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榴花似火。

往千寻寺去的山路两侧尽是树木花草,让人最为流连的一处便是榴花亭。

榴花亭外种着十来棵石榴树,不过单这十来棵,便足矣教人忘返。每每开花时,驻足于此的人或比千寻寺内烧香拜佛的人还要多,更有传言说这几颗石榴树是一夜间长出来的,不过没人信这话罢了。

颂榴花的诗自古来便许多,秦扇坐在六角亭里瞧着绿枝上的一个火红火红的苞朵便想起了句来浓绿万枝一点红。

她最是喜欢花的,榴花最甚。

她瞧了瞧守在亭外树下逗虫儿逗得仔细的知冬,便没叫她,自己起了身,往六角亭外的一棵石榴树走去。那是生在最外边儿的一棵树,长在土坡上,却是花开的最好的一棵。

她如今穿着绿衫,倒是与榴叶的颜色一般,便想着摘朵榴花来簪在头上,自己也做一棵石榴树。

京中人都晓得秦司农大人家有个可疼可疼的姑娘,平日里最是喜养些花草,在京中有好几处养着花草的园子。就连宫里的皇帝、皇后乃至太后娘娘都晓得她养花草的手艺,常将她养的花请进宫去。

也都晓得秦家女模样生的俊俏,倒比她养的花儿还要俏上些,只是

只是偏生生来惹疾,不记得人。

不论是见过几回的人,再见时就跟陌路人一般,除了家中爹爹娘和那个无盐丫头,再不认识别的人了。

如今及笄已一年,却不见个好人家上门提亲去。不过秦家人并不着急似的,该如何还是如何,秦家女仍是整日里穿梭在各个园林里,自在地摆弄着花草盆栽,只必要时才会随同秦夫人去些宴会,不过那些场合下她也只是瞧瞧花草、用用糕点

缘着这些,秦扇并没有个知心朋友,每每只与知冬在一起。

此时不过巳时初罢了,日头还不顶高,往千寻寺去的香客亦不如何多。

正值月中,适逢寺里的小和尚们拿着香火钱下山去买米。

秦扇远远见一群人下山往这边来,虽是站在高处,却也觉得心虚,便收回了欲要摘花的手,假意扶着树干观察起来,不过便是在这个时候出了意外。

堂堂云间国第一寺、天子脚下,竟有贼人来盗香火钱。但凡是长了脑的人都得琢磨下,他们究竟是傻了还是昏了头秦扇自然也不例外,睁大眸子颇有些惊讶地看着脚下发生的一幕。

那群盗贼从榴花亭对面的小山坡上冲下来时,几个小和尚们机灵的避开身子,他们便是一个趔趄,小和尚们身形再一闪,反从背后袭去,三两下便将盗贼们制服了,继而顶着一头雾水问他们是当了真的在劫还是睡蒙了脑袋。

秦扇看着这场景,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和尚们闻声抬头看她时,均是歉笑下,觉得打搅了这样好看的姑娘赏花了,却不晓得这位好看的姑娘是想偷朵花儿啊,五六人又齐齐道了句“阿弥陀佛。”

秦扇点了点头,几人便引着小盗贼们往山下去了。

远远的还能听到其中一个小盗贼道“各位小师傅,我们晓得错了,便放我走罢”

“阿弥陀佛,待你们将粮食扛来山上后,自会放你们离开,届时候还望你们再别犯这样的错了。”

再往后,秦扇便听不见了,这才想起自己还站在小坡上要摘花儿呢,不料将将一动,腿却因久站僵了,动时一阵酸麻便打滑跌了下去。

她惊呼了声,顺手捉住了长在小坡上的几株藤草,知冬听见动静后才察觉秦扇已经不在亭中了,急忙忙起身顺着方才声因往小坡上寻来。

不等知冬来,秦扇便没了气力,苦兮兮闭紧了眼。

这样摔下去,身上便是不留疤也要在家里躺上月余时间罢。

只是下一瞬,她却落进个比五月里早间太阳还要暖烘烘的胸膛里。未有意料中的疼痛,她缓和须臾时间,张开眼。

原本是要来晃她眼的阳光恰好教人挡住了,她瞧见知冬趴在小山坡长舒一口气,是了,自己反落在一人怀里呢。思量至此便偏转身子看是何人,忽听那人问道“秦姑娘可有大碍”

秦扇再仰仰头,单一眼,她瞧见了他眼角的一颗泪痣,小巧的挂在他左眼下,像新落下的栀子花瓣上的一粒沙,不但不丑,还教人生了想抚上去摩挲下的冲动。

她扇了扇睫毛,像两把小巧的扇子在驱逐脸上的热气似的,呆呆的瞧着他的眼,这才发现他的眼也是极好看的,漾着光,澄澈的映的出自己绿色的影子。

这对秦扇来说,是件无比欢喜的事。

“你叫什么”她从他怀里出去,并未红着脸,只是笑着问他这样的问题。

被问话的男子却有瞬间怔然,然后似笑非笑道“在下顾祁溪。”

秦扇默默将这个名字在心里念了遍,似乎在哪儿听见过,正要琢磨时,便听见刚从榴花亭跑将下来的知冬问她道“小姐,可伤着哪儿了”

秦扇摇摇头“这位顾公子救了我,我很好。”

知冬被人叫做无盐丫头,因为打她从娘胎里出来时,脸上便带着块红痕,也是因着这块红痕,秦扇才将她记得的,她才在秦扇跟前伺候了七八年。因容貌丑,自小也是被人嘲笑的,平日里也冷冷清清的,并不愿意与人交谈,如今出了这事也不晓得该说什么话,只朝顾祁溪行礼道谢。

“既然秦姑娘无碍,我便先去一步了。”他今日来是往千寻寺去的,早间娘来并未等他一道还带走了天奇,正郁结着,却听见一声少女的惊呼,放眼便见着个绿裙小姑娘吊在半空,手里拽着几根草,当下想也没想便上前去,正巧她松了手,才接过她,身子轻盈的像一片叶子。

虽然这片轻盈的叶子还是教他趔趄了下,不过无碍。

她在他怀里时紧闭着眼,睫毛微微颤着,看她的脸却是倒着的,只是这张脸,即便倒着,他也能一眼认将出来。

秦司农家的姑娘,他见过她的

“便不耽搁公子了。”

少女娇俏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过口里说着不耽搁的话,眼神却没将他放过,又看了他片刻,凝神盯了许久他的眼角后才松开视线。

顾祁溪这才笑了笑转身去,一阶一阶的往上去了。

“小姐,顾公子已经走了,咱还看花儿么”

她抬头看了看六角亭外盛开的榴花,摇摇头“罢了,我们回去罢。”

知冬应声,跟着她下山去。一路上遇着了好些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往千寻山上来,不过无一人与秦扇主仆俩问候的,乃是晓得这无甚意义。

二人到路缓些的地方时,便见着了秦府的马车,秦扇正要过去时忽然想起什么来“知冬”

“怎么了,小姐”

“方才那位顾公子叫我秦姑娘,他认得我”说罢又不愿听知冬的回答了,摇了摇头,“算了罢,认得我的人还不多么。”

知冬见姑娘这样,心里也是阵闷然,不晓得说什么话。好一阵沉默,待上了马车才又说别话来,譬如曹婆婆家的饼,又问了遍身上有伤与否。

是夜,秦扇辗转几番始终不得入睡,倒是想起日间遇着的那人,细细回想下那颗泪痣,无果便是。这才又迂回去想顾祁溪这人,这个名字她是听过的

须臾后,秦扇放在被上的手恍然点了点。是了,可不正是那顾大学士家的二公子么

秦扇虽不理外边的事,却也对京中风云有过耳闻,这位顾公子,或者当叫顾二公子的,可不就是当中最为矜贵的一个么

顾家世代清贵,顾父如今官至大学士,才干超群,与陛下交情甚笃;母亲顾文氏亦系出身名门、乃五皇子妃的姑姑;兄长顾祁钰将将升做大理寺少卿,他自身虽无功名、亦未被授官,却走到哪处都教人捧着。

她早该想起来的,不过教那颗小痣占了心思罢了。

再言及这边主仆俩从榴花亭下山后便安安静静地回了府,那边顾祁溪心中却是颇为不静的。

比起晨间娘未等他便先往千寻寺来的不愉悦更教人静不下来的却是秦家姑娘看他得眼神。

不与别的姑娘一般,她眼里没有爱慕之意,但余欢喜。这让被她漠视过多次的顾祁溪心底生了个念头出来她这是记得他了罢。

方才情急之下她将他记下了也不定,何况她后来还露出那般的神色来。愈想来,愈发觉得如此,一气进了千寻寺也没觉得累,反倒是神清气爽的模样。

顾文氏见着他时,发现小儿子非但未臭着脸,嘴角还浮着笑意,好一阵怪异,打趣他道“如何不见你与我怄气”

顾祁溪皮笑肉不笑道“母亲多虑,孩儿怎能与你怄气呢”

顾文氏扶着丫鬟的手笑道“珍儿,你快瞧瞧,这像是我们二少爷说的话么”

珍儿亦是垂头笑。守在后边的天奇也泛出些笑意。

顾祁溪不予理会,只提醒顾文氏道“母亲莫忘了早些答应我的话,我既随你来了这儿”

顾文氏不愿意听他再说,便打断来“省得了省得了,成日便只想着玩乐,成甚么样子。”不过口中埋怨着,心里却又疼他疼得紧。

听了顾文氏的话,他仍是一脸嬉皮模样。

在寺里待了一个半时辰,午间用过了斋饭才随顾文氏下山的。途径榴花亭时,他步子放缓了些,瞧见小山坡上浓绿一片,榴花胜火,又想起了秦大人家的姑娘。

“溪儿可是想去瞧瞧那榴花”顾文氏见他看着那几棵树许久了。

“改日罢。”

不晓得秦家姑娘还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