那是什么样子?”

秀荷想了一会,说:“奴婢说不清楚。反正王爷要是真生气,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是那双眼睛这么一扫……奴婢都觉得,被这么盯一眼,脸上都会给盯出个洞来似的。”

“哦?”青梅骇然地笑着,觉得难以想象,那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然而不久就有机会见识。事情的起因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是因为如云的出墙,终于东窗事发。

这件事情,埋在青梅心里也有些时日了,起初想起来的时候,深觉不安。然而日子一久,无人提及,渐渐地也就抛到脑后。所以,及至听说如云被囚,心中震惊,表现在脸上,是一副张皇失措的神情。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把手里的一块绢帕绞了又绞,说来说去只有这一句话。想了一想,自问自答:“我去找王爷!”

说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彩霞见状,连忙拦住:“王妃,王妃别忙去!”

“我怎能不去?如云与我情同姐妹,何况她还救过我。此时不去,我……我成什么人了?”说着,急得几乎要落泪。

彩霞知道她误会了,便解释说:“奴婢不是要王妃别去,而是此时不能去。”

“是。”秀荷比较从容,不慌不忙地接上一句:“王妃此时去,打算如何对王爷说?”

一句话,果然把青梅问住了。

“这……总是极力求情。”想了一想,青梅说道,然而语气毕竟弱了不少。

秀荷紧跟一句:“倘若求情不成呢?”

青梅一怔,随即咬一咬牙:“那我就长跪不起,总要求得王爷答应。”

“这样不妥。”秀荷从容地劝说:“现在王妃是最能在王爷面前为云姑娘说话的人。可是王妃就这样去,假如话说得不好,越发惹怒了王爷,反而坏事。到时候就真的一点寰转余地也没有了。”

“这……”青梅非常迟疑了。

彩霞见机,顺势拉一拉青梅:“王妃还是先定定神,坐下来商量商量再作打算的好。”

“唉——”青梅终于长叹一声,慢慢地坐下来,勉力地静下心,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再好好想想。

事情的始末,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是话终于传到子晟耳里,子晟将信将疑之际,自然要命人去查。查检之下,果然就从如云相好的男子住处搜出一支凝翠嵌宝绿玉簪。这支玉簪来历不凡,正是白帝太妃在世赏给如云的东西。子晟见到玉簪,当即叫来如云当面质问。如云也怪,对一切事情,都供认不讳。这一来,白帝当然勃然大怒,将如云关入后院,专收押犯错侍女的筑园中。

这么仔细地想了一遍,果然想到一个疑问:“王爷是怎么知道的?这么多日子都风平浪静地过来了,怎么忽然会发作起来的?”

小丫鬟芸春随口应道:“这不用问,准是嵇王妃找人告的密。”

听见这句话,彩霞和秀荷同时转身,微微地瞪了她一眼,仿佛责备她惹了麻烦似的。

而青梅先是一怔,立刻就明白过来。想到如云竟然是因为自己而与嵇妃结怨,顿时又激动得不能自已:“不行,我要去……”

“王妃!”

“我不是去见王爷。我去看看如云,这也不行么?”

彩霞和秀荷对视一眼,虽然心里觉得不妥,但没有理由再驳了。于是青梅只带着她们两个,出了樨香园,径往北走。

一路东拐西绕,终于看到一排矮屋。

青梅停下来问:“哪一间?”

这其实无需问,看一看就明白。只有最东面的一间门前,站着扶刀的侍卫。所以青梅略为一想,不等回答,便径自走了过去。

侍卫认得青梅,慌忙跪倒:“见过王妃。”

“嗯。”青梅微微点头:“你把门打开,我要进去见见如云。”

“这……”侍卫面露难色:“王爷有吩咐,没有王爷的话,谁也不能进去。还请王妃明鉴。”

“怎么?”青梅一愣:“连我也不能?”

侍卫叩头:“王妃明鉴。”

青梅又惊又急,然而情急之中,反倒想出办法,觉得不妨摆一摆难得用上的王妃架子。于是摆出淡然的神情,缓缓地说道:“你不用怕,且开了门,假使王爷问起,就说是我说的,我会帮你顶着。”

这句话说得身后两个侍女也不由微微点头,觉得得体。然而那侍卫却又叩头,说出一句万没想到的话来:“王妃这话,小人不敢不从。可是,小人手里,并没有钥匙。”

青梅愕然,同时因急而怒,脸色就又变了:“没有钥匙?饭菜如何送进去?”

侍卫微微侧身,指着门上一个小格说:“饭菜都从这里送进去。”

“那钥匙在谁手里?”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

青梅语塞,心里却更加难受。这样特为地过来,却连面也见不上,实在是不甘心。

正进退两难地僵立着,从门里传出“笃笃”的敲门声,如云清脆的声音随之传了出来:“是王妃么?”

“是!是我。”青梅精神猛然一振。

如云便又对那侍卫说:“这位大哥,烦你打开门上小格,容我和王妃说几句话。”

侍卫略一迟疑,终于点头。一面打开小格,一面又说:“求王妃可别说得太久,不然让王爷知道,小人不好交待。”

说得实在是啰嗦,惹得彩霞秀荷两个,忍不住狠狠地瞪他一眼。侍卫识趣,连忙远远躲在一边。

青梅上前一步,将脸凑到小格上。这一来,终于是见面了,然而同时也看见里面四壁皆空,灰泥剥落的破败模样,心里一酸,忽然又觉得,还不如不要见到好了。

“如云,你……”青梅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长叹一声:“你这是何苦!”

如云的神情,比青梅平静得多,似乎若无其事:“王妃不必为如云难过。如云是自找的,如云心甘情愿。”

最后的四个字,说得异常镇定,叫人不得不信。青梅迟疑一会,终于要问:“为什么?好好地跟着王爷,不好么?”

如云沉默了一会,慢慢地说:“如云看上的男人,相貌、身份、家世、才具,没有一样比得上王爷十分里的一分。可是只有一样,他能给我,王爷给不了我。”

说到这里,嘴角一抿,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他的心里,就只有我一个。就是这件,王爷待我再好,也给不了我。”

青梅一怔,无言以对。

如云又说:“所以,王妃不必为如云难过,也不必为如云担心。如云早就看开了,反正生死有命,我们两个,却是谁也分不开的。他若死了,我必从他而去,我若死了,他也一定跟着我。”

“你何苦说这样的话!”青梅急道:“你放心,我去同王爷说。”

如云淡淡地说:“王妃不必费这个心,没有用的。”

“也许有用,如果我好好地求他,或者他会答应……”

“答应什么?”如云笑了一笑,“除非要王爷答应放我们两个走。要不然,叫我们两个分开,那和死了也差不了多少。”

“如云,你怎么这么死心眼?”青梅微微跺脚,想了一想,下定决心:“好。我就去求王爷放了你们两个。”

如云笑笑:“王爷不会答应的。”

青梅不死心:“也许会呢?”

“那,”如云想了想,说:“王妃去试试,也好。可是,王妃一定要答应如云一件事。”

“什么事?”

“王妃千万不能怫逆王爷。倘若王妃为了如云,而与王爷顶撞,因此惹恼了王爷的话,如云的罪过就太大了。”

到了这种时候,说的还是这样的话,青梅心里的感动无以复加,甚至隐隐觉得,便是真的为她违逆白帝,那也值得了。

“王妃心地太纯厚。”如云看出她的心思,坦然道:“当初王妃刚进府,如云逢迎王妃,的确想的是希望有一天,王妃能为如云在王爷面前说上话。但现在如云不这么想了。一来是看开了,二来,如云不能因为自己连累王妃。如云知道如果开口求王妃,王妃一定会倾力,甚至不惜顶撞王爷,所以,如云绝对不能这么做。”

听到这里,青梅再也忍不住,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如云、如云,你这叫我……”

“王妃。”如云终于也有些激动了,“如云知道,不该把这话说出来。如果放在别人,定会以为如云这是欲擒故纵,可是王妃绝不会。但如云这些话,真是心里的话。如云自知,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所以求王妃一定要答应如云!”

“如云,你为什么一定要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死的。王爷,王爷他不是那样狠心的人。”

“王妃,这正是如云担心的地方。”如云正色道:“这句话,闷在如云心里已经很久,现在不得不说了。王妃,王爷他对你好,是因为他爱你宠你。王妃的性情和顺,这府里的机关谋算王妃一点也不明白,可是只要王爷一日爱你,王妃就一日有惊无险。所以——”

说到这里,忽然将手从小格里伸出来,拉住青梅的手,用力地握了一握:“王妃千万不可怫逆王爷!”

青梅到此时,才完全明白如云的意思。这话在心里,如同振聋发聩,但在言语上,只是也握了一握如云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了句:“我记得了。”

“王妃,”如云把话说完,力气也仿佛用尽,容颜惨淡地笑了一笑:“如云五岁进白府,到现在整整二十年,只有两个人真心实意待过如云。一个是过了世的太妃,另一个就是王妃。所以,请容如云临去之前,再给王妃磕个头。”

说着,隔门磕下头去。

青梅站在门外,自然不能阻拦,一颗心直如在沸水蒸煮,终于暗下决心,无论怎样,也要救她一救。

主意,当然还要从子晟身上打起。青梅再三思量,觉得夜长梦多,还是及早去见子晟为好。两位贴身侍女见她心意已决,觉得不便再阻拦,同时亦觉得去探探口风也好。于是三人密密商量一阵,青梅便往前庭而来。

这是青梅第一次主动请见,茫然摸不着门道。好在秀荷比较清楚其中的关节,先遣个小丫鬟到前面去问,王爷是在见人,还是在看折?如果是在见人,那就不便打扰。小丫鬟去了回来告诉,王爷在容德堂书房里。这是在看折。所以秀荷便径引青梅到了容德堂。

到了书房门外,黎顺立刻就从里迎了出来,见过礼,问:“王妃可是要见王爷?”

“是。”

黎顺一躬,转身进了房里,片刻即出:“王爷请王妃进去。”顿了顿,忽然踏前一步,低声道:“王妃,王爷为了云姑娘的事情,心里很不痛快,王妃可要小心。”

青梅一怔,点一点头,随即正容跟着黎顺进屋。

子晟坐在书桌后,正批奏折,见青梅进来,放下笔,轻轻揉着手腕,待青梅见礼完,便问:“怎么忽然想起过来了?”

青梅依着之前商量过的,抬眼看看子晟的神情,见他微微含笑,语气也平婉和顺,不像是心里十分恼怒的样子,不由便先放下一半的心。然后便往两边看看,子晟会意,吩咐黎顺:“叫他们都出去。”

黎顺答应一声,一挥手,屋里内侍顿时走得干干净净。黎顺跟着退出,又把门关上了。

子晟站起来,走到侧座坐下,又指着旁边的座说:“来,坐这里。”

青梅心里还是不免紧张,随口就答:“谢王爷。”

子晟一怔,不禁哑然:“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当这是君前奏对么?”

青梅也笑了,一面坐下,一面不好意思地说:“这里和园子里不一样。”

子晟便笑笑,又问:“找我有事?”

青梅心又提一点起来。好在第一句该说什么,早已商量妥当。所以依言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刚看过如云回来……”

不料只说这半句,子晟的笑容,顿时收敛,定睛看着她,冷冷道:“谁准你去看她的?”

真是能把人冻住的语气,再加上利如刀锋的眼光,青梅既惊又吓,呆了片刻,不自觉地,抖了一抖,张皇开口,语声中竟带着哭音:“我……我……”一连几个“我”字,终究说不出底下该说的话。

子晟自觉过分,便把神色缓了缓,但声音依然蒙着一层霜意:“青梅,这件事情你不必管。”

是这样地没有寰转余地!青梅顾不上委屈,心里暗暗叫苦。自己也好,两个伶俐的侍女也好,都不曾料到子晟的怒意,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看来这番谋算,全是白费了。

然而这么一转念,心里忽然又有了勇气。想着矮屋门后的如云,勉力定一定神:“可是,王爷……”

“青梅。”不容她说完,子晟语带埋怨地打断。但语气毕竟又温和了几分,顿挫了一会,终于像要出尽胸中郁闷似的,重重吐了一口气,方才开口:“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可是,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理由要恕她?”

这,是青梅早已想好的:“要说如云是有点咎由自取。可是,王爷若是处置严厉,不是会让九泉之下的太妃伤心么?”

结果,不提太妃还好,一提又挑起子晟的怒意。

“对了。就因为我娘看重她——”子晟很快地接口:“想想看,当初太妃是如何待她?这几年我又是如何待她?她竟会做出这种事来!她竟把那支玉簪送给那个,那个……”

本来想说“那个野男人”,然而当着青梅的面,终归微觉尴尬,难以出口。喘了口气,愤愤地接了句:“她这么做,是把太妃的脸都丢尽了!”

还有一层,子晟不曾、也不能提。就是那支玉簪原本是子晟的父亲交给他母亲的东西,他母亲临终又托给如云,其中深意,如云不可能不明白。想到这里,更觉得如云的忘恩负义,罪无可恕了。

但青梅不知道子晟的心思。她觉得子晟这样疾言厉色地发作,倒比方才的阴冷,能让她自在些,因而渐渐地,平静了不少。于是,想了想,婉转劝道:“王爷待她好,如云也不是不知道的。”

“我就是待她太好。”子晟黯然喟叹着:“府中上下那么多丫鬟仆妇,只有她能三五不时地出去走走。太妃在的时候,是常要帮太妃采买些东西,后来太妃不在了,也还是一样,任她一两个月里便出去一次。就算趁便逛逛,我也从不过问。这样地信任她。谁想她竟然是……唉!”

最后这声叹息,叫青梅看出指望来了。她觉得子晟心里必定还是存着不忍,只是被满腔怒气遮掩住。青梅这时,也摸出点门道来,于是故意附和地叹了句:“如云也是,太辜负太妃和王爷了。”

果然,子晟听了,便不言语,脸上神情却又和缓不少。

青梅又说:“真像是鬼迷心窍一样!看她平时为人处事,倒是很清楚明白的。”

说到这里,略顿一顿,眼睛看看子晟。青梅虽然老实,但此时这句话却说得极聪明。这样婉转提及如云的好处,果然子晟的神情又起了变化。但这种变化,既不是宽解,亦不是忿怒,而是一种怅然若失。

“你说得不错。”子晟说:“如云的做人,倒是不坏。想她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阖府上下竟然都帮着她来瞒我!”

听他这样说,青梅不由狼狈,因为自己也是帮着如云瞒他的一个。

然而神情才微微一变,便已经落在子晟眼里。“青梅,”子晟若有所思地问:“是不是你也早已经知道这件事情?”

青梅顿时涨红了脸,明知道不能回答“是”,但要说句谎话,却又开不了口。这样迟疑之间,眼看着子晟的脸色又慢慢地变得毫无表情,青梅不由得害怕起来,知道他又要发作。

哪知不然。子晟沉默半晌,只不过轻轻叹了口气:“青梅,我知道你与如云要好……唉,也罢。”

这样失望的语气,反倒让青梅十分愧疚,惴惴不安,不知道说什么来解释。却听他又说:“我答应你,只要她回心转意,从此安分守己,我就既往不咎。”

这句话虽然和如云的愿望所差甚远,但青梅想了一想,觉得听他话里的意思,毕竟暂时不会为难如云,这样不防等他怒气渐平,再慢慢寰转。于是欣然回答:“我替如云谢谢王爷了。”

然而子晟看着她,却又不做声。默然良久,淡淡说了句:“我还要看折。没有别的事,你退下吧。”

这等于告诉青梅,不想再看她在面前了。青梅一怔,心里顿时一阵酸楚,呆了一会,方才强忍着难过,起身跪辞。

这又是反常的。在平时,总是青梅身子才动,就被子晟扶住,一连说过好几个“不必”了。而此际,却恍若未见似的,径自站起身,一语不发地回转书桌旁,再也不看她一眼。

于是青梅明白,她的一意回护如云,竟真的惹恼了子晟。想到这里,心里便立刻如脔割般剧痛,眼眶一酸,忍了一忍,终于没有忍住,两颗眼泪悄然而下,连忙抬起衣袖拭了拭,默默退了出去。

这样一副泪痕宛在,容颜惨淡的模样,看在两个丫鬟眼里,当然是以为未能求下情来,也不敢问,三人一路默然无语,回去樨香园。

等回到自己房里,青梅的心情稍稍平稳,这才想到,此行也并非一无所获,得到了子晟一句要紧的承诺。便说给彩霞、秀荷听。

两人一听,都觉得十分欣慰,然而这么一来,青梅的神情却又叫人看不懂了。

彩霞一面心中揣度,一面笑着说:“能得这句话,已经不容易,王妃该高兴起来才是。”

“正是。”秀荷也附和,“足见王爷对王妃,真是看重。”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青梅心里又是一阵绞痛。然而又不便把其中的纠葛说出来,想了又想,觉得有句话倒不算假话:“如云不会回心转意的。”

原来是这样。彩霞、秀荷一齐恍然,继而也觉得是个问题。彩霞便说:“这,只能慢慢去劝。王妃暂且也不必发愁……”

秀荷却说:“我倒有个主意。”

青梅问:“什么主意?”

“王妃忘记了一个人。”

“谁?”

“胡先生。”

真可谓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胡山足智多谋,且在子晟身边的地位举足轻重,如果他能出言相助,那么这件事成功的把握,可说是多了几翻。然而如何能请动胡山帮忙?这又是一个难题。

三人低头思忖。这次是青梅,因为心中蓦然欣喜,心思变得非常灵动。“这么说行不行?”她跟两个侍女商量着:“反正如云已经人在心不在,就算她死,于王爷的名声,也是有害无利。倒不如成全他们,反而能成一件佳话,也说不定。”

“好、好。”秀荷连连点头,不忘恭维一句:“王妃这主意,真是好极了。”

彩霞连忙也附和:“就照这个意思,定能请动胡先生。王妃再从旁劝说一二,这件事就大有指望。”

这句话却又说坏了。青梅立时想到,以自己此刻的处境,不知还能不能在子晟面前说上话?转念至此,顿时悲从心来,忍不住就想痛痛快快哭一场,而由此更回忆起不久之前受到冤屈的时候,还能倒在子晟怀里听他好言安慰,那时的温存体贴,不知还能不能再来?想到此地,忍不住眼圈一红,悄悄拭泪。也引得彩霞和秀荷,惊疑不已。青梅看见,不得不勉强地掩饰:“唉,我还是不能放心。”

两人既不知道其中真正的缘故,虽然勉力劝慰,当然是徒劳无功,到后来也只好由她独自伤神。

愁肠百转地到了下午,强打精神想要绣花,却不是断了线,就是扎了手,最后推在一边,自坐在窗边的绣墩上,看着窗外发呆。丫鬟们只当她还在为如云的事情发愁,便不上前,远远地站在一旁。

如此等到日薄西山,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这才能够理理思绪。

于是想到,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如云的事情。但要有求于胡山,就不急在一时,心里拿定主意,要仔仔细细想好,再去开口,务求成功。

然后,才是与子晟的事情。一想到此事,免不了又要心烦意乱一阵。又记起早上如云劝说自己的一番话,不禁忽起感慨,觉得如云看事,果然比自己明白。然而由如云的好处,反而生出一种固执,觉得自己所做并没有错,子晟竟至不谅解,那也没有办法。这么一想,果然感觉有种奇妙的力量支持,挺一挺胸,振作了许多。

所以,到了晚上,几乎神色如常,又和几个丫鬟在灯下玩开交。正玩得渐渐兴起,外面传出动静,彩霞出去看了看,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一个竹篓,诧异地笑着:“怪了,王爷忽然叫人送来一篓梨。”

秀荷说:“莫不是紫酥梨?”

“不是。”彩霞扬了扬手,“就是再普通没有的一篓梨。特为送来,也不知王爷是怎么想的。”

“拿来我看。”青梅突然出声。发颤的语音把几个丫鬟都吓了一跳,这才留意她脸上的神情,仿佛是打翻了的五味瓶,不辨酸甜?

彩霞一面把竹篓递在青梅面前,一面骇异地笑着:“这就是寻常的梨,王妃是怎么了?”

青梅也不理会,接到手里,见果然是完完好好的一篓梨,顿时明白子晟的心意。心里便猛然一松。非常奇怪地,原本不知劝慰了自己多少遍,果然也能维持着心平气和的模样,而此时忧虑消释,反而不能再支持,眼泪如走珠般滚滚而下。引得一众侍女,无不惊诧莫名,不明白这一篓莫名其妙的梨,和一脸莫名其妙的泪,究竟是演的哪出?

两件事心里都有了底,倒得一夜好睡。

但,第二天起来,风云突变,有万万想不到的事情等着。

先是看见彩霞一脸哀容,青梅心里便已经发慌,等见到秀荷也是眼睛微红,终于觉得事情不对。连忙问:“彩霞、秀荷,可是出了什么事情?”说话间,声音也微微发抖。

“王妃!”秀荷突然跪倒在地,脸上的神情似乎要痛哭失声,然而又极力忍住,直忍得身子哆嗦不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秀荷,”青梅顿脚:“你倒是说话呀!唉,彩霞,你说——”

“王妃……”彩霞凄然跪倒,“云姑娘,云姑娘她不在了!”

这如同惊雷的一声,顿时把青梅震得头晕目眩,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两耳边嗡嗡作响,过了半晌,慢慢静了下去,却又变得死寂一般,只看见惊惶失措的一群丫鬟,围在自己身边,嘴一张一阖,似乎都在说话,却是什么也听不见。

又过好久,才慢慢听见声音,却是自己的口里,在不断地喃喃重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对了。”青梅猛然清醒过来,一把捏住彩霞的肩,问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你们是不是听错了?”

“王妃,是真的,云姑娘真是去了。”

“去了?”青梅迟迟疑疑地,“那怎么会?昨天不是还好好地在吗?而且王爷还答应过我不会为难她。不对,必定是你们弄错了。”

“王妃!是真的,是今天一早,黎顺过来告诉的。”

见青梅这样,彩霞倒有些害怕,拉着她的衣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据黎顺所说,子晟昨晚心情略为平静,便命人带如云过来问话。起初还好,子晟的神情言语都很平和,听他的话风,亦是想劝如云回心转意,服罪认错。然而如云从容应对,颇有软硬不吃的意思。子晟有些恼火,就说了句:“你如此做,怎么对得起过世的太妃?”这话本来也平常,但事情就出在如云的回答上。

如云那时,微微一笑,说道:“太妃怎会怪我?”

一句话,说得子晟脸色惨白。因为这句听似毫不出奇的话,皮里阳秋的意味,别人或许一时还不明白,子晟却是心知肚明。这是直指子晟的母亲,当初受聘为天帝妃之后,又与他父亲詈泓私奔的往事。子晟初回帝都之际,为了此事,在宗室之中,不知受过多少冷嘲热讽,是他平生最恨。就连与青王父子结怨,最主要的原因,亦在于此。所以被如云一顶,终于按捺不住,勃然变色。

“好、好。”子晟怒极反笑,“你们要做同命鸳鸯,那我就成全你们。”

说着,便吩咐:“把那个男的带来。”

不多时人带到,子晟又问如云:“你终归是伺候过太妃的人,我再问你一次,你现在要后悔还来得及。”

如云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那个男的,男的也那么看着她,两个人的眼光仿佛粘在一处似的。子晟见状,也不再问,用手指定那个男的:“先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当着这贱人的面,给我杖毙!”

侍从领命,将那男的拖倒,开始行刑。杖毙之刑,顾名思义,是以杖刑活活打死。但其实杖刑一般不打在要害,所以真要打死一个人,耗时太久,所以,真正的杖毙,便是一杖打在后脑致命。行刑的侍从,揣摩的工夫都相当到家,知道白帝要“毙”他在其次,要“杖”他才是真,自然不能上去一棍结果。所以,依着杖刑的规矩,打的是臀、腿,下手极重,却又极慢,为的是让他惨呼,好叫如云不忍,出口求饶。

然而那男的却很硬,咬紧了牙,一声也不吭。如云也怪,静静地看着,也是一语不发。

这一来,子晟的怒气更加无从发泄。行刑的侍从心知不妙,眼看白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明白他难逃此劫,便已动念,要一杖毙命了。

谁知就在这时,如云忽然开口:“且慢。”

子晟一抬手,止住侍从,转脸看着如云。

如云向前一福,道:“王爷,请容我和他说句话。”

此时在场所有的人,连同子晟在内,都以为她是要反悔认错了。所以子晟很痛快地点了头:“好。”

如云走到那男的身边,蹲下身子,从衣袖中抽出手绢,温柔地擦拭着他嘴角咬出的一点血迹,一面慢慢地说:“槐哥,我实在是不忍心看你在我眼前给活活打死。”

顿了一顿,又说:“但是,要我说出和你分开的话,那也是宁死不能的。所以,槐哥,我先去了——”

说着话,猛地抽出头上的一根银簪,冲自己的咽喉狠狠刺了下去!

子晟断喝一声:“拦住她!”

但是迟了。银簪直没入柄,如云无声无息地瘫软在地。而她的身边,那个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男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间抬起头来,猛然咬断舌根,果真做了一对同命鸳鸯。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彩霞说完,见青梅愣愣地依旧毫无反应,又急又难过,拽着她的衣袖哭道:“王妃!王妃别这样……”

青梅是真的没听见,连彩霞说的经过,也仿佛似听见未听见。彩霞的哭声在耳边飘忽不定,好像一时很近,一时很远。渐渐地,一切都慢慢远去,终于眼前一黑,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