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吨级的“龙王号”在江中能算得上巨兽,但到了汪洋大海里,却跟尘埃毫无区别。

风暴仍在肆虐,海天之间黑暗一片,混沌巨浪在洋面上竖起险峰,再砸出深谷,如同发怒的巨灵在尽情撕扯着玩具。整条货船忽而被抛起,忽而沉陷,泛着白沫的浪头一次次冲刷甲板,狂风骤雨掩盖了所有声息。

“陈默哥,陈默哥!”白小然的声音早已嘶哑,全身透湿,脸上流淌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

她正蜷缩在货船中部的露天集装箱仓里,被粗大的缆绳绑在缆桩上。陈默走前曾用力拉过多次绳索,将她绑得更紧,还大声说了些什么。

白小然却连一个字都没能听清。她现在又冷又怕,让暴雨浇得不住发抖,想到陈默带着她硬闯出来时的情形,忍不住嚎啕大哭。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同一时刻的桥楼门口,十多名全副武装的枪手闪了出来,刚出舱门就被冲上甲板的浪头拍了个趔趄。其中一人有点犹豫,通过无线电通话耳机叫道:“这样的鬼天气,还是回去吧!就算不上来搜,那小子也迟早会被卷到海里喂鱼的!”

“你前面没听到他们几个在底舱谈判吗?洛璃小姐暗示过了,东西在那小子手里,就算他死了也得把尸体找到!”回话的西方大汉有着狗熊般强壮的体格,挥了挥手,带着众人排成扇形向前摸去。

他是后期登船的行动组长,除了将大批单兵装备带上船以外,身边更有两个战斗小组随行。这批人手是真正的精锐,跟洛璃带去渗透的部下完全不在一个档次。组长原本对公司的小题大做颇有微词,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一次休假机会,却被紧急征召调来这里,不得不丢下那对刚搭上手的尤物姐妹花。

用东方人的话说,组长觉得这次接应任务是在用牛刀杀鸡。几分钟前,他的傲慢却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烟消云散。

那个从倒数第二层舱室闯上的小子,只用了两分钟不到的时间,就脱出了桥楼内部。之前响起的枪声惊动了所有组员,组长正在下令往舱底逐层搜索,却被他的骤然出现打乱部署。

组长亲眼看到那小子身受多处枪伤,交织的火舌与喷爆的赤红组成了一幅死亡画卷,但他却硬生生地从硝烟中杀出一条血路,带着那女孩直冲甲板。

没来得及布下火力拦截,以及己方人员未曾就位,是那小子突围的最大前提。但与此同时,组长也被对方的恐怖力量所震骇,他从未见过这种人,即便是植入超级芽的洛璃也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那小子不惜拼命也要上甲板,显然是明白再呆在舱内,只会成为瓮中之鳖。组长却并不认为这是个多高明的主意,当然,也说不定来自东方古国的乡巴佬,从来就没听说过世上存在一种叫“夜视仪”的玩意儿。

墨绿色的视界里闪着细微红点,漫长艰难的搜索过程到了货船中部,终于有所发现。在部下低声呼叫之后,组长先是看到了货仓里的女孩,随即下令四散找寻,认定那小子就在附近。

果然不出他所料,又一个人体轮廓很快出现在了大口径镜头当中。组长调整了一下头盔上的夜视仪支架,举枪瞄准,一个深呼吸后扣下扳机。

那人颤了颤,从货仓滑轨边滚碌碌滚下,泡在甲板积水当中动也不动。

“把尸体跟那小妞都带走!”组长狞笑着发话,想了想又补充道,“别伤着小妞,留着她的力气,像死人一样可就不好玩了。”

“头儿,我们这么多人,她能撑到最后吗?”耳机里传来部下亢奋的问话。

“我排第一个,至于她有没有命轮到你们,就得听上帝的安排了。”组长嘿嘿笑了几声,觉得某个部位有点涨得发痛,顶在湿漉漉的裤裆里颇为难受。收尾活计自然有别人去干,他吹起口哨,心情愉悦地转身,想要先回桥楼等着小妞送上床来,却几乎撞到那个悄然无息站在身后的人。

组长没来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已倒下。

当真正的黑暗袭来时,这条壮汉脑中就只剩下了唯一的念头,“他是怎么看见我的?”

陈默没有去取对方的头盔,也完全看不见那具造型古怪的夜视仪。

现在用来“看”的过程,与死有关。

死。

当这个只存在于想象之中,无比遥远也无比虚幻的概念,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了。极度的恐惧、不甘、愤怒、狂躁,最终混杂成了最原始最本质的兽性,身为万物之灵的他已经跟任何被逼入绝境的动物毫无区别,唯独只剩下那股从每个细胞中溢出来的嘶嗥。

我不想死。

陈默听说过人类的胎儿在未完全成形时,身后会生着尾巴。他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人本来就是野兽。

用狗急跳墙来形容之前的破困,并不过分。白小然的出现改变了现状,逼得他不得不用每天只能打上一把的王牌,去赌许多东西。洛璃要是不出现,这把牌就算打出去了也毫无意义。

现在卓倚天跟铁牛手上有了临时保命的筹码,陈默冲出桥楼时唯一在考虑的,就是自己究竟怎么才能带着白小然一起活下去。

他问过白小然巨闸开关,也按了,却毫无动静。等到了外面,更没想到会是这种天气,甲板上的照明线路被风暴完全破坏,两人唯有靠着记忆一点点摸向中部货仓。这是个难以形容的过程,每一步都像走在鬼门关边上,陈默原本以为白小然会崩溃,没想到小丫头只是死死地抱着他,即便巨浪袭来时整条船倾斜到可怖的程度,她也依旧一声不吭。

两个人看不见任何东西,在暴雨和飞溅的浪花之中彼此依偎。陈默能清晰感受到小丫头身上的体温,她的存在感是如此鲜活而真实。

因为担心白小然会被浪头卷走,陈默绑起了她,坐在旁边喘了片刻。

超限期早已耗尽,脑袋昏昏沉沉,阿瑞斯机器人将修复重点放在了止血上,陈默没去数到底有几处枪伤,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往泥沼里陷。

自从他抢到那枚戒指,机器人就开始向宿主的潜意识中传递着某种讯号,躁动不已。陈默摸了摸透湿的口袋,铁指套倒是还在,于是便顺着它们的意思,将戒面上的尖针扎向自己掌心。

这个近乎莽撞的举动,使得戒指内的芽体样本顺利回归,重新拼接成完整的阿瑞斯序列。在感应到机器人近乎欢呼的潮涌沸腾之后,陈默发现一直隐约存在的那丝冰寒感,竟也活动起来,融入机器人的循环潜流当中,互相融合再不分彼此。

“吞噬者”是基因病毒,同时也是进化型纳米机器人,被莫老头粗陋却霸道的杀毒器一番清剿,竟是产生变种,在陈默体内残存了下来。阿瑞斯机器人在防御方面的学习进化,令它们已经不再是敌手,现在重新达成完整序列,变种吞噬者更难逃被剿杀的命运,只得主动放弃抵抗,选择被同化。

也就是说,选择陈默作为宿主,而并非入侵对象。

陈默并不知道这场看不见的战争已有了定局,他离开白小然身边后,走出不到百米,忽然在风雨中定住脚步。

这是奇异的感觉,有点类似于小时候闭着眼睛,让人用手指指着自己的眉心处,即便不用看,也会在逐渐接近的过程中产生麻痒。

他全身的寒毛都在倒竖,猛地蹿出,枪声随即响起,甲板上多出一排弹孔。

陈默躲到了集装箱后面,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发现自己的。巨大的危机感让他开始喘息,如此被动的局面无疑将死亡拉近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在船舱中他可以去拼,但现在却完全成了睁眼瞎。

第二次枪击在陈默肩头炸起一蓬血花,他没找到枪口炽焰从何方喷出,只得再逃。

对练家子的有效感应,必须是在近距离前提下,而枪手的自身力量无法相提并论,他几乎无计可施。

就这么死吗?

夹杂着雨点的狂风劈头盖脸卷来,割得皮肤生疼。他瞪大了眼,扫视填充在海天之间的浓烈之黑,嗅着咸湿的海水味道跟身边弥漫的铁锈气息,在这些可能是最后的感官体验之中,颅脑深处有个什么东西在越来越明显地收缩膨胀,砰砰出声。

渐渐的,一个极淡的影子在黑暗中现出——左前方,三十米处,大约180公分左右,强壮的男性轮廓。

这人正在游目四顾,摆出持枪姿势,但陈默却看不到对方手里有任何东西。

他只能“看”得到血肉之躯。

变种吞噬者对活体基因的贪婪感应,再融合阿瑞斯机器人的战斗防御机能,为陈默揭开了一层崭新视界。随着两种机器人各司其责,逐渐调整到最佳契合度,陈默的视网膜开始接收到模拟定位信号,那个人影越来越清晰,并最终变成深红色,就像周身跳跃着火光。

这名孤身出舱的枪手是倒在甲板上的第一个,组长成了第二个。

十多名战斗小组成员很快发现,之前组长射中的竟是自己人的尸体,于是抬起枪口严阵以待。最外围一人连声呼叫组长,却不见回应,正悚然间只感觉到后颈上微微一麻,顿时软倒。

迸发的火舌很快映亮了这片甲板,有人在怒吼,有人在惨呼,也有人在惊恐哀嚎。夜视仪中能够捕捉到的那头野兽,在暴雨中带起了白茫茫的水线,竟仿佛也同样能看得他们。

夜视仪看得透黑暗,却看不透雨幕,猎杀者与猎物之间已相互转换角色。

清空甲板之后,陈默再次进了桥楼,发现驾驶舱里空无一人。操舵面板和集中控制台浓烟滚滚,早就被弹雨打爆。

“龙王号”的船长似乎并没有与船共存亡的职业荣誉感,对洛璃也显然谈不上忠心。这些年跟境外势力合作虽说带来了巨额财富,但始终是他的心病,每每想起可能付出的代价,便会寝食难安。早在底层传出枪声时,他就有意识地偏离了航向,以为是国内探员上了船,之后见情势继续恶化,便索性带着心腹放下救生艇逃了。

货船已离海岸线不远,风浪渐小,跟十死无生的枪战搏杀相比,船长宁愿冒险驾艇上岸。此刻陈默看到他一不做二不休的手笔,就算再不懂船上设备,也能大致看出这下事情麻烦了。

陈默走出驾驶舱,发现莫红眉静静地站在门外。

女孩看了看他身上的几处枪伤,淡淡说:“底舱还有一队守卫,想要为难洛璃,你得先过我这关。”

“我跟你爷爷是朋友,那个蓝眼睛小娘们可不是他朋友。”陈默皱了皱眉。

莫红眉凝视着他,像没听见这句话。

“你爹是跟人动手死的吧?你爷爷让我去湛阳找你,不想让你再学武。”陈默最后一次尝试沟通,提及关键。

回答他的是一记大开碑手,正中胸前。

陈默在爆发期间也硬拼不过莫红眉,这会儿早就成了强弩之末,更不是对手。然而莫红眉这一掌却拍得他毫无异样,只不过各处伤口齐痛。等到连环数掌过后,他身上的弹头居然全都被大开碑手的雄浑暗劲逼了出来,掉在地上叮当作响。

“还好骨头没事。”莫红眉停手微微一笑。

陈默的拳头也顿在空中,看着她既熟悉又陌生的清丽容颜,有点恍惚。

船体在这时猛烈震动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地动山摇,好些集装箱都飞了起来,撞出甲板滚入海里。

陈默脸色大变,再也顾不上别的,摸到中部货仓去找白小然。天色仍旧漆黑,他到了地方只摸到一地缆绳,顿时僵在了那里。

良久之后,他陡然有所感应,惊喜不已地望向远处甲板。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那边蹒跚而行,嗓音嘶哑,喊着他听惯了的称呼:“陈默哥!你在哪啊,你听到我在叫你吗?!”

随着尖锐刺耳的摩擦响动,飞溅的火花划破黑暗,不远处翻出货仓的巨大集装箱向着女孩凶猛压下。

“龙王号”开始倾斜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