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的飞机被安排在五月中旬。

主要是为了迁就陈老爷子,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算太好,要带回国的东西很多,一项项的收拾整理下来,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陈北那天并没有和老爷子和好,两个人在饭桌上沉默着吃了顿饭,谁也不肯为那天拍桌子争吵的事低头,到了夜间老爷子却别别扭扭的让老管家来问陈北,他有一辆刚刚清洗过的私人飞机,好像还多了一个位置,有没有人要和他一起回国。

陈北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甚至觉得老爷子这样自打脸的行为有点可爱,明明吃完饭之后她还听到对方和福克斯吐槽再和她说一句话自己就改个姓。

老管家福克斯这次也跟着一起上了回国的飞机,他和老爷子两个人虽然说是上下级的关系,可这么多年,陈北的奶奶去世之后,陈老爷子作为一个老鳏夫,身边唯一的朋友只剩下了福克斯,衣食起居再找别人也很麻烦重新适应。

他的子女大多都在国内,只有他一个人守着和陈奶奶的回忆顺便镇住陈家的核心产业一直留在国外,现在七老八十,总觉得自己快要能卸任了这才跟着陈北偷偷回了国。

不过老爷子现在心情并不算特别好。

他独断专行了一辈子,陈北是唯一不吃他唬人一套的孩子。

哪怕他的小女儿,也就是陈北从小被宠到大,恣意妄为的母亲陈若有时候都会怵他,可只有现在的陈北,拿他的话当空气。

爷孙两人直到上飞机前都还在冷战,更准确的说是陈老爷子单方面和陈北冷战。

这几年,他没少明里暗里的暗示过陈北,整个陈家未来总有一天会到她手中。

陈北这小丫头表面一副她明白了的样子,结果却不声不响的辞了职,手里头的业务通通分下去,他要是没有查甚至都不知道她手下居然还有一家投资公司和几家国内入股的文创公司。

那天吵架的话也尤其气人,什么自己暂时不会接手陈家的公司,还请他再管几年再说;不要这么快当甩手掌柜,她不想英年猝死;年轻人应该有老人在背后支撑,实现她的梦想之类的话一套一套的。

老爷子被这一番年轻人的宣言气得睁大眼,当天晚上,小老头一个人在中式庭院里吐槽了半晚上。

他觉得她这说的不是人话,她在恶意延迟他的退休年龄。

但陈老爷子不要太精明,陈北是个什么意思,他稍微琢磨一下就懂了,他再不留一下陈北,自己活生生的继承人说不定就跑了,这才会激动之下和她吵起来。

陈老爷子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

明明十年前陈北还站在他面前,一张青稚的脸,猖狂的放话陈家最后只能由她继承,眼睛里的野心勃勃都直白的快溢出来了。

那时陈老爷子目光如炬,觉得这个最像自己的孙女未来必定会璀璨夺目,继承好他百年后的一切。

可才这么几年,她就改了态度。

简直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爷孙俩在飞机上谁也不和谁说话,只能间或的听到空调的呼啸声和服务员推着食盘在昂贵的地毯上走过的响动。

老爷子心里愤愤不平吐槽陈北翅膀硬了,越来越不知道尊老爱幼成天气他,陈北却带着眼罩陷在舒适的座椅里闭目养神,完全没把这事放心上。

大概那天看到了周呈的照片,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骤然破土而出,这几天陈北脑子里时不时的都会闪过对方年少时期的脸。

——斯文、俊秀又固执的少年。

记忆里周呈的模样与那天看到的冷淡且禁欲的男人相差甚远。

他的情绪并不怎么外露,在她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且冷静的,少数几次情绪被她逼到极致也不过是眼眶发红,颤抖着攥住她的手腕,然后执拗的盯着她。

陈北那时候觉得,很要命,她特别喜欢周呈那个模样,少年漂亮清隽到极致,连泛红的眼尾都是通透的。

像是颗还没有被人采下却已经染上颜色的银杏果,同气连枝的青涩叶片都在她手下轻颤。

可她离开他之后,哪怕做梦也再没梦到过他。

这个少年十年间仿佛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记忆里,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就连陈北都很诧异,她竟然在那天仅仅见到他的一张照片就瞬间回想起了他,那些几近模糊的记忆也在他笔走龙蛇的笔迹下逐渐清晰起来。

连带的,也在梦里被动勾出了几缕回忆。

是极其平淡的回忆,却扰得人梦也做不安稳。

陈北高中的时候远没有现在气定神闲。

她任性、娇纵,又带着点不知天高地厚被捧出来的嚣张,过得肆意张扬,是个令老师们头疼的刺头。

周呈是唯一一个能够忍受她糟糕的脾气并且慢慢哄着她软化的人。

梦中的周呈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白皙的脸上掺着一抹薄红,忍耐到极致,最终却只俯下身,珍重的在她唇角吻了吻,无奈的低声说:“陈北,你想要的我可以做到,可你呢?”

他墨似得眼睛像是能够看透人心,轻声说:“你从来没有认真过,对吗?”

少年人的声调清冷得像泠泠的水,仿佛不可攀折的竹枝,语气却分辨不出情绪。

他像张干净到极致的纸,却又因她而染上不同的色彩,说这些话时连眼角的小颗泪痣都带出不自知的撩人与色气。

梦境的背景是她们高中的操场,远处有少年们喧闹嘈杂的背景音,风簌簌的吹,几乎要将他的话都卷走,他的身影拢住她,校服往上,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颈,喉结微突,漂亮的像尊雕像。

他执拗的站在原地像堵遮挡住天边火烧云的墙,等待陈北回应。

陈北那时候在干嘛呢?

她回答了他的话吗?

时间太久了,她不记得了,甚至连这个小片段的前因后果都记不起来,梦也只有这么一个小片段,没有再往下继续。

那时是陈北和周呈相识的第三年。

从高一到高三,整整三年,这么长的时间,她脑子里对他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居然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真的太漂亮了。

深邃宁静,隐忍到极致时又像泛起涟漪的平静海面,压抑着肆意涌动的乱流,稍微一戳就可能会失去控制。

陈北当初最爱做的事,就是吻过他的眼睛,搅动那摊涟漪,看周呈在她面前失控。

哪怕十年过去,再回想起来,在形形色色所见过的人中,周呈的眼睛依旧是翘楚。

可这样的想法也不过就是一瞬。

人在睡眠中要做的梦数不胜数,陈北飞快的进入了下一个梦。

直到飞机抵达地面她才朦朦胧胧醒来,圆方的窗外映出快要落下地平线的太阳和满眼橘金余晖。

老爷子已经起身,对着她轻哼一声,也不提半途中怕她冷偷偷给她盖了床小毯子的事,往飞机下走去。

陈北没有管闹脾气的小老头,自己半阖着眸子在座位上醒神。

她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为了事业空窗期太久,需要找个人缓解一下,要不一张照片,她怎么会一个接一个的做关于周呈的梦。

是的。

继刚刚那个没头没尾的梦后,陈北下一个梦依旧是周呈。

那些过去上课的片段一个接着一个,像是要将陈北埋在记忆深处的回忆翻个底朝天,而最糟糕的是,那里面的每一个片段都有周呈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