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城到萱城飞行时长两小时,同一纬度的两个城市并没有共用一片天空。

五月底了,芜城总是阴天,即使不下雨,天上也永远笼着厚厚一层云,嚣张地封锁着阳光。

但是萱城不一样,晴空万里,阳关普照,天地豁然开朗。

虞了下了飞机,脚踩着地面,脱了薄外套搭在手腕,天气好得让他忍不住深吸一口空气——

有点干。

就近买了瓶水,拧开喝过两口后翻出口罩带上,循着提示牌找到行李提取处,站在传送带前等着自己的行李箱。

站在他旁边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箱子笨重,大爷试了几下没能提动。

虞了手机响了,他滑下接听,顺势探过一只手去帮他。

没料箱子比他想象得还重,他单手没能拎起来,一声“喂”被驮得连降八个调。

电话那头的发小听乐了:“干嘛呢虞少爷,家道中落,搁码头扛麻袋?”

旁边有个小孩儿咬着棒棒糖好奇盯着看。

虞了臊得慌,镇定地将尚在通话中的手机揣回裤兜,憋着一口气硬是帮着老大爷把箱子拎了出来。

落地一声闷响,差点没砸他脚背上。

老大爷扶着行李箱笑得乐呵:“谢谢你啊小伙子。”

“没事。”虞了死要面子硬是忍住没去揉腰,甩了甩手,状似随口问:“您这是带了什么,这么沉。”

老大爷:“石头,送去雕的。”

虞了动作一顿:“全是?”

老大爷:“啊,坐飞机跑一趟可不得多带点,不然亏本了。”

虞了:“……”

他取了自己行李箱拖着往出口走,手机刚贴上耳朵,就听见里头人笑得惊天动地。

虞了不爽:“笑毛啊。”

晏嘉快喘不过气。

虞了:“挂了,拜拜。”

“别。”晏嘉忍住了,清清喉咙:“我不笑了还不行嘛,说正事,你怎么回得这么突然,芜城不呆了?”

虞了路过个垃圾桶,顺手把喝光水的瓶子扔进去:“我设计稿被打回来的事你听说没?”

晏嘉大惊:“打回来了?”

虞了:“嗯,就前两天。”

晏嘉:“这我就不理解了,不是说你的稿子宋老留了很久吗,我们都以为稳了,怎么还给打回来了?”

虞了:“想、要不要听听理由?”

晏嘉:“什么理由?”

再开口,虞了就换了一种莫得感情的语气:“虞先生,我欣赏你的才气和灵气,相信你的设计必定能够让我眼前一亮,当然你也确实没有让我失望。”

晏嘉不明就里:“这不挺好的?”

“但是,我要的设计不仅仅是纯粹设计技巧的体现。”

虞了面无表情继续复述:“很遗憾,你虽然天赋极佳,设计理念老夫却不敢苟同,人穿的东西怎么能够只有技艺堆砌,没有一点人情味烟火气?”

手机那头一时寂静,隔着网线都能感受到晏嘉的究极词穷。

虞了嘲讽地嗤了一声:“扯不扯啊,我起早贪黑废寝忘食两个多月,四处查资料找参考,光是设计切入点就让我绞尽脑汁,头发快挠掉一半,结果就换来一句没人情味?”

晏嘉尴尬地拖着嗓子:“啊……”

虞了:“是,你是前辈,你德高望重,你经验丰富造诣了得,你要批我设计水平不行,色彩搭配不行,或者更严重一点,细节处理不行,我都认,但你给我来一句没灵魂,没头没脑的,让我怎么认?”

虞了:“我画的是设计稿,又不是要送卢浮宫展览的艺术品,难不成他设计的衣服叫名字还能应声?还是说我一搞服装设计的,画稿子之前得焚香沐浴,画完得三跪九叩,最后再送上大慈寺找大师开个光是吧?”

话一开阀就如同竹筒倒豆子,显看来对宋老先生的那套说辞早就憋了满腹怨气。

如今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况一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的虞了。

十七岁被国内顶尖服装设计学院破格录取,二十岁接到法国设计名校抛出的橄榄枝出国进修,期间已然斩获无数设计类大奖,年仅二十一岁便成功创立个人品牌“风声”,每一季度新品都备受追捧。

虞了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光是这方面的天赋就足以让多少人拼尽全力也无法望其项背,这一点别人清楚,虞了自己也清楚。

他并不因此沾沾自喜,却难免生出一股傲气。

宋老先生这一番说辞,无疑就是将他这么多年引以为傲的东西踩在了脚底。

可惜晏嘉不干他们这行,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科生,最搞不懂什么这些的,以前念书考试那会儿他就是,回回语文阅读理解写满了答题卷,最后一半的分都拿不到。

是有心想帮着虞了骂两句人老了就是矫情,又担心万一这行真有这么个讲究,索性避开这个问题:“这跟你回萱城有什么关系?”

虞了发泄了一通,气儿勉强顺了些:“回来找找灵感。”

晏嘉立刻听出来:“你是还想再画一次?”

虞了:“不然呢,别人被打回去三四五次的都能重画重交,我怎么就不行?”

虞了不爽,但拎得清。

宋老先生在圈内成就斐然,地位非同一般,无人不尊崇,能够和他合作一场秀,那是多少圈内学子毕生追求的梦想。

而且对他这样已经有了独立品牌的创始人来说,这就是一次在圈内扬名立万,彻底站稳脚跟的绝佳机会。

晏嘉笑起来:“行,怎么不行。”

他很清楚虞了要强的性子,既然他自己看得开,正好省得他这个门外汉多安慰了。

虞了出了机场,拦下一辆出租车,把行李放进后备箱,问晏嘉:“你给我订的酒店在哪,地址发一下。”

晏嘉:“早发了,看微信。”

虞了打开微信,关了后备箱绕到车旁拉开门上车,车门关上,司机自觉把广播声调小了些,用萱城方言问他帅哥去哪,抬头望了眼后视镜。

刚上车的青年摘了口罩,正掀着帽子整理重戴,露出的眉目清朗俊俏,是极出众的模样。

“朝屿酒店,谢谢。”虞了把口罩叠好揣回衣兜。

晏嘉:“我消息是不大灵通,你设计稿被打回来的事今天之前我确实不知道,不过另一件事,我倒是略有耳闻。”

虞了一听他揶揄的语气就猜到了大半。

果不其然,晏嘉下一句就验证了他的猜测:“你家里最近是不是给你安排了相亲,听说对象还是个退役特种兵?”

虞了闭着眼睛往后靠上椅背,心烦意乱:“存心看我笑话是吧?”

晏嘉:“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我觉得挺好,听说人还是你爷爷年轻时战友的孙子?”

虞了敷衍地嗯了两声,实在是不想就这个话题讨论太多。

晏嘉多聪明,稍微联想一下,就能理出个前因后果:“虞了了同学,所以你来萱城,不会还是为了躲相亲吧?”

虞了:“大哥,少说两句废话吧!”

晏嘉:“为什么?你那相亲对象听上去很棒啊,自古英雄配美人,我的建议是发展发展,保不齐就是一段佳话了。”

“建议个鬼。”虞了压着嗓子:“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没话说就闭嘴,少在这儿找骂。”

“我是知道,但是我不太懂。”

晏嘉调侃:“要换做是我,白月光要结婚了,我肯定火速找下一个,毕竟忘记一段感情最快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宝贝儿,为了一个已经不可能的人而错过一个可能携手一生的人,这是最蠢的选择。”

虞了呛他:“你清高,你了不起,我没你那么洒脱,行了吧?”

晏嘉气定神闲呛回去:“嗯,你这是实话,毕竟我实在不可能暗恋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好几年,还能忍着不表白。”

晏嘉说完,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下来。

一直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晏嘉都以为电话被挂了,虞了才又开口:“他不喜欢男的,我有什么办法。”

如今同性婚姻刚普及不久,对许多人来说还是个没见过的新鲜事,司机被好奇心驱使,再次抬头看向后视镜。

后座的青年靠坐着,侧脸朝着窗外,帽檐低得遮住了眼睛和大半鼻梁,只能看见嘴角抿得笔直。

配着刚刚那句无波无澜四平八稳的陈述句,看得出来有努力掩饰了,仍有委屈的情绪在藏不住地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