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来的人并不是子晟。是一个小侍从,小跑着进来,利落地行了礼,然后传话说:“王爷吩咐,软轿在园门接王妃。王爷说,他不进来了,请王妃准备准备,这就一起过去。”

“那走吧。”青梅以为子晟已经等在门口,急忙地,就要往外走。

“不忙。”如云说:“这是先来送信的,王爷还没有到。”

说着,领着几个丫鬟,又把青梅身上戴的首饰,前后仔细地理了一理。果然,等收拾停当,有另一个报信的侍从来告诉,王爷就要到了。这才从从容容地走到园外,方看见侍从簇拥之下,一前一后两顶软轿沿着门前一条鹅卵石铺就的曲径,缓缓行来。

青梅见前一顶轿略大,揣度必定是子晟坐的,于是便往后一顶走。不想那顶轿帘忽然掀开。

“青梅。”子晟含笑地将手伸出来:“到这里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是有话要说,这就不能不顺从了。青梅低垂着头上了轿,脸红心跳,连看也不敢向子晟看一眼。幸而轿中甚宽敞,两人各坐一边,中间还空着一人宽的位置,这也让子晟可以从容而视,把她的羞窘之态,尽收眼中。自从丰山一别,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这样面对面,不独青梅,其实子晟自己,也是略有窘意。

他是有些过意不去。因为知道,昨夜于青梅,是天下没有哪个女子不重视的“洞房花烛”之夜,却因自己的宿醉,弄得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念及于此,很有几分内疚。但,人到了眼前,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想了半天,才问了句:“昨晚睡得好吧?”话甫出口,就发觉说的不高明,似乎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连忙改口:“我是说,住不住得惯?”

青梅心想,才一个晚上,哪里说得上住得惯住不惯?但是仍然微微点头:“挺好。”

“那就好。”

话到这里,本来随口想说“当初嵇妃嫁进来,就是因为住不惯,折腾了好多时日”,到了口边,又收了回去。但由嵇妃,想到几个孩子,这就有话可说了。

“待会你就能见到小禩了,他也来。”

果然,听了这句话,青梅脸上显出欣喜之色,随即肃然道:“谢谢王爷!”

“这样的小事,何用如此!”子晟笑着,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已经是我家的人了。”

这样调笑的口吻,叫青梅想起那日在丰山的历历情景,不由微红了脸,侧过头去。

这时软轿,行至一处叫“颐云轩”的堂前,五楹的正厅,是逢喜事节庆,白府内眷团聚的所在。等轿落定,彩霞便从后面仆从的队伍中抢上两步,来扶青梅。

然而,先下轿的子晟,很自然地回转身,向青梅伸出手。于是,子晟亲手扶着青梅的一幕,便落进在场每个人的眼里。而门前石阶下,由各自仆妇簇拥着迎候的崔、嵇二妃,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崔妃还没有怎样,嵇妃先忍不住,脸上变了颜色。

“姐姐,你看!”

崔妃为人谨慎,颇知分寸,对于嵇妃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然而这笑皮里阳秋,足以激起嵇妃同忾之心。等青梅渐渐走近,看清这样一个先声夺人的新妃,不过是个姿色平庸的女子,更是愤愤难平。

青梅这时也已经觉察到,正盯着自己的一道冷淡嫌恶的目光。然而抬头看去,却不由倏忽一惊。眼前的女子,长身玉立,极白而细的肌肤,直如冰雕雪刻一般,再加上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更有种无可形容的韵致。只可惜既冷且傲的神态,叫她非凡的风姿,变得不可亲近,几乎令人反感了。

青梅想,这位,大概就是虞夫人提过的嵇妃了。那么另一位,自然就是崔妃。这时子晟站定,众人见礼,青梅也随着下拜。趁这机会,又从旁偷偷打量,见崔妃虽然容颜秀丽,却没有嵇妃那样夺目的美艳,神态风范,也平缓得多,看起来比较容易相处。

眼光由崔妃略往旁边移,立刻就看到了小禩。孩子显然是受教过了,规规矩矩地站着。但一双眼睛片刻不离得紧紧盯着青梅,那是无可掩饰的感情。

青梅心里一颤,努力忍了忍,硬起心肠把眼光转开了。

这边见礼完毕,子晟便指着两个女子,告诉青梅:“这是崔妃,这是嵇妃。”果然如青梅所料。

青梅欲待行礼,崔妃先一步拉住她的手,叫了声:“妹妹!”说着看了看嵇妃,含笑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们比你早侍奉王爷几年,就算我们居长吧。”

这话可谓通情达理,就算心高气傲的嵇妃,也只得和缓了神色,顺从地称一声:“妹妹。”

于是青梅敛衽为礼,将两人都叫做“姐姐”。子晟在旁边含笑看着,觉得很满意,特为给了崔妃赞许的眼色。

然后招呼孩子过来,青梅这才注意,小禩之外,还有一个男孩,大两岁的模样,好奇地看着青梅。一双乌亮的眼珠,一刻不停地在转,给人的感觉,总有点机灵过头,带着几分狡黠似的。

“文乌,过来给四婶见礼。小禩,你也来见过你娘。”

两个孩子各有乳娘领着,过来给青梅跪下行礼。青梅从彩霞手里取过见面礼给了,都是早就准备好的,或金或玉的吉祥符。

但,礼备了三份,却只有两个孩子。青梅记得,子晟曾经提过,还有一个和小禩同岁的孩子,却并没有看见。无疑地,子晟也已经留意到了,扬脸叫过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问道:“翊儿呢?”语气里颇有几分不悦。

管事的小心地回答:“翊公子伤风了。”

“怎么回事?昨天中午还好好的。”

“是……昨天下午玩的时候,掉后园池子里了。”

“掉进池子?”子晟的声音相当严厉了:“怎么会掉进池子的?乳娘没有跟着吗?”

管事的睨着子晟的脸色,吞了口唾沫,吃力地解释:“是昨天和文公子两个人逗着小猫玩。后来不知怎么,那小猫爬上了池子旁边那棵大樟树,翊公子就上去捉它,结果……”

“淘气!”子晟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摇头。

接着又问:“有没有传太医看过?发烧了没有?”

“幸好天热,没有怎么。请太医看过了,太医也说没有大碍,只开了帖发汗的药,已经喝了。”

崔妃开言招呼:“进里面去说吧,在这里站了半天,咱们不累,孩子们可要累了。”说着笑了一笑,拿眼睛看着子晟。

子晟笑着点头:“早该如此。”便拾级登阶,进了正庭。身后众人依序而入,在堂上坐定。

趁这机会,崔妃先跟子晟说几件府里的家务,都是与各王府往来的礼单。子晟听完,微微点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才慢慢地说:“这些事情,你和季海商量着办就是。”崔妃便笑笑。

顿了顿,子晟又说:“前几天,兰王看中那本墨紫,不要忘了送去。”

崔妃说:“这事,季海已经同我说了。但‘春阳’、‘夏明’两个园子里都有墨紫,不知兰王看中哪本?”

子晟想了想,说:“那就把两本都送去。还有前天鹿州进的那对红喙雪鸦,也送去给兰王。”

崔妃点头答应。正事说完,便聊闲话。青梅初来,嵇妃气盛,只好崔妃找话来说。

“妹妹。”崔妃微笑地,抬起眼睛招呼着青梅:“妹妹在家里,喜欢做些什么?”

“对了。”嵇妃附和,她一开口,总带着点盛气凌人的语调:“喜欢什么?作画,弹琴,或者下棋?”

这样的措词口气,实在让人觉得刺耳。青梅忍了一忍,平静地回答:“平时常做的,是刺绣。”

“哦——”

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这样的声音。所不同的,崔妃语气平和,嵇妃却有几分失望似的。但她心思转得倒极快,立刻就说:“那你的盖头一定绣得很好。”

“哪里的话,普通得很。”

“绣的什么花样?”

“是一枝并蒂莲。”

嵇妃点点头,说:“好,改天到你那里去,让我看看。”

青梅正要回答,便听厅门的侍从拉开嗓子传告:“翊公子来了!”

说着,便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孩子,走了进来。果然年貌身量,都与小禩相仿,眉目清秀已极,竟带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似的,叫人不能不多看几眼。而最令人见之难忘的,是小小的年纪,竟然就已经有种高傲到不可一世,却又从容不迫的气派。青梅觉得,这孩子与子晟酷似得有如亲生。

孩子到了子晟面前,跪下行个礼,叫声:“父王。”

“好,好。去见过你四娘吧。”

孩子站起来,转向青梅。却不忙着见礼,抬头瞟着她,上下打量几眼,忽然用童稚的声音,清脆响亮地说道:“她不好看,还不如我的丫鬟!”

这一句话,听得嵇妃几乎没有笑出来,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轻轻掩住了嘴。而旁的人,却无不惊得呆住。

子晟也随之一愣,但立刻醒悟过来,沉下脸喝道:“放肆!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听到后半句话,邯翊身后的两个乳娘,登时苍白了脸色。邯翊却撇了撇嘴,不服气地说:“没有人教我。”

“还嘴硬!”

“是没有人教——”

这样的倔强!顶得子晟的怒气,愈加地欲罢不能。但怒到极点,神情反而平缓下来,不再色厉言疾。只有眼光,冷冷地盯在他的脸上。

如此眼神,使得还没有正面承受,只不过从旁看见的人,也忍不住打个寒战!邯翊毕竟还小,不禁露出怯意,吓得后退了两步,不自觉地往乳娘身上躲去。

这情形让崔妃觉得不能不说话了。迟疑了片刻,终于小声提醒:“王爷,虞妹妹才来……翊儿还不懂事,王爷何必生这么大气?”

青梅还不像崔妃那样熟知子晟的性情,不知道他原本将会有绝大的发作,所以,她也体会不到旁人那种惶恐担忧。她的心情,或许是满堂人里面,最平静的一个。在她看来,孩子不过是说了一句再老实没有的话。童言无忌,因而非但不觉得恼火,反而有些好笑。这时听见崔妃说话,便笑着附和:“正是。到底是小孩子,想什么就说什么。”

语出轻松,绝非做作,这让子晟不能不留意了。眼光从邯翊脸上转到青梅脸上,心里不觉有些讶异,也觉得宽慰。再转回看着邯翊,眼神便和缓了许多。

崔妃趁机指点孩子:“翊儿,去!给四娘赔罪。”

邯翊看看子晟,看看崔妃,又看看青梅,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叫了声“四娘”,跪下来磕头,嘴里低声咕哝了句什么。诸人都以为是赔罪的话,想来孩子脸嫩,不好意思大声说。

只有青梅,听清楚了他说的话:“我才不是小孩子!”

这话更是倔强得孩子气,然而,青梅知道不能再像平时对付孩子那样,一笑置之。于是收敛了笑容,用对大人说话那样,淡而平静的口气说:“起来吧。这才是懂规矩的样子。”说着,转脸看着彩霞。彩霞便把备下的礼拿出来,由青梅亲手交给邯翊。

邯翊接过来,这次的回答,倒是响亮而合礼:“谢谢四娘!”

“客气什么。”青梅回答。用这样平淡的口气,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话,在旁人看来是有些古怪。但也不知是为什么,青梅觉得自己对这孩子就是发不出脾气来,而顺着他的意思,却像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

于是,颐云轩白府诸人的相聚,总算就这样在一派和乐中顺了过去。

青梅再回宜苏园,坐的就是另一顶软轿了,因为子晟要去前厅,处理政务。但有件极好的事,让青梅想不起任何的失望,就是临走之前,子晟吩咐让小禩同去宜苏园。

母子两人,在颐云轩中,碍着规矩,连话也不曾说几句。青梅还好些,难为小禩,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熬到此时,一上轿,便猫在青梅身边,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

青梅自从三月里与小禩分开,也是到了这时,才真正有机会和孩子说话。一路说到宜苏园,园里的丫鬟仆妇,早上被如云镇了镇,这时侍候得便很殷勤。青梅却又顾不上了,略为收拾,就拉着小禩到了里屋,掩上了门,母子俩可以好好说话。

说得多了,孩子有些答不上来。只说乳娘很好,吃得也很好,怎么个好法?说得不清楚。青梅便细细地问:“喜欢吃的都有什么?”

“芙蓉饼,豆蓉糕,松子糖……”说了几样,都是小食。想了想,又说:“不过,都没有娘在家做的豆饼好吃。”

青梅笑了:“这孩子!咱们家里吃的,哪比得上这府里的点心好吃?”

小禩想了一会,还是说:“是没有娘做的好吃。”特为把一个“是”字咬得极重。青梅知道孩子是念旧,心里感动,伸手揽过他来,搂在怀里。

小禩在青梅怀里靠了一会,忽然抬起头,问了句:“娘,邯翊为什么说娘不好看?”

青梅倒没想到他还记得这句话,不禁愣了一愣。

小禩看着青梅,一字一字地说:“可是我觉得,娘是最好看的。”

顿了一顿,又说了一遍:“娘最好看了。”

这纯是稚子之心,真情流露。青梅觉得眼眶一热,连忙侧过身去,用绢帕拭了拭,又回转来,想了想,嘱咐一句:“这些话,可别跟别人说。”

小禩闪着一双眼睛,终于点头了。

青梅却又想起件事:“你该叫邯翊公子,谁教你叫他名字的?”

“王爷说的。”

“王爷?”青梅动容了:“王爷怎么说?”

“他说,叫公子显得太生疏。他还说,我和邯翊两个,该像亲兄弟一样。娘,邯翊是我弟弟吗?”

青梅没有听见小禩的问题。她的心里,被如潮水般涌来的,温暖的感觉包裹住了。感动,感激,交织在一起,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疑惑……

子晟为什么要如此看待小禩?青梅思忖一阵,从子晟对待邯翊的神态举止,找到了答案:子晟子息单薄,所以极喜爱孩子。这么想想,自觉很有道理,替子晟设身处地,他也该有子嗣了。

想到这里,脸忽然红了。却又叫小禩看出来:“娘,你怎么啦?脸这么红,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没事。”青梅急忙地掩饰:“对了,告诉娘,你住的园子叫什么名字?”

“叫……”小禩想了好久,才迟疑着回答:“好像是叫‘叹气’。”

“‘叹气’?”

青梅愣了一会,忽然掩着嘴,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亏你想的!天底下哪有园子会叫这个名字的?”

这天青梅留小禩直到日落西山。母子俩同桌用膳,加上环伺的丫鬟凑趣,轻言笑语,很是热闹了一阵。之后,小禩便由乳母荀娘玫娘带着,依旧回自己住处。才到掌灯时分,黎顺就来传话,说子晟稍停即到。

一阵忙乱过后,子晟果然依言而至。他因前夜的内疚于心,这晚刻意地要加以补偿,自然别有一番旖旎风光。

一时事毕,却看见子晟披衣下床,又叫进司帐的丫鬟,伺候穿戴。青梅一惊,连忙坐起:“怎么?王爷还要出去?”

子晟转过身,双手按着她的肩,看她躺下,含笑道:“你睡吧。这几日太忙,压了许多事情,再不办了,更加拖个没完没了。”

“哦——”青梅轻声地答应着,也辨不出是顺从,还是失望?

子晟又说:“你自管睡,不用等我。我回来晚了,就到北屋去睡。”

青梅点一点头,看着子晟去了。方才的欢喜片刻就不见了,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呆了良久,动了动身子,只觉得酸软难言。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合上眼睛。

然而想睡,却哪里睡得着?躺了半天,索性还是起来。自己找件衣裳披上,又唤彩霞进来。

彩霞正与人闲聊得高兴,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兴头上的笑意。看见青梅独自闷坐着,连忙收敛了,问:“王妃怎么起来了?”

“躺不住,起来坐坐。”青梅淡淡地回答。她本来想说,叫彩霞来说说话,这时倒不忙提了,先问:“你方才同谁说话,这样高兴?”

这么一说,彩霞又露出原先那种喜色来:“是这里的丫鬟,秀荷。”

“噢。”青梅记得她:“说什么呢?”

“说了好多府里的事……”彩霞说着,忽然灵机一动:“王妃,要不要叫她来,一起说说话?”

果然,青梅欣然点头:“好。”

彩霞去而复回,带进一个丫鬟。年纪与彩霞仿佛,也在二十出头,一身绿衫。

“奴婢早已经伺候过王妃一回了。”秀荷笑着说:“王妃必定记不得了……”

“怎么会记不得?”青梅接口:“就是别的记不得了,你沏的那杯菊花茶,我可还忘不了。”

“看!”彩霞瞧着秀荷:“我说过,我们王妃对下人最好。”

秀荷眉开眼笑,蹲身一福:“那,奴婢再给王妃好好地沏杯茶来。”

“也好。”青梅想了想,说:“你沏三杯来吧。”

话里的意思,另外两杯当然是给彩霞和秀荷。两人一听,异口同声地说:“这怎么敢?”

“唉——”青梅轻轻叹了口气,“关起门来,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就当是,你们两个好好陪我说会话吧。”说着,又微微笑了笑。

这平和的,又仿佛带着一点萧瑟和惘然的神情,倒让两个侍女都不能再反驳了。

不多时,秀荷捧着茶进来。青梅指着对面的两个凳子,让两人坐。

三人对坐,一时反而没有话说。彩霞便看了秀荷一眼,秀荷刚巧也在看她,两人对视,都嘻嘻一笑。

青梅问:“怎么?”

“我和秀荷两个——”说着两人又相视一笑:“我们两个原本是同村的姐妹!”

“哟!”青梅哑然地,“这倒是真巧。”

气氛重又轻松起来,彩霞就说:“秀荷,我看你跟王妃也投缘,不如你就跟了王妃,我们一处,多好!”

秀荷是满心愿意的,便抿着嘴笑,眼睛看看青梅,低声道:“就不知道王妃会不会嫌我笨?”

“那怎么会?”青梅连忙说。但,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因为该如何开口要一个丫鬟?心里没有底。所以迟疑着,说不下去。

彩霞比较熟悉青梅的性情,看出她的心思,便说:“这事,是不必王爷过问的……”说着看看秀荷。

“是。”秀荷会意:“王妃若不嫌弃秀荷,等闲的时候,跟云姑娘说一声就行。”

“那……好吧。”青梅终于点头了。

彩霞便看着秀荷笑。秀荷心花怒放地站起来:“奴婢谢过王妃!”

“坐着,坐着。”青梅说。等秀荷坐了,才又问:“你们刚才说得那么高兴,在说什么呢?”

彩霞回答:“正说到云姑娘的事——”秀荷忙使了个颜色,彩霞便不往下说了。

青梅并未留意。但这话提醒了她。“对了,”她问道,“早上你说如云这般待我,另有个缘故,那是什么?”

这话问得太直了。秀荷扫了彩霞一眼,意思是怪她出言不慎。彩霞也有些失悔,讪讪地说:“都是胡言乱语的事,王妃就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过吧。”

这下,连青梅也看出些端倪,反而更激起了好奇之心。因此鼓励说:“不要紧,你尽管说。”

话到这里,不能不说了。彩霞正色道:“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奴婢说了,王妃可要为奴婢做主。”

说得这样郑重,青梅也不由肃然:“好,你说,我绝不会跟别人提起。”

于是彩霞向四下望了望,虽然无人偷听,依然靠近青梅,将声音压低到勉强能听清楚的程度:“听说,云姑娘外面有人了。”

“啊?”青梅失声惊呼,又慌忙掩住,也压低了声音:“真的假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秀荷轻轻叹道:“如果一点准也没有,谁敢传这件事?如今,府里上下,知道的人已经不少了,惟独瞒着王爷。”

“可是,如云不是王爷的……”说到“侍妾”两个字,有些羞于出口,微红着脸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是!”秀荷是司帐丫鬟,见得多了,反而比较从容,截上去说:“正是这样。倘若云姑娘还是普通丫鬟,那还有寰转余地,可是……”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

青梅却有些疑惑:“可是怎样?难道王爷还真的会处死她吗?”

彩霞轻轻叹了口气,说了句:“王爷,毕竟是王爷。”

青梅听了,便不言语。默然良久,想起另一件事:“可是说来说去,这同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到时候我还能救她吗?”

“正是。”秀荷看着青梅,很认真地说:“如果到时候还有人能救她,也许只有王妃了。”

青梅吃惊地问:“为什么?”

“因为谁都知道,王爷最宠王妃。”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青梅很想这样问。可是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红着脸。

秀荷连忙说:“奴婢说的都是实话。这府里谁都知道,王妃还没有过门,王爷就把樨香园给了王妃……”

樨香园。青梅心中一动,仿佛明白了,可是又未曾完全明白,那种感觉堵在心头,憋得难受。因此顾不上羞赧,要问个明白了:“慢点说。樨香园是怎么回事?”

“樨香园原本是王爷修了特为给太妃住的。”秀荷说到这里,口气顿了顿,露出惋惜的语调:“太妃心地宽厚,待我们下人也好,可惜福薄,这座王府还没有修好,就去了。这几年,樨香园一直是空着的,就连嵇王妃,都没能要去。可是王妃一说喜欢,王爷就给了王妃……”

“等等。”青梅又打断了。看看彩霞,又看看秀荷,略显迟疑地说:“你们都知道的,我并没说过这样的话。王爷只是问我,喜欢牡丹还是喜欢桂花?”

“一回事。王爷那么问,就是让王妃挑园子。王妃若说喜欢牡丹,那必定是‘春阳’,因为种的牡丹最好。王妃说的是喜欢桂花,所以王爷就把‘樨香’给了王妃。从前太妃,最喜欢的就是桂花……”

原来是这样!青梅心头一热,甜而酸的,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陡然间,几乎有了承受不起的感觉。

心神不定中,秀荷后面的几句话就没有听见。等好不容易定下神来,便转到旁的话题,说起府里平日和节里,各种规矩和习俗。这些事当然是秀荷最娴熟,当下一一说来,口齿又清楚,话又伶俐,动听无比。主仆三人,一面说得头头是道,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说了一阵,青梅又想起日间小禩说的“叹气”,便向秀荷打听。

“是‘泰器园’。”秀荷笑着说。

“噢。”青梅明白了:“是泰器山的泰器?”

“是。”

青梅想想,实在觉得好笑,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孩子……”

然而笑过之后,很自然地想到了子晟,于是,那一种没来由的空落忽然又在心里浮了起来。

正想着,远远传来打梆的声音,三人凝神静听,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讶的神情:“这么迟了!”

原来聊得忘记了时间,不知不觉间,已经夜半。

“王妃该歇息了。”秀荷站起来说。

青梅迟疑着,还想再等子晟。彩霞劝道:“王爷日日这么迟,王妃总不能日日这么等。”

秀荷却说:“等也无妨。但这,该收了。”说着眼光一扫桌上三只茶盏。彩霞会意,白府规矩严,侍女与主人这样平坐,叫别人看见,尤其万一被白帝看见,那就十分不妥。

于是两人连忙收拾干净。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彩霞看看已近丑时,就想再劝青梅。正要开口,听见外面脚步声响,过了片刻,子晟推门进来。

“怎么,你还没有睡?”

青梅想说“我等你回来”,却说不出口,支吾几声,说:“没睡着……”

这当然是托词,子晟心里很明白。但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她两眼,微微一点头。

于是青梅同着司帐的丫鬟一起,替子晟换去了外衣。收拾停当,子晟没等青梅说话,自己掀帘上床,只说了句:“下次别等了。”便径自睡去。

等青梅回头去看,鼾声匀称,已然睡着了。

这晚青梅睡得警醒,子晟一起身,她便也醒了。向窗口望望,才是一点蒙蒙亮。

“还早,你再睡吧。”

话虽这样说,青梅怎能再睡?连忙也起来。丫鬟便分成两拨,同时伺候,倒也井然有序。梳洗穿戴完毕,索性一起用早膳。

青梅见子晟用的早点,其实也极简单,不过是粳米粥,几样小菜,另加一盘蒸酥。又见他的装束,似乎与平时不同,头戴玉冠,两侧各有两道白珠,各九束,直垂到身前,穿的是件黑色的袍服,前胸、袖口、衣带都饰以金线绣的花纹,既显肃穆,又见华贵,是所谓的“朝服”。青梅是第一次看到子晟如此穿戴,只觉得气度雍容,难以形容,几乎看得呆了。子晟有所觉察,便抬起头来看她。青梅有些窘,连忙掩饰着问:“王爷今天要见人?”

“见人”当然不是见普通的人,果然子晟点头,说:“待会要进宫面圣。”

顿了顿,又说:“这两天还叫那两个教习嬷嬷来,你再把面圣的礼数练熟。过几天,祖皇必定要见你的。”

青梅对“祖皇”这样的称呼还觉得很陌生,愣了一愣,才明白说的是天帝。顿时一阵没来由的紧张。

子晟看出来,笑着说:“也不用怕。孙媳见爷爷,跟平常人家是一样的。”

但,这当然是不同的。因为这个“爷爷”就非同寻常。在青梅的心目中,天帝一直都是那么高高在上,那么遥远,那么模糊,就跟女娲、盘古这些大神一样,仿佛和自己根本不在同一个世间。然而忽然之间,他变成了“爷爷”,无论如何,也很难转过这个弯来。

子晟见了,知道劝也无用,这是习惯了自然会好的事情,于是也不说什么。一时用完早膳,自去了。

留下青梅手足无措地坐着,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叫过秀荷,为了问问,别的王妃平日都做些什么?然而等秀荷站定,定睛一看,发觉她的眼睛微微红肿,仿佛才哭过。这一来,也顾不上自己的心事,先问她:“你这是怎么啦?”

“奴婢没有什么。”

“不对。秀荷,你别瞒我,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

“不是的。”秀荷连忙摇头,顿了顿,解释说:“只是奴婢一个要好的姐妹,被,被撵走了。奴婢刚去送了送她……”

“那,为了什么事?”

“她原本是伺候邯翊小公子的。”秀荷说:“还是为了小公子昨天说王妃的那句话。后来,崔王妃做主,把小公子身边好些人都给撵了。”

青梅愕然:“孩子说的话,就算说错了,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秀荷轻轻叹口气:“天家的规矩就是这样。皇子公主犯错,责罚的是下人。这几年,为了两位小公子淘气,不知已经撵了多少人了。”

“哦……”青梅明白了。也不明白,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规矩?

“那,”青梅又问:“难道小禩在府里,犯错的时候,罚的也是下人?”

秀荷笑了:“禩公子那么乖巧,人人疼的,哪里会犯什么错?”

青梅也笑了,笑得非常得意。一转念,小禩再乖巧,毕竟是个孩子,犯错是免不了的事情,到时候只怕也会被如此对待。青梅心想,看来还须自己多过问孩子的管教。主意拿定,便又想起自己的事。

“秀荷,那两位王妃,平时都做什么?”

秀荷一时没明白青梅的意思,闪着眼睛看着她。

“我是说,总不会整天就是坐着吧?”

这回秀荷明白了。想了一想,回答说:“崔王妃有时候帮季海管家务,剩下的,好像也就是下下棋,弹弹琴。嵇王妃花样多些,常会想出些听也没听说过的玩法。上回竖了个柱子,叫人在上面翻筋斗,为这,还摔伤了好几个人。”

“那,就不做别的事了?”

秀荷怔了怔:“王妃说的是什么事?除了这些,还能做什么事呢?”

青梅也怔了。是啊,除了这些,还能做什么事呢?

这时秀荷倒是明白了青梅的心事,想了想,笑着提议:“王妃要是觉着闷,不如把禩公子接过来吧。”

“好!”青梅说,但又迟疑:“太早吧,起来了吗?”

“应该起来了。”秀荷很肯定地说。王府规矩,公子睡到寅卯之间,即须起床。

果然不多时,小禩由乳娘带着,蹦跳着过来了。母子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等过了午,又有一个让青梅极为快活的消息,虞夫人进府来看她了。

原来按民间习俗,这天新妇该当回门。王妃要回娘家当然多有不便,所以用折中的办法,接母亲来看女儿。青梅母女分开其实只有两天,却觉得很久了似的,一见面几乎都落下泪来。

这时青梅想起来,虞夫人还从来没见过小禩,便吩咐带孩子过来。

虞夫人见到外孙,自然分外亲热:“来,快过来。”一面说,一面拉过孩子,要好好地看看了。

谁知才看一眼,脸上就露出吃惊的神情。仿佛难以置信似的,看了再看,神情也由吃惊而至迷惘,久久不发一言。

这场面,仿佛似曾相识。青梅看在眼里,心里惴惴不安,小心地问:“娘,你这是怎么了?”

“噢!”虞夫人惊醒过来,自失地笑笑:“没什么。就是这孩子也太像他了。”

青梅一怔:“娘,你说小禩像谁?”

虞夫人仿佛有些意外:“王爷从来没有提起过吗?”

青梅摇头:“没有。”

虞夫人沉默了一会,神情复杂地看着青梅,问:“青梅,告诉娘,你第一次见到王爷的时候,小禩是不是也在场?”

“是。”

“王爷如何反应?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的神情就像娘方才那样。”青梅说。想了想,又加了句:“他好像还要吃惊。不过,并没有说什么。”

虞夫人点了点头,仿佛怀着很重的心事似的,默然不语。

青梅有些心慌:“娘,小禩到底像谁?为什么你和王爷见到他,都这般吃惊?”

虞夫人迟疑着说:“那人去世已经好些年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释然地笑了,语气顿时变得很轻松:“对了,那人不在都这么多年了,反正说了你也不认得,就不用再提了。听娘的话,和谁也别提,就当没有这回事,这样最好。”

青梅心里疑惑,但她最听虞夫人的话,虞夫人既然这样说,她就不再问。

虞夫人便又重新打量小禩,偏着头,含着笑,这回才有外祖母的慈爱样子。一面看,一面赞许:“好!好!看着就是聪明乖巧的模样。”说着,摘下颈上一块玉要给小禩。

青梅知道那玉十分贵重,连忙拦着:“娘,小孩子,要不起这么好的东西。”

“这不算什么!”虞夫人佯嗔地扫了青梅一眼,依旧给小禩戴上了。青梅扭不过,便让小禩谢过。母女俩这才一处说话。虞夫人仔仔细细地,把青梅进府之后的诸般情形都问了个遍,知道一切还算顺利,又叮嘱一番“凡事小心”的话,方始放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