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平静。

青梅住进虞府的第三天,就有两个宫中的教习嬷嬷“奉白帝谕令”来教她仪容礼节。宫中的礼数极繁琐,各有定规。仪容更是讲究,单是一个走路,就不容易。

“走路的时候身子不能僵着,那样显得木,不好看。也不能动得厉害,不然耳珰、步摇乱晃,看着不稳重。讲究的是‘恰到好处’,要动,又不能大动,就像弱柳扶风的感觉,那就对了。”

然而这“恰到好处”,说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幸好青梅有一样好处,就是多年打熬出来的好身体好耐性,既不怕累也不怕烦。日夜练习,一个月下来,两个嬷嬷颇为赞许,觉得很看得过去了。

旁人自然更觉得如此。虞夫人便极口夸奖:“这可真像个娘娘的样子了。”顿了顿,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句:“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虞夫人本心是真的喜欢青梅,几乎每天都要过来看她,她的辛苦自然都看在眼里。而在青梅,有虞夫人这样亲切体贴的人每天过来说话,也觉得消闷解乏。因此一对义母女日渐情深,自然是聊什么都觉得舒畅。这天虞夫人又想起件新的事来:“青梅,我记得你说过,你原来是在戚鞅家里做过,是吧?”

“是。”

“告诉过王爷吗?”

青梅想了一会,摇头说:“没有。不过跟胡先生提过。”

虞夫人点点头:“这就对了。”

“怎么,戚大人他……?”

虞夫人一笑,说:“他刚起复了。”

“呀。”青梅高兴得站起来,心里快活,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傻笑了一会,又坐下来,拉住虞夫人的手说:“娘,我求你件事情能不能安排我出去一趟?我想去看看戚大人、戚夫人。”

“那不成。”虞夫人斩钉截铁地说。转眼看见青梅脸上的笑容一敛,知道自己语气重了。便拉过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慢慢地说:“好孩子,不是娘不体谅你的心思,可是这中间的轻重厉害你要分清楚。王爷是为了什么才让你进我们虞家的?你在戚家侍候过这件事情,瞒别人还来不及,怎么能这么送上门去告诉人家呢?”

青梅一怔,便低了头不说话。

虞夫人又说:“戚大人这次能起复,全是王爷看在你的份上。只要有你在王爷身边,戚家就吃不了什么亏,这才是你对他们的报答。青梅,你以后也要记住,做事不可以冲动,要知道什么是真正能对自己,对别人都好的,你明白吗?”

青梅默然良久。虞夫人的话好像每句都很有道理,然而感觉却又是那么陌生。青梅慢慢地偎进虞夫人的怀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娘,我觉得好难……”

这句话勾起了虞夫人心底一桩大事。顾不得搂着她好好怜惜一番,便扳住她,正色说:“青梅,娘有句要紧的话,想要问你。”

青梅有些骇异,忙说:“娘,你要问什么?”

虞夫人一字一字地说:“青梅,你是不是心里真有王爷?”

青梅脸一红:“娘……”

虞夫人极认真地说:“青梅,你要告诉我实话。你若是因为他是白帝才答应嫁给他,那么娘就是拼上身家性命不要,也会为你做主。”

青梅先是怔怔地看着虞夫人,忽然间脸又一红,把脸躲了开去。

虞夫人见了,心里微微一沉。但是仍然不死心地问:“青梅,你是真心想嫁给他?为了他吃什么苦也愿意?”

青梅轻轻点了点头。

虞夫人心里长叹一声,但脸上依然勉强地做出笑脸来:“好。这样娘就放心了。”

其实是真正的不放心。以青梅这样温顺单纯的性情,将来在天家内苑会有怎样的遭遇,虞夫人觉得想也不敢想。

青梅见她神情郑重,有些不知所措:“娘,你说得我心里好烦……”

虞夫人正出神,脱口而出说:“唉,以后才有的你烦呢。”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便急忙用一句打趣的话掩饰过去:“嗨,我是在想,不晓得我家青梅以后会生下多少小皇子,小公主来。肯定是个个淘气,整天缠着你,那才叫烦呢。”

虽然明知道是故意说出来取笑她的,青梅还是“腾”地红了脸,扭开了身子。

然而,这句话却也触动了青梅的心事。

那便是小禩。

青梅在虞府平静刻板的生活里,惟一的不平静,便是对小禩与日俱增的思念。那种感觉,就好像心里被掏了一块,幽幽地空悬着,没有什么可以填补。

“青梅。”虞夫人觉察出她的神情有异:“你好像有心事?”

小禩的事情,青梅原本是守口如瓶的。但此刻,她对虞夫人既然有了如对生母般的信任,也就决定告诉她实情。于是她点头说:“是。”便把事情的原委大致一说。

虞夫人笑道:“怎么不早说呢?”

这话叫青梅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娘有办法?”

虞夫人想了想,说:“办法是有,行不行就不知道了。明天我去找胡先生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孩子悄悄接过来。”

青梅大喜:“谢谢娘了。”

结果过了两天,虞夫人带了胡山给的回音来找青梅。见面便先叹口气,说:“王爷说了,接孩子到这里来不行。怕这里人多口杂,传出什么不好听的闲话就不好了。”

青梅大失所望。惦记了两夜一天,却是这样的结果,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虞夫人却不着慌,拿眼睛瞟着她,慢吞吞地说:“不过——”

不过后面自然还有文章,青梅再老实,一听也知道这是虞夫人故意在逗她。于是拉着虞夫人的手摇晃着,摆出女儿撒娇的姿态来:“娘啊,快说么,不过什么?”

虞夫人笑了,却故意不开口。

磨了好一会,虞夫人才把话说出来:“不过王爷还说,在虞府里见不方便,不如到外面见。”

“外面见?”青梅微觉惊诧,扬眉看着虞夫人。

“是。”虞夫人点头,“就是明天午后。在丰山下知霜亭,你们一家三口好好地聚聚。”

言语间把“一家三口”咬得格外重,掩饰不住的笑意。青梅顿时羞红了脸,想笑又想嗔地,低下头去。

子晟约青梅见面的丰山,在帝都城西。与荆山,岷山,瑶山一并,称“秋苑”,景色秀丽,是皇族狩猎玩乐的所在。

秋苑四峰之中,丰山最靠帝都。青梅的车驾从虞府出发,一个时辰便到。

下了车,眼前蓦地一亮。此时已经是春暮,又正午后,阳光明艳,照着其碧如荫的一片草坡,坡上清溪濯濯,缓缓淌过。一座古朴的六角石亭傍水而建,青梅抬头去看亭上的匾,认得前面的一个“知”字,后一个想来就是“霜”字了。

亭下十数侍卫扶刀肃立,亭上却只有四五个仆妇,候在石阶上,见青梅来了,一齐蹲身请安:“虞小姐。”

为首的赵婆婆,青梅认得,正是侍候过她进虞府的。此时自然也较别人熟络一些,含笑迎上前来:“虞姑娘请到亭里歇息。”

青梅四下一望,不见子晟和小禩的踪影,不觉有些迟疑:“怎么,王爷他——”

“王爷府中还有些事情,稍后便到。”

青梅释然。

在亭中坐定。丫鬟端着果盘上来,盛的是香梨,碧藕,火枣,葡萄几样水果,又奉上茶。时至暮春,天气渐热,帝都习俗,喝的是消暑的菊花茶。青梅接过来喝了一口,只觉花茶的清香之外,另有一股甘甜之美,原来是茶水中又调了蜜汁,于是忍不住又喝了两口,才放下。然后抬起头对着奉茶的丫鬟,笑了一笑。这笑固然是茶喝得通爽,舒心的表示,其中也不无赞赏,感谢的意味。

转念之间,却想起虞夫人的教诲:“天家面前,不可轻言轻笑。就是打赏下人,也不能泛。我知道你的性情,对谁都好。可是多了,就不值钱,对谁都好,就等于对谁都不好。”这些话听在青梅耳里,直有心惊之感,那都是她从未想到过的道理,然而她知道虞夫人的嘱咐确是出自慈母之心,她想要前途走得顺利,就不得不照着去做。所以,念及于此,立刻就有些懊悔。但,那个丫鬟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映在眼里,联想起自己的身世,忽然又感到宽慰,觉得一笑便让她这般高兴,也未始不好。

不知不觉间小半个时辰过去,赵婆婆往远处一望,面露喜色:“王爷来了。”

青梅抬头看去,果然尘土轻扬,由远而近,正是白帝的车驾。青梅忙丢开手上的绒绳,起身移步下了石阶。

子晟的车马极快,片刻之间已在眼前。青梅方才的一点愉悦平静的心情荡然无存,代之以难以抑制的紧张。当马车在几步之外停稳,眼望着那道车帘,一颗心更是要跳出来似的,也不知究竟是为了小禩还是子晟?

下车用的蹬墩刚放妥,便见车帘一掀,车内子晟一声“禩儿小心”还没有说完,小小的人影如一阵风般奔了过来,径直扑进青梅的怀里:“娘——”

青梅下意识地搂住孩子。脸贴着脸,熟悉的触觉,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觉得热辣从眼眶中涌出,忍了一忍,两颗眼泪终究夺眶而出。

“小禩……”

眼前的小禩,果然有了很大的不同。一身华贵簇新的衣饰自不必说,一张小脸也较以前饱满红润了许多。

青梅心中宽慰,亦有对子晟的感激,这时才忽又想起他似的,惊醒过来。方发觉到他正站在一旁,含笑地看着他们母子。

青梅连忙拭了拭眼睛,款款拜倒:“民女见过王爷。”

“嗳,算了吧。”子晟一把拉住她的手,笑着说:“在外面还这么跪来跪去,多累。”

青梅脸微微一红,轻轻一挣,想把手抽出来,无奈子晟却握得更紧了,眼睛丝毫没有打算从青梅脸上移开的意思。

这种如网一般的眼神,青梅是熟悉的,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窘迫却又压倒了旁的感受。转头看见小禩笑嘻嘻的神情,更是脸红过耳,极力向后退开半步,以几不可闻的声音提醒:“王爷,小禩在这里……”

“哦。”

子晟省悟了。笑着看了看偎在青梅身边的小禩,轻轻地揪揪他的耳朵,说句:“小东西。”这么一来,总算松开了青梅的手,让她回复了些许自然的神态。

知霜亭中原有石桌石凳,但子晟径自依着阑干坐下,惬意地往石柱上一靠。青梅见了,便倚着另一端的石柱坐了,小禩靠在她的身边。坐定之后,赵婆婆就引两个年轻妇人上来给青梅见礼。一唤荀娘,一唤玫娘,都是二十四五的年纪,眉目端正,看来敦厚,可靠。

赵婆婆说:“这两个是小公子的奶娘,虞姑娘看看,可还满意?”

青梅微笑点头。

赵婆婆又说:“她们都是崔王妃选的。按例还该添两个,崔王妃说,这两个先使唤着,等虞姑娘过府之后,请姑娘自己再好好选不迟。”

她口中的崔王妃指的是子晟的二妃崔氏,掌着白府的家务。听说她秉性平和,不似另一位嵇妃的跋扈,上下都颇得敬重。这些事情青梅听虞夫人说了不少,所以赵婆婆一说,就明白。但要如何回答才合宜,却没有底。想了一阵,才说了句:“叫崔姐姐费心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得体,但语气失于平淡,加之迟疑良久,反而得到了相反的效果。赵婆婆有些为难了。子晟明白青梅的心思,忙对着赵婆婆点点头,说:“你办得不错。回去告诉崔妃,虞姑娘很满意。”

赵婆婆这才松口气,施礼告退了。

子晟望着青梅,也有所思虑。

向天帝奏请纳青梅为侧妃的奏折,誊好已经数天,却依然放在案头,没有递上去。以子晟此时的权势圣眷,娶一侧妃,自然绝不会存在不奏准的可能,而他心中的顾虑,在迟疑几天之后,终于被胡山一语道破:“王爷认为,虞姑娘真的宜于入宫为妃吗?”

子晟当然明白胡山的意思。然而,他对这样的问题,却只能报以沉默。

胡山揣度他的心情,索性更进一步地建议:“其实王爷真的想留虞姑娘在身边,也不必非要册立她为妃。”

但这次,子晟却不加犹豫地回绝了:“不,那不行。”

要留在身边,又不立为妃,意思自然是收做侍妾。这倒不是胡山看轻青梅,而确是出于更周到的考虑。但,子晟对此,想也不想地,就驳了回去。

为什么?驳回之后,才想到这个问题。不忍心,不愿意,自己也不甚了了地,就是不能容忍这样一个念头。这样的感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身不由己。那天在洛水河边,看到那样一个瘦弱单薄的女子,明明是怕得发抖,却又一副凛然的神态,自己不由自主地便要为她出头。这种情形,从那时开始,就仿佛不受控制地发展下来。至于未来会变成怎样,行事素来缜密冷静的子晟初次有了不愿去想的感觉。

念及此处,子晟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终于惊动了青梅,原本已为子晟的沉默有些忐忑,此时提起勇气问了句:“王爷,怎么啦?”

“噢,没有什么。”子晟很快地回答。他看见青梅疑虑的神情,觉察自己出神得久了,便刻意要让气氛轻松些,于是笑着对小禩说:“小禩,在这里坐着多闷,叫荀娘她们带着外边玩玩去吧?”

小禩心里其实极想,但仍然回头征询地去看青梅,待青梅笑着点头,这才一跃而起,跑了两步,又站住,很规矩地行了告退礼,这才随着奶娘跑着跳着往山坡上去了。

“这孩子真是乖巧。”子晟半欢喜半喟叹地说了句:“你是怎么教出来的!”

青梅心里自然也如普天下做娘的一样,有说不出的得意,但嘴里仍是说:“乡里孩子不懂事,叫王爷操心……”

“没有的事。”子晟立刻打断:“我府里现在养着两个孩子,但有小禩一半懂事,不知能省我多少心。”

不说“我的两个孩子”,而说“养着两个孩子”,这就有些古怪。青梅记得虞夫人说过,白帝子息单薄,有过一儿一女,都未满周岁就夭折了,却并没有提过,还有两个孩子的事情。所以青梅心里不免疑惑,便答了句:“王爷说笑了,小公子必定是极好的。”

“好什么?顽劣不堪!”子晟笑着摇头,然而语气之间分明透出宠溺之情:“大概是让我给惯坏的。”

青梅更不明白,但她心地纯厚,其实并不介意。起身从桌上果盘里取了个梨,一面用柄小刀慢慢削着皮,一面问:“小公子多大啦?”

“小的那个,叫邯翊,跟小禩同年,也是五岁。他是我三伯青王的孙子,我堂兄阖垣的遗腹子。他娘也死得早,我看他孤儿可怜,就奏明祖皇,抱回来养了。这个,算是过继给我的。”

其实子晟过去还是白王的时候,与青王父子颇有过节,如果换了对帝都朝局略有所知的人,多半就会想到别处。但青梅不同,子晟这样说,她就这样听,不虞有他。

“另一个是原先端州侯文家的孩子,叫文乌,比小禩大两岁。他是我五姑母荣真公主的孙子,说起来也是亲戚。他只有一个娘还在,我看翊儿年幼,未免寂寞,所以时时接他过来住一阵,也好做伴。这两个孩子凑到一块,唉,真是什么祸都能惹出来。”

青梅笑了:“小孩子,哪能不淘气?”

“这话不错。”子晟也笑了:“我小时候,也淘气。”

说着,多年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变化。

定一定神,见青梅将削好的梨打成片,装在果盘里端在自己面前,便捻起一片放在嘴里。

“你也吃嘛。”

不料青梅一迟疑,摇摇头。

子晟奇怪:“怎么?不爱吃梨?”

青梅脸一红,轻轻说:“老话说,‘二人不分梨(离)’。”

“哦——”

子晟恍然,继而大笑。“那好,”忽然身子向青梅倾过,压低声音说:“咱们就不分梨。”

说完复又大笑。青梅奇窘,顾不得上下,拧开脸去。过了一会,忽然听子晟没有了动静,才转头来看,见他微阖双目,似乎十分惬意。

良久,念了句:“嗳,难得半日悠闲。”

青梅看着他:“王爷忙?”

子晟没回答。自从做上白帝,每天看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人,千头万绪,又岂是一个“忙”字能说尽的?所以,更珍惜的是现在这样云淡风熏,悠然自得的辰光。这么一想,倒记起一件事来:“可惜。”

青梅问:“怎么?”

“忘了带琴箫出来。”

“王爷爱听琴?”

“是。从前父王常常弹琴奏箫,他那管箫可称冠绝天下。也教给我一些,可惜这些年太忙,都搁下了。记得最后一次好好地奏箫都已经是……”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发觉下面的半句话不宜说。因为那次与合奏的正是如今隐居的正妃甄慧!幸而青梅老实,对他说了一半的话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说:“王爷这时要找琴箫,可不容易。”

“嗯。”子晟点头,想了一想,问青梅:“会唱歌吗?”

青梅连忙摇头。

“哪能呐。”子晟笑:“你这年纪的女孩儿怎么都会唱几个歌。”

就这一句,果然套出了青梅的实话:“会的都是极俗的民间小曲儿,怎好唱给王爷?”

“怎么不能!”子晟兴致勃勃:“正想听民歌换换口味。来,拣你拿手的唱一支。”

青梅还在犹豫,子晟又再鼓励说:“不要紧!只管唱,好坏都没人敢笑话你!”

话到这里,青梅也只能犹犹豫豫地开口了,顺口而出的,果然是自己最熟的一首:“泣泣复泣泣……”

“等等。”

子晟打断她。青梅以为自己唱错了哪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但他只是问:“这歌是不是该有铃鼓?”

这是种在鼓中嵌铃的乐器,声音清脆但粗陋,流行于民间,唱歌时用来击打节拍。这一问,足见子晟于音韵,确是极为精通。

青梅未想到他会知道这种简陋的乐器,怔了怔,回答说:“是。”

但是此时手边自然不会有铃鼓。子晟思忖了片刻,吩咐身边一个丫鬟:“你把头上的发簪给我。”

丫鬟依言拔下银簪。子晟又把石桌上两个果盘倒空了,用银簪轻轻敲着盘子的边缘,“叮咚”之声竟真的与铃鼓有几分相似。

这一来,连青梅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哑然:“王爷是怎么想来的?”

子晟笑着说:“因陋就简,聊胜于无。”

但这确是好了许多。青梅将拍子“叮咚”“叮咚”地敲出来,无形中心情平复了不少,较之前的感觉,几乎就像是过去在姐妹中间唱歌娱乐的情形了。

“泣泣复泣泣,泪湿江边堤。

送儿上天途,一去无归路。

莫道母心冷,怨儿实命苦。”

原本含笑的子晟,听到青梅开口间,这凄苦悲凉的调子,笑容慢慢隐去。然而青梅渐渐动情,并未注意他的神情,继续唱道:

“汝父临江住,劳劳日耕锄。

汝母机织勤,朝朝不得息。

岁赋去七八,寒酸尚可度。

贫家贫亦足,无料祸事出。

邻乡有恶主,强占我家租。

汝父恨难平,欲向府督诉。

狼狈与天吏,反被恶人诬。

愤愤忧成疾,可怜人鬼殊。

临去发悲语:天人既食我家黍,如何不闻我悲楚?

言罢人去哀伤徒。”

唱到“悲楚”二字,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鹤唳云霄,然后复又盘旋而下,渐低渐弱,到句末的“徒”字,直如风中枯叶,缓缓飘零。

到此时,周围的仆妇无不动容。这些人各有凄苦身世,听来尤感触心,又不敢流露,只能极力忍耐着,不让心里的悲伤,眼里的泪水现出来。有一两个,几乎要喊出口:“别唱了,别唱了……”

只有子晟,还能维持面无表情的神态,继续听着。歌声忽然转为激越急促:

“孤寡无所依,嫁作林家妇。

后父虽非恶,岂如比生父?

林家亦难为,但教衣食足。

衣食足无忧,安宁度春秋。

春秋只三载,天怒洪水浊。

洪水连三月,水去无归处。

无奈断肠痛,卖儿为天奴。

天凡两相隔,相见永无期。

舔儿寸寸肤,良言切切嘱。

在家千般苦,慈母终相恃。

一朝为人仆,郁郁谁汝诉?

行事多思量,差池无人护!”

青梅咬字极其清晰,所以虽然调疾快,却唱得明明白白。子晟不自觉间微微背过身去,若有所思地望向别处。亭中隐隐有压抑着的唏簌唏簌的抽泣声。而渐缓的歌声,终于唱到了结尾:

“戚戚语难毕,天吏促登途。

垂涕沾衣襟,一步三回首。

转眼不见儿,惟有天地芜——”

最后一个“芜”字,极低极缓,悠长如泣。但,已经没有人去在意什么声情并茂,什么余韵深远了。几个难以自持的丫鬟,悄悄地退出知霜亭,背转了身偷偷拭泪。年长的几个还可以勉力维持常态。赵婆婆端了茶递到青梅手上,强笑着说:“虞姑娘喝茶。姑娘真好歌喉!”

这首歌谣,青梅从第一次听到,就记住了,也不知哼过多少遍,只觉得就像为自己写的一般。所以,这时唱来,虽然心下凄凉,却不似旁人那样刺心刺肺地难过。等从歌境中回过神,觉出周围的气氛不对,这才意识自己唱的歌大不相宜这个场合。

不知如何挽回,只好期期艾艾地告罪:“王爷,青梅不懂规矩,唱错了歌。”

子晟轻轻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然后深吸一口气,才能保持平缓的语气。

“赵婆子。”

“老奴在。”

“你记着,回去告诉崔妃。就说我说的,叫她看看府中的侍女,能多放出去些就都放出去。还有,”略一沉吟,又加一句:“从今年起,把放出去的年纪再往前提两年。”

“是!”

赵婆婆极响亮地回答了一声。转身又对青梅深深一福:“老奴也替府里的下人们谢谢虞姑娘。”

青梅觉得意外而又十分快活,心里又酸又甜的滋味一涌一涌,激动地看着子晟,很想说几句够分量的感激的话,却只叫了声:“王爷……”就说不下去。

但她既敬又爱的神态,确已给了子晟极大的满足。不由欣慰地一笑,说:“来,还坐这里。我还有话说。”

青梅重又倚着石栏坐下。便听子晟问:“这歌儿你哪里学会的?”

“我也不记得了。不知哪里听到,就记住了。”

子晟点点头,又说:“这歌,唱的是凡间的事。”

这是明摆着的,然而在天界也广为传唱,这一方面是因为天人中也有同病相怜的,另一方面则是同情凡人际遇的也不无人在。青梅回想唱词,心下怆然,不由脱口而出:“有些凡人,实在是可怜。”

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好。当初先储帝承桓在位,对凡界颇多善举,一度甚至推行凡人自治的政措。然而帝懋四十一年的轩然大波,乃至那年末先储的垮台,说到底,都是因为他这些举措惹恼了天界世家豪门。因此,四十二年起,当时掌权的金王将先储政举悉数作废,遂回复到原先唯天人尊的局面。及至金王倒,白帝回朝,天人一边倒的情势亦无丝毫退减的迹象。此时的帝都,连一句向着凡人的话都无人敢轻易出口,所以,青梅心知自己话说得没有轻重,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

然而,却不曾想到,子晟听过之后,竟喟然长叹一声,说了句:“何止是有些!”

青梅震动了。子晟竟有这样的态度!她即便对朝政无所知,也明白以白帝的身份,他的态度不知可以左右多少人的命运。譬如此时这句话,倘若传了出去,只怕立时就会震惊天下。这样想着,青梅觉得莫名的紧张,同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王爷想想办法,让他们过得好些?”顿了顿,又加了句:“就好像,王爷方才对府里下人那样——”

后一句说得傻气,子晟忍不住笑了,说:“这可不是一回事。府里的事情我能做主。”

言下之意,另一件事是他不能做主的。青梅又不明白了,疑惑地笑着,说:“我还以为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呢。”

子晟淡淡一笑。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是纯出对天家毫无所知的小民想像。然而,也不怨青梅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来,便是自己,在十几年前少不更事的年纪,不也憧憬过一朝权柄在手,号令四方的威风么?而今在位日久,才渐渐品味个中滋味,远非当年所想。更何况,自己虽然已经是万人之上,毕竟还在一人之下——这半句,绝非可无可无。而且他总觉得天帝于自己,始终有种若有若无的隔阂,这种感觉,没有任何明迹,却如同心头云翳,无法挥抹。想到此处,心中不由泛起难以言述的疲倦和烦闷,立刻转开思绪,把话题接上方才,说:“你知道前年颁下的‘七不召’和‘轮赋’令吧?”

七不召,指的是独子,年迈,家里已出了役奴等七种人,天人不得强召为奴。轮赋,是凡界九州,三州为一轮,每三年可有一年减为半赋。这么提起,青梅的确是听说过的,于是点头回答:“是。”

子晟轻叹道:“我现在,最多只能做到这种地步。”

即便是这种地步,里面的波折艰难,当面背后,肘掣口舌,已经难以言述。有承桓的前车之鉴,他不能也不敢轻举妄动,那种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心情,委实是憋闷得不行。想到此,忍不住又重重叹了口气:“唉,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那,”青梅窥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问:“就没有别的办法?”

“办法有。但眼下不行。”

也没说是什么办法,也没说为什么现在不行,但语气从容,叫青梅听了,不由就会松了口气,觉得很有指望。于是展颜一笑,又流露出那种钦慕的眼光。

子晟却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微微有些懊悔。但话已出口,只好叮咛几句:“青梅,这些话我们私下说说可以,不能传给外人。”

说着扫了一眼旁边侍立的仆妇丫鬟,冷冷道:“你们也记着。府里的规矩你们都知道,今天的话如果传出去半句,打死算是轻的。”

众人一齐回答:“是。”

青梅虽然并不知道比“打死”更重的是怎么样可怕的刑罚,但是看到仆从们噤然的神情,心里也不由掠过一阵凛凛寒意。

所幸这时小禩回来了。红扑扑的小脸,跑了一头的汗,油亮油亮的。小禩把收获亮给青梅看,手一扬,居然是一把草梗。

“哟!”青梅笑了:“怎么拔了这么多的‘酸梅子’?”

子晟在旁边看着,问:“这不是芜叶草么?”

青梅说:“是。因为味道是酸的,所以我们都管它叫‘酸梅子’。”一面拿过一根,手指一拧一抽,剥去了皮,将芯放在小禩嘴里。

子晟看小禩含着草芯,似乎很有滋味的模样,不禁很是讶异:“这能吃吗?”

青梅点点头:“能啊,我们乡间小孩子常吃着玩。”说着童心大起,剥了一根,递给子晟:“王爷试试?”

子晟接过来,迟疑着端详一阵,才将信将疑地放进嘴里。

“酸梅子”入口极酸,子晟没有防备,登时眼睛眉毛都拧到了一处,几乎立刻就要吐出去。可是见青梅和小禩都笑嘻嘻地看着,才忍了一忍。说也奇怪,这么一念之间,就觉得味道没有那么酸了,再过片刻,舌间竟渐渐溢开一丝甘甜清香,十分好过。

于是欣然点头:“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小禩就要再给子晟剥。青梅却明白,对子晟来说,偶然尝尝不过是一时新鲜,所以连忙拦住了。想了想,问子晟:“要不,王爷再吃个梨?”

“不必,拿碧藕过来吧。”

“好。”

青梅亲手端了果盘过来,子晟用小金叉子叉起一片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一面闲闲地问道:“青梅,你喜欢桂花,还是牡丹?”

青梅不免诧异,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想想说:“都喜欢。”

子晟摇头:“那不行,只能喜欢一个。”

青梅哑然,不由好笑,觉得这简直是不讲理么。可是也知道他这么问肯定是另有缘故,便说:“那,还是桂花吧。”

“哦?”子晟目光一闪,问:“为什么?”

这倒把青梅问住了,想了一阵,才慢慢说:“牡丹好看,桂花素净。”

子晟点点头,也不再细问,略微提高了声音:“赵婆子。”

赵婆婆应了一声,在面前站定。子晟吩咐:“回去告诉季海,叫他把樨香园收拾出来。”

乍听起来是很普通的话,然而精明的赵婆婆分明怔了一怔,才连忙回答:“是。”这让青梅觉得其中必有什么不寻常的意味。

但不容她细想,听见子晟又在说:“再等一个月,大概能准备齐全了。”

青梅愣了一会,才想明白,说的是他们的婚事。顿时脸上又有些发热,侧开身去,低头不语。

忽然,只听辔铃叮当,一骑快马远远而来。在亭前唏呖呖一声长嘶,马上的人滚鞍而下,向知霜亭疾跑几步。子晟的贴身侍从黎顺见状,迎了出去。来到阶下,与那人低声交谈几句,转身回到亭中,向子晟禀报:“王爷,端州军报。”

子晟皱了皱眉。这样专差来送的军报,必然是极其重要,所以,虽然并不情愿,仍然站了起来。仆妇扈从不等吩咐,也各自收拾,预备回程的车驾。

临上车的时候,子晟转回身来,叫了她一声。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地一笑。这笑就如同一股暖流,直流到青梅心里去。

心底曾有过的最后一丝犹豫疑虑,因为这个笑容,而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