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到顶上时便也彻底落在了湖中,一行人方才觉得餍足要下山去。

秦扇久坐在火堆边儿上,又有厚衣裳笼着,到最后竟眯着眼睡了好一会儿,这时候教知冬叫醒扶将起来,迷迷瞪瞪地走上两步。

这身衣裳恁地大些,比她人还长上几分,走两步便踩两下来。

顾祁溪看去时突然觉得刚醒来的小姑娘有些滑稽,眸中盛满笑叫住她“秦姑娘莫急。”

秦扇乖乖停下,转去看他时他已起身往两个小仆从跟前去,回来时手上竟握着柄镀银的刀,一面教月光照成清辉,生生将剖鱼的屠刀握成了寒玉的架势。

明月清风下,众人皆换上副饶有趣味的表情来,见他径直到了小姑娘跟前蹲下身去,秦扇不自禁地往后退开一步,却听他低低开口“莫动。”

“啊嗯。”许多双眼睛看着这处,她觉得脚步约略有些虚浮,踩在云端上似的,一时间又在想若当真踩在一团云上会是怎样。

他则像只猫儿似的围着她转上圈,再起来时无事人一般,将碎布块儿裹着刀递给个小丫头。

方才吃吃地想着天上的云,这下才回神看脚下,风撩着碎布须,像流苏。衣裳哪里还长早叫只俊朗猫儿沿着脚踝高截了去

先前饶有趣味的,此时也已目瞪口呆起来。可怜了天奇,又错过了他家爷行善事了。

雅雀间,依旧是容辰率先咳声,握着文晚秋手“走罢,天色黑,脚下小心些。”

“嗯。”

两人做了头阵,后边儿才跟上。知冬也挽着尚且怔愣的秦扇走了,顾祁溪则拖着容展守在最后。

仆从成行,前后左右守着诸位贵人,此时脚步踱在枯落的红枫上,沙沙作响,加之夜里山风吹着,林木闭月,难免觉着阴冷,若非有人提着炉子、掌着灯火倒是阴森诡谲。

容展在秦扇、知冬身后,眉飞色舞地冲着顾祁溪指手画脚起来,一心想让自己好似窥破的事儿得到印证。顾祁溪却扫他两眼不予理会。

他不甘心,又指着秦扇小声问上几句,顾祁溪全不应便是了。

他分明懂了他意思,容展气地咕哝声。这才丧气地退回去顾祁溪边上,与他并肩走着。

顾祁溪以为他消停了,哪知这小子突然吱声叫了声前面的人“秦家姐姐”

一心盯着脚下出神的秦扇忽的被叫,心下一突,住步侧身看他,容展走快些跟上来,将所想全抖落问出来“姐姐,你可是那木香园的主人”

秦扇充了疑惑“正是,九皇子作何问起这个来”

“原是这样”

“咳。”顾二公子约莫是叫夜里凉风吹着了,咳嗽声来。

此时她与他之间但有个身量不高的小少年,故而看他时并无阻碍,薄薄的灯下他眉毛轻拧着。收了视线回来又垂头看看身上披着的厚衣裳,他穿的那般单薄莫要受凉才是。

“姐姐”

“嗯”因有所思,这声应得亦是心不在焉。

“我二哥与我说他想去你的园子里瞧瞧”这副古道热肠若是与秦大人认得,定能成忘年交的。年仅十一,却要为兄长操碎了这心,容展觉得自己当真体贴。

风从前边儿吹来,携着不知谁人的声嗤笑,惹得秦扇再度绯红了脸。

顾祁溪虽教容展惹恼了,面上却藏着风雨,解释来“秦姑娘的园子京人无不想去,那日在新月楼喝茶时说过一句,倒是教他记下来了。”

原是这样,少女原本怦怦的一颗心稍平复些,他是教她莫要多想罢

既这样今日种种又作何解释呢

“二哥所说正是,连我亦是想去的,待我下回出宫,姐姐可允我进园瞧瞧”说着又补上一句,“姐姐园门上的铺首好生精致,我瞧着也想找人打对来。”

连铺首都细瞧过了,她决计不信顾祁溪的话了。

垂首间露出些黠笑“九皇子若是想去,木香园大门自然随时敞着,只是木香园合该春夏时候去,秋冬时节花草甚少唯有位好手艺的厨爷爷,却只做些粗茶淡饭,想来九皇子平素尊贵是用不惯的。”

“粗茶淡饭正好我尚未用过。”

他倒是欢喜了,顾祁溪却郁结些,她话中只说“九皇子若想去,便大敞着门迎他”,却没说他的话,分明是他先想去的。

又想若是他要去,莫非又要吃她道闭门羹

容展今日见了这位姐儿,觉得与在赏荷宴上初见她时不同许多,如今见过她笑,再不觉得她呆板了。怪倒是上回顾祁溪与他说那话,原是早见过了秦家姐儿笑。

方才自己是帮着他与秦家姐儿说话的,他却忙不迭地解释来,真蠢。故而利落地抛下顾祁溪,缠着秦扇一路问话,到山脚下才作罢。

秦扇与众人道别后头个上了马车。

酉时已过,街头业已宁静,夜市也散了去,唯留了几盏灯在深秋夜里泛着微光,马车从枕霞山出来,轱辘碌碌碾在石板路上,寂静得教人怕了些。加之是头一回晚归,心里更不踏实,虽是困倦却强打着精神。

知冬见她这样,不忍出言道“小姐,不若你枕着睡会儿吧,有我在你怕什么”

这话当真受用,心下果然踏实些来,头抵着马车壁上不知不觉便阖了眼。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听知冬叫她。

“唔可是到了”

“嗯。”

秦扇这才清醒,及至下车才瞥见巷外停着辆绸壁马车,养得油光水滑的马儿“呼哧”吐着热气,深秋夜里巷外灯下清晰见得,约莫是觉着冷,前蹄还在巷口石板上嘚嘚点着。

宝马雕车静守在巷外,秦扇心底像是有根取火哗地被划亮来,带着袅袅烟痕,隐约生出个比蜜酿圆子还甜的猜想。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守门的个小厮见她回来忙迎上来。

“嗯,”她偏转过头问那小厮,“爹爹、娘可歇下了”

“尚未,只是老爷说小姐回来不必再去他院里,先回屋歇息,甚么事明儿早再去。”

“省得了,你与爹娘说声罢。”

“是。”

秦扇见他去,再度偏头看去巷外,暖灯下马车仍停在那处,帘子不知是教风吹动了还是有人刚刚放下。

眉眼不禁弯成月牙状,果真不信他才是对的。

叫来个守门的小厮“你往巷口那辆马车去,替我与里边儿人道声谢来。”

小厮点头跑了去,她才与知冬回了院里。

末了到脱衣裳时才觉察到身上这件,方才竟忘了它,这下还也不成了。

再才是想半夜披着件男人衣裳回来,这话说出去岂不臊人边解了下来扔在榻上,只须臾又觉着打眼了些,若教知秋瞧见了定是不妥的,忙又捡了起来搁到衣橱里。

可衣橱知秋替她熏衣裳时,也要动的。

小姑娘抱着衣裳,又扫了眼屋里,只南面那张书案下的杉木匣里能藏些东西,也是知秋不去的地方,连小步跑去,抽了杉木匣出来,将衣裳折好放进去,摸摸衣摆上经了裁剪的流苏。

忽而痴痴地笑起来,这时候屋外知冬敲了敲窗“小姐,就亥时了,再不睡便晚了。”

“嗯,你也早些睡罢。”这才仓皇合上匣子起身往盥匜去,过薰笼时因恍惚被绊了小步,险些摔了。登时烧红了脸,她这是在做甚么,鬼迷心窍不过如此。

原以为整日下来倒头便能睡的,却出了这意料外的事儿。

杏眸张的滴溜儿圆,静谧黑夜里,手搁在被衾上胡乱敲点着,夏月的蝉早教天上养蝉的神仙背了回去,此时微有些凉风晃着花木,哗啦声从屋外进来钻进纱幔里难以入眠。

少女心思飘飖举,

转醒不知晚几许。

翌日醒来时候屋外已然大亮,慢吞吞拾掇起来,许久才推门儿出去,秋阳从檐上照下来,晃得她伸手遮着眼。

知冬早便起来,正坐在院里石磉上逗着被养的极肥失去觅食能力的鸟儿,秦扇推门时才起身“小姐可算起了。”

“可有甚么吃的”声音还绻着困意,腹中已然空了。

“知夏往院里来了两回,是叫小姐你往夫人院里用早膳呢。”

昨夜晚归,爹娘该是有话说的,秦扇乖觉地应声,一面打着呵欠出了院。知冬抱着胖鸟儿,看着秦扇背影,小姐昨日高兴坏了罢

秦扇自然不晓得身后知冬的心思,刚一进秦大人院里便叫知夏见着“可算来了,夫人等了一早了。”

不等秦扇答话便听苏蕙咳嗽声,连忙快了步子进屋去。

“娘。”

“说说罢,昨日怎一回事”虽听来人说了事端,那般晚了才回府着实气人些。

“娘,知冬说你叫我来院里用早膳的,如何不见”说着好不配合的腹中叫唤一声。

这下苏蕙也没法子,叫知夏把早间备好的鸡丝粥热热端上来。

秦扇握着勺,将鸡丝细细刨至一边儿,边与她解释“我不过是听娘的去枕霞山赏赏枫,也没料着会遇着这群贵人。蔺家姐儿一见我便邀我一道,这般好意我怎能回了,只好与他们一道上山赏了月。”

又搁了勺子,一脸欣然“娘,落月湖夜里瞧当真好看,等你生了孩儿后夏日里我们再往枕霞山去回罢,夜里约莫还有流萤呢。”

“恐流萤没有,全是蚊虫,叮得人不晓得南北。”

秦扇听了这话,突然想起与顾祁溪在落月湖边儿说的句话来,顿觉自己当真是娘亲生的,恍惚地“嗯”一声,却教苏蕙以为是她委屈了“去便去,你委屈甚么”

苏蕙最见不得她委屈,说起别的来,“昨个顾家来人说你晚些时候回来我脑子转了好久才清明过来,差些以为你是与顾二公子同去的,这还了得后想想你与顾二公子应无交集,才觉得自个儿也是叫你爹爹带糊涂了。”

秦扇用粥的动作慢了些,心说,若有交集会怎样想着试探性叫了声苏蕙“娘”

“怎么”

秦扇再想想,垂下头去“这粥真好。”

“”苏蕙无言,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腹部,心道,往后照顾好你姐姐罢。

随即柔和了眼波,这样与人玩玩也好,只怕她不愿与人说话。素来独来独往,乍得听有人邀她玩儿,她这个做娘的却不信起来,等信了又怕她与人谈不拢受了委屈回来,不过今日见她提起那行人时神色欢喜,便晓得是当真欢喜了。如此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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