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称病不朝,但犹豫良久,还是强打起精神入宫。

储帝正在等我。一见我去,便引我到书房,摒人密谈。

他问:“你还记得你初到帝都的那一年,向我针砭时弊,说的那些话吗?”

头疼得很厉害,我吃力地回想了一下,才说:“臣弟当然记得。”

他看着我,眼中隐隐闪着兴奋的光芒,“这件事我久已想做了。我考虑了很长时间,现在应该是时候开始了。”

我愣了愣,然后问:“此事非同小可,储帝打算如何着手?”

他胸有成竹,看来确实已经想过很多遍。他说:“我要放天界的凡奴都回去下界,然后撤换下界各州的督抚,让凡界由凡人自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有些奇怪,看我一眼,问:“你不赞同吗?”

我说:“那倒不是。只是臣弟以为,此事恐怕很难。”

储帝笑了笑,“我也知道这件事情很不容易办到。可是,只要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希望,我总想要试试。”

我又愣愣地看了他许久,才说:“那么祖皇的意思呢?”

“祖皇已经答应了。”

是答应了,还是不置可否呢?我不由疑惑,但我没有说什么。

储帝正视我,神情殷切,“子晟,我需要你帮我!”

我犹豫不决。未来的困难无法估量,还有,如果失败了会如何呢?储帝看起来好像根本未曾考虑过。可我知道,其实他很清楚后果,只是在他淡漠的外表下,有一种我所不能理解的执着。

“子晟!”他凝视着我,一字一句:“只要我们同舟共济!”

我也凝视着他。

他的神情真诚而坦然。

胡山曾经对我说过:“你注定孤单一个人。”

我也已渐渐将孤单当作了天经地义。

可是,我听见他说:“只要我们同舟共济!”我却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听起来如同另一个人在说:“臣弟必当竭尽全力。”

我将经过告诉给胡山。他一语不发,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忽然不认得我了似的。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这样冲动易感的举动,实在不像是我的为人。

然而更奇怪的是,我并未感到后悔。

我说:“储帝也没有说错,这件事,并非完全不可为。”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胡山,但我知道他在看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掩藏极深的些许失望。

好久,我以为他不打算说什么了,谁知他却淡然一笑,“那倒也是。”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他默然片刻,忽然问:“王爷当时,为何没有想要劝阻储帝呢?”

我怔了一怔,是啊,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劝阻他呢?

胡山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在他的眼中有了然于胸的神情。我突然有种无法掩饰秘密的恼怒,我怫然不悦地说:“因为他不可能被我说服。”

胡山若无其事地笑笑,“其实这样也好。”

我诧异地看看他。

胡山别有深意地说:“王爷近来似乎有些消沉,正好找些事情来做。”

我愣了愣,不由得微微苦笑。

转眼,桂花已经谢了。每天早起,庭院中都会落满一层黄叶,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向深秋清朗的天空。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然而在我心中,桂树下那个女子的身影,却始终清晰。

如今,我时常可以见到她。

我的祖父对甄慧的宠爱异乎寻常。她经常陪天帝下棋,现在我去面见天帝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能看见她,坐在天帝对面的位置上。

我尽量避免看她,虽然即使我没有在看着她,我也知道她在做些什么,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我们从未交谈过。

她总是凝神注视着棋盘,垂首不语,仿佛根本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

但我知道,她时常偷偷地看我,在别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那种一掠而过的目光,每次她这样飞快扫过,都会在我心里激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起先,这真是一种折磨。

不过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近来我已经变得平静,也可能是麻木,虽然我很清楚,这依旧不过是自欺欺人。

初冬第一场雪下过之后,储帝颁下诏书,命凡人自治。

朝野哗然。

在这之前,我已经尽可能地做好了安排。

其中有些举措,甚至可能违背储帝的意愿。

我知道朝臣中的很多人,他们对新政,或许不甚在意,但于权贵的荣辱得失,却十分敏感。即使他们不赞同新政,但如果新政能为他们带来富贵升迁的机会,同样也可以拉拢到他们的支持。

所以,尽管反对者迅速汇集成一股力量巨大的潮流,但朝局依旧勉强维持着平衡。

然而我知道,这平衡悬于一线,岌岌可危。

如果此时有只手,从对面推上一把,情势立刻就会急转直下。

想要改变这种状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削弱对方的力量。然而当我想要这样做的时候,却又一次发现,最大的阻力来自储帝。

所以我只能尽力维持着现有的平衡。

但我无从预料,这平衡将在何时,倾向何方。

帝懋四十年便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到来。

我想不止我一个人,预感到风雨将临。忧虑的情绪在帝都蔓延。有时我看见甄慧,从她眼底我窥见了一丝哀伤。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聪明的女子,也许比我们任何人都早地预见到了事情的结局。

金王望向储帝时,眼中的刻毒,更甚于以往任何时候。

我知道他现在是那股反对巨流的中心,他甚至已不屑于再做掩饰,公然指责储帝的新政。朱王和栗王也渐渐倒向那一边。但这些我都并不担心。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能力打破平衡。

储帝依旧淡漠如常。

在一片惶惶不安的人群中,他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独特气质,显得越来越明显。有时我看着他一脸的平和,就仿佛看着暗潮汹涌的海水中,一片孤立不动的小岛。

然而,上空已经阴云密布,当暴雨来临,巨浪随时能将他淹没。

我想他其实也觉察到了,便不免疑惑,他可曾想过,到了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做?

“王爷自己,又可曾打算过?”胡山这样问我。

我无言以对。

他便也不再提。可是我从他泰然自若的眼神中,看出他其实已经预见了未来。我一直很想问问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但我始终没有开口。

或许是因为,其实我自己也已经有了预感。

这年的新年,格外寒冷,大雪一连下了几天几夜。雪后的第一个晚上,我从窗口望见瘠弱的月光从云层中透出来,映着雪光,天地间呈现一种极淡的蓝色。

宫中内侍来报,天帝传召。

我踏着积雪入宫。引路的内侍,提着灯笼,火光在雪后的宫中,显得有些诡异。

天帝独自坐在书房中,注视着一局棋,但他的对面,并没有对手。

我行礼之后,天帝遣退了所有的内侍。书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然后他说:“这里有一局棋,很有意思,你要不要看看?”

我很吃惊,他在这样一个雪后的夜晚,召我来,就为了让我看一局棋?

我走过去,看了一会。其实这局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刚入中盘,黑子先发制人,此刻还占据着优势,但其实白子的布局要稳健得多,一旦反击,黑子很快就会一败涂地。

天帝似乎漫不经心地问:“照你看,哪边会赢呢?”

我说:“那自然是——”

我没有说下去。

我陡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刹那,额头已经冒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天帝含笑看着我,说:“这是我从前跟人下过的一盘棋,没有下完。这执黑的人是谁,想必你也能看得出来?”

我低声答:“是。”

天帝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下完这盘棋?”

我浑身一震,长跪在地:“孙儿怎敢做祖皇的对手?”

天帝一语不发地凝视着我,仿佛在探究我心中的真实想法。

沉默中,我感到冷汗不断地顺着我的身体往下淌。

忽然他笑了笑,说:“这屋里是不是太热了?”

我不敢作声。过了一会,我伏地叩首道:“祖皇,孙儿不明白……”

天帝立刻打断我:“别人不明白也就罢了,如果连你也说不明白,那就太让我失望了。”然后他瞥了我一眼,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打算做我的对手?”

我不敢说“不是”,可是我也回答不出那个“是”字。

天帝了然地看着我,淡淡一笑,“我看你还是来跟我下这盘棋吧。”

我迟疑良久,终于说:“那么,孙儿斗胆了。”

天帝笑了,他说:“这就对了,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其实我知道,即使我全力以赴,我也赢不了这一局,我相信天帝和我一样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我又不得不继续下这局棋。

我渐渐看清,我已经陷入了怎样一个困境。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挽回一败涂地的结局。

最终当我投子认输的时候,我已筋疲力尽。

天帝默默地注视着我,这个时候,我发觉他的眼中,竟有一抹慈爱的神情。他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赢不了么?因为你根本不敢赢我,你一直在走和局的棋。可是如果你连想要赢我都不敢,你又怎么可能赢?”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也知道,即使如此,你还是不会现在就放弃这局棋。”我觉得他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奇特的欣赏之意。

他笑了笑,看着我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我年轻时候很像?”

我心里一惊,连忙跪倒:“孙儿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孙儿也不敢存此妄念。”

天帝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奇怪!孙子像爷爷,那是天经地义,怎么能算妄念?”

然后,他脸上显出了一丝深思的神色,他说:“子晟,我已经老了,到了我这个年纪,看很多事情都不一样。过去再看重的事情,现在有很多也看淡、看开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明白。可是那有什么分别?

就好像我相信承桓始终是他最疼爱的孙儿,可是那又如何?

天帝略显疲倦地阖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说:“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我躬身退出。

走到门口,忽然他又叫住我:“子晟!”我转回身。

他一字一字地说:“落子无悔,你自己想清楚!”

我默然片刻,低声回答:“孙儿明白。”

清晨,我如常入朝。

路已上冻,车轮“嚓嚓”地碾过冰雪。我掀起了车窗的帘幕,注视着帝都热闹依旧的街市。路边有位白发长须的老者,手里牵着五六岁大的一个男孩,想来是祖孙俩。孩子使劲扯那老者的衣袖,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孩子欢然跳跃着奔向一个蓝布棚子下的小食摊,老者含笑背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天伦景象如雪光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放下窗帘,倚回座位。

天帝冷静而了然的目光,仿佛犹在眼前,我看得出他已有成竹在胸的把握。我觉得他似乎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将做的选择。

车驾在西璟门停下,内侍挑起车帘。寒风夹着零星的流霰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冬日疏懒的阳光,洒落在次第的宫宇之间,往日肃穆的天宫,变得晶莹清朗。

储帝的心情似乎很好,我将几份拟好的诏谕放在他案边,他抬起头冲我微微笑了笑,说:“有劳了。”

然后他又俯身披阅奏章。

我走开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储帝的身影略显佝偻,也许是因为劳累,他看起来远比他的年纪苍老,他的眉宇之间总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和憔悴。

“子晟,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说完了才抬起头。

我迟疑地看着他,想起昨夜天帝的告诫。

储帝问:“子晟,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他留意地看我,目光真诚而坦然。

可是我还能有别的选择么?我已经别无退路。

然而,许久之后,我却又一次听到,那个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在说:“臣弟考虑,是不是可以……”

我还是如常帮助储帝料理朝政,天帝也依旧每天下棋。他总是意态悠闲,看来和从前并无不同。

只是他近来越发少言寡语,我总感觉,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二月,理法司接到一个案子。

苦主是两个凡人,告的是凡界的督抚。凡人自治还不到三个月,就出这样的案子,如果掀出来,一定会被人大做文章。

考虑再三,我决定压掉这个案子。

听说我的决定,胡山满脸愕然,他用一种近乎无礼的语气诘问:“王爷,你还要淌这趟浑水到什么时候?”

我默不作声。良久,我低声说:“胡先生,此事让我自己决定吧。”

胡山望着我,我看见他的神情渐渐平静起来,最后他长叹了一声:“好吧,既然王爷执意如此,胡某也无话可说。”

停了停,他又说:“不过我还是要再提醒王爷一句,王爷倘若压掉这个案子,那就真的进退无路,再无可以寰转的余地了。”

我苦笑,“我明白,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胡山便不言语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忽然又说:“王爷不觉得这案子蹊跷么?”

我怔了怔,我当然知道这案子暗藏文章,但胡山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他说:“王爷现在是理法司正卿,掌管天下刑法,这案子却悄无声息地送进了理法司,难道不奇怪?”

我沉默良久,然后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胡山高深莫测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想他一定看出,其实我很清楚他的意思。

过后我还是将那案子压了,在理法司大牢,要让两个凡人消失,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其余的事,也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但我知道,做不做这些事,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有一天,胡山对我说:“天帝是在回护王爷,他的用意王爷难道不明白么?”

我避而不答。他便轻叹一声,不再提起。

我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但不知为何,我仍有种一败涂地的感觉。

一连十几天,都很平静地过去了。

天气渐渐转暖,枝桠间繁花乱眼,和风吹过,柳絮纷纷飘起,帝都城就像是又下起了雪。我有种预感,那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只不过,真的到来时,还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觉。

那天不是朝会的日子,乾安殿前空空荡荡。我看见储帝独自站在殿台的一角,他的衣袂随风飘动,使他的身影看起来格外瘦削单薄。

他静静地凝视着前方,目光仿佛落在了尘世之外。他的神情似乎也不同于往日的淡漠,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隐隐带着一点悲哀的意味。

我走近他,在他身边站了一会,但他毫无觉察。

于是我叫了他:“储帝!”

他惊跳了一下,飞快地看我一眼,然后,才又露出了平常那种温和而歉意的微笑,“是你啊,子晟。”

我觉得奇怪,他今天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他问:“你今天要请见祖皇吧?”

我说:“是啊,拟定的调迁官员名册,要奏报给祖皇。”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有些事要办,就不去了,你自己去见祖皇吧。”

我也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好吧。”

他点点头,又告诉我:“祖皇此刻,应该在悦清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漠而平静,然而我却觉得,他好像在掩饰什么。说完之后,他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望向前方。

我说:“那么我去了。”

他毫无反应,好像在一瞬间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站着等了一会,他始终不说话,我便转身离去。

走了没有多远,听见他叫我:“子晟。”

我转回身看着他。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说了句:“有劳了。”

我便回答:“储帝言重。”

说完我又转身走开去。走到殿台另一端,忍不住回头,他依然站在原地。

我们隔着长长的殿台,遥遥相望。

半晌,他微微一笑,我也微微一笑。

我想他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样。

也许是早有预料的缘故,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心里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像是结了一块冰。

天帝如常在下棋,陪他的人也还是甄慧。

我向他奏报调迁的人员时,他始终微阖双目,似听非听。

等我说完,他问了我几句,我一一作答,他便又不言语了。

我只好试探着问:“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他不置可否,依然若有所思。

良久,他缓缓开口:“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抚昏聩,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果然来了。

我说:“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他又问:“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他点点头,看着我:“那两个苦主呢?”

我犹豫了一会,低声回答:“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死了。”

他望着我,脸上露出一种了然的微笑。我只觉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如潮水般朝我逼了过来。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勇气,一寸寸地瓦解,我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试图从那种压力下解脱出来。然而,我心知这是徒劳的,就像我其实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良久,他移开了目光,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道吧?”

终于到了我不得不投子认输的一刻。

我怆然跪倒在他身前:“祖皇,这桩案子牵连太大,如今朝局宜稳不宜动。孙儿权衡再三,不得已……”

他看着我,目光冷静而略带慈爱,正与那日对弈之后一模一样,“你说的牵连,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我迟疑片刻,轻声说:“是。”

天帝笑了笑,“起来吧。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我没敢动。

天帝望着我,眼里的慈爱越来越浓,终于,他长叹了一声,又说了一遍:“起来吧。”

我迟疑着站了起来。

他转身望着窗外,我的目光也不由跟随而去。春日的天空下,一群飞鸟掠过,我们一起望着它们消失在天际,只余下几片羽毛缓缓飘落。

尘埃落定。

然后他转回来看着我:“子晟。”

我等候着。

天帝的眼神冷静而高远,他一字一字地宣告:“以后再有这样的案子,不必再压下去。”

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可是当我真的听到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

可是要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我深深地透出一口气,然后回答:“是。”

甄慧一直坐在旁边,呆呆地望着我们。在我离去的时候,她飞快地朝我看了一眼,我看见她眼中有一种几近绝望的悲哀。

她是否会感到些许失望呢?我忍不住这样想。

我在王府后园,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胡山过来陪我坐了一阵。他什么话也没说,递给我一壶酒,他自己手里也拿着一壶酒。我们便对着酒壶,大口大口地喝酒。

很快一壶酒便喝干了。

我将酒壶丢进旁边的水池里,然后对他说:“明天,先生帮我拟一个称病的奏折吧。”

他说:“好。”

便又不说话了。

我抬头望着天空,流云飘过,月色开了又闭,闭了又开。

我想起许久以前,当我望着北荒清朗的天空立下誓愿,胡山曾经问我:“公子可想过留在这里?”

我问他:“先生那时,是否已经预见到了今天?”

胡山笑笑,说:“胡某不是神仙。只不过胡某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得到所有的东西,总得要放弃一些。”

“是啊,”我也笑了笑,说,“是啊。”

夜深了,白王府的人都已经入睡。

一直坚持陪在我身边的黎顺,也不知在何时,靠着回廊的栏杆睡去了。

我悄悄地从他身边走开。

园后靠花墙处有一口井,我打上一桶水,然后脱掉了袍服。夜寒很重,凉风袭来,我不由打了个哆嗦。我从水桶中注视着自己苍白如月色的脸,良久,终于咬了咬牙,提起水桶从头浇了下去。

刺骨的寒意仿佛一直透到心里,我失手丢掉水桶,伏在井栏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寒意终于渐渐地褪去,我吃力地披起袍服。

在我转回身的时候,吃惊地望见我的身后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月光下,她看起来就像是一片薄薄的剪影,风吹起她的发丝,流露出生机,否则,我会误以为那只是一幅画而已。

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也用不着看清,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有如此美丽的身影。

我朝她走过去,“娘,你为何会在这里?”

母亲望着我,眼里充满了悲伤。

我听见她喃喃地在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惊惶地说:“娘,你为何这样说?这根本与你没有关系。”

但是她恍若未闻,只是伸出手,爱抚地摸着我的脸。

我再也支撑不住,我跪下身子,倚在了她的怀里。水珠不断地从我发梢滚落,淌满了我整张脸。也许,那也不完全是水。

良久,我又听见我的母亲喃喃地说:“对不起……是我让你这么痛苦,如果你根本不曾遇见过我,如果你没有娶我,你应该就不会这么痛苦……”

我抬起头,惊骇地望着她。

月光下,她看起来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悲哀。

而我的心越沉越低,渐渐地,我仿佛完全失去了心跳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