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东郊煤矿这条线的中巴大多是老爷车,一路下来能把人颠得散架。

陈默把外衣脱了垫在腿上,让小丫头枕着睡觉,自己则望着窗外流逝的景物发愣。再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到家了。

事实上,他到现在仍有点不敢相信,打拳能赚这么多钱。

那两万八千三百块拿到手后,他数了七遍。

陈默干过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小煤窑背煤,每筐5毛钱,两边肩膀上磨出的血痂将近一指厚。那年他十二岁,印象最深的就是有天盛着凉水的桶里,不知道被谁扔了烟头进去。水中那股难以形容的焦油味让他很想吐,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照喝。

井下没有第二个干净的水桶,正如他现在找不到第二条更好的路。

当时有个江北人对陈默一直不错,那家伙又黑又瘦,不背煤的时候总是醉醺醺的,说爷们不喝酒就等于白来世上一遭。某个日头暴烈的午后,一帮人躲在井下吹牛,江北人扒拉着搪瓷缸里已经馊了的饭,说要是哪天自己发了财,一定把跟人跑了的老婆找回来。他被工友笑得很惨,却不以为意,还问陈默将来有钱了最想干啥。

陈默记得自己的回答是,买一屋子米,给陈静天天煮干饭吃。

最难捱的那些年,煤矿家庭大多会在吃饭时烧一锅稀粥,一点干饭。因为要下井卖体力的缘故,只有男人才能吃干的。陈默在小煤窑背煤,煤窑方面每天管一顿中饭,他向来抢着要锅巴,少点也无所谓,因为可以带回家给陈静吃。那时候家里条件极差,一日三餐都喝稀粥,根本没有煮干饭这么一说。有一回陈静在家饿得头晕眼花,跑去小煤窑找哥哥,走在山路上看到一棵野桃树结了果,便过去摘。那桃树生在高坎上,陈静年纪太小,也不知道凶险,一脚踏空摔得半天爬不起身。最后她走到煤窑的时候,额角上的血还没干,望着陈默却笑得很开心,捧出十几个又青又小的野桃子,说哥哥我一个都没舍得吃,我俩现在一起吃啊!

陈默在煤窑跟成年人打架连眉头都不皱,那天却哭得跟狗一样。他发誓自己这辈子一定要赚大钱,让妹妹吃饱穿暖,无忧无虑。

每个人都会有疯狂一把的念头,但陈默这次购物并非失控,而是做了自己一直想要做,却没有能力做到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陈静多久没有买过衣服了,妹妹无论品貌学习都是同龄女孩中首屈一指的,生在这样的家庭,只能说是委屈了她。

今天陈静穿着那件毛呢大衣走在放学人群中,引来了无数惊艳的目光。小丫头很难为情,跟在后面的陈默却在微笑,心态有如老人般平静。

“二毛,起来啦!”中巴到站后,陈默推了推睡得正香的妹妹。

两人下车又走了几里路,高耸的煤矸山和井口已出现在视野当中。小时候陈默常在这条路上扒拖拉机去学校,两手挂着后斗,弄得满身都是煤尘。有时候碰上脾气好的驾驶员,还会停下来让他站到驾驶座边,一路“突突”威风凛凛。

热火朝天的煤运场面如今早已不见,陈默走到矿区远远就看见了大商店门口摆着的修车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独坐在那里,低头用三角锉锉着自行车胎,四周冷冷清清。

“爸爸!”陈静奔了过去。

陈老实抬起头来,看到陈静有点不敢认,慢慢才露出笑容。这个五十出头的男人早已花白了头发,穿着破旧的涤卡工作服,左手少了三根指头。当他看到小丫头身后的陈默时,顿时站起了身,惊喜地瞪大眼睛。

“小默,你也回来啦!”陈老实在身上胡乱擦了擦手,接过陈默拎的东西,“回家,快回家!”

陈老实本名陈进宝,由于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性格,才得了这么个绰号。他是矿上第一批下岗的工人,接到消息在家躺了几天,之后就摆起了修车摊,直到现在。

陈默跟父亲的话一直不多,这会儿见到他微微佝偻的背影,却禁不住心里发酸。陈静冰雪聪明,笑嘻嘻地一手挽了他,一手挽了父亲,变着法子引两人说话。半路上白小然来了个短信,问陈静到家了没,某人是否在身边。陈静边回信息边抿嘴偷乐,全然没注意到街坊邻居投来的异样眼神。

晚饭时陈静做了几个菜,又买来酒,先是给老子斟上,再给陈默倒了杯,“哥,你也喝点吧!”

陈默瞪了她一眼,小丫头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

陈老实闷头喝了两杯酒,见儿子始终不动,正寻思着找个话头,门外却传来一个故作惊讶的声音,“陈哥,家里来客了?我可是老远就闻到酒味啦!”

“是王科长啊,吃过了没?”陈老实站起身来,招呼走进门来的中年男人,“小静,小默,叫王叔!快给你王叔搬个凳子!”

陈默坐着没动,陈静勉强笑了笑,起身搬了张条凳。

“我听矿上人说,陈哥家里来了个明星一样的大小姐,这才跑来看热闹,想不到原来说的是小静啊!还真是女大十八变,现在越长越漂亮了,你看看这身穿戴打扮,可不就是明星吗!”王志刚嘿嘿笑了几声,坐下后从口袋里摸出烟来,丢了根给陈老实,想了想又把烟盒转向陈默,“小默子抽不抽烟?怎么看到我也没个动静啊,不认得了?”

“怎么会不认得呢,你头上那道疤不是我砍的吗?”陈默淡淡地回答。

王志刚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举着烟盒的手也僵在了空中。

陈默在小煤窑背煤那年,母亲得了肝硬化,陈老实每次去矿上报销医药费,都会被财务刁难个半死。有一回这老实人也急了眼,跟财务嚷嚷起来,被保卫科科长王志刚几拳砸得满脸是血,连手都没敢还。那财务是王志刚的小姨子,两人之间不干不净是全矿皆知的事情。陈老实原以为挨过打就完事了,却没想到第二次去报销,又被喝多了的王志刚左右开弓扇了十多个耳光,让他立马回去喂病痨鬼婆娘吃老鼠药,省的矿上再往无底洞里扔钱。

陈默知道事情后整夜没睡,第二天仍旧照常去煤窑上工,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直到母亲在一年后去世,下葬的第二天,陈默找了张报纸裹起家里菜刀,直接到保卫科找到王志刚,二话不说跳起来就是一刀。他个子太矮,跳起后却照样劈到了对方头上,王志刚一摸一手热,当时就瘫了,整个办公室乱成一团。由于王志刚的伤并不重,当时煤矿又在评市级“安全防范先进单位”,这件事最终被捂了下来。保卫科的人后来要收拾陈默,却被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弄得全体傻眼,愣是没敢动手。

“除非把我整死,不然你们这辈子都别想安生!”十二岁的陈默所展现出的狠劲,直到今天仍让王志刚记忆犹新。此刻听他旧事重提,王志刚尴尬半晌,忽然大笑起来,“过去事不说啦!小默子,来,王叔敬你一杯!这杯酒喝完要是觉得还不痛快,再砍我一刀都成!”

“小默你说的什么胡话,赶紧喝酒!”陈老实怒喝一声。

“我开玩笑的。小时候不懂事,王叔是干部,大人有大量,怎么会跟我一般见识。”陈默也笑了笑,端起杯子沾了下嘴唇。

“唉,什么干部不干部,矿上效益不景气,一个月就发三百生活费,拖了半年没动静啦!”王志刚喝完酒长叹一声,夹了块猪头肉在嘴里嚼得吧嗒作响,眼珠一转看到陈静放在桌上的手机,惊叹道,“小静都用上手机了?这玩意得上千吧?”

“一千二,我哥买的。”陈静没注意陈默的眼色,骄傲地承认。

王志刚啧啧几声,望向陈默,试探着问:“小默子,这些年在城里读书,你好像也没管你爹伸手要过几回钱,到底在哪里发财啊?”

“发啥财,王叔有话直说。”陈默的态度似乎和缓了许多。

“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到现在还闲在家里,王叔想求你拉他一把,帮找个跟你一样能挣钱的活……”王志刚讪讪说。

“这个帮不了,我干活的地方不招人了。”陈默一口回绝。

王志刚明显很失望,连酒也不喝了,犹豫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小默子,我知道你还记恨我,王叔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也拉不下老脸开这个口,你就行行好吧!”

“王叔,我是真帮不了忙,就算还招人,我干的活你儿子也干不了。以前的事,其实我还得谢你。要不是有你这样的人逼着我往前跑,我根本没力气撑到今天。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就躺在床上想,我妈还在地下眼巴巴地看着,等她的儿子女儿争气,所以我死都不能垮。”陈默平静地说,“现在麻烦你滚吧,我怕我再多瞅你两眼,会忍不住去找菜刀。”

王志刚出门的时候垂头丧气,脸色比死人还难看。陈默冷冷地看着他走远,回过头来,却发现小丫头正凝视着自己,满脸泪痕。

陈静回自己房间后,陈老实看了看儿子,闷声开口:“小静说你现在很能挣钱,不过从来不说是怎么挣的。你现在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多啰嗦。只希望你不要走歪路,做什么事情的时候,都想一想自己还有个妹妹要照顾。”

“我知道。”陈默回答。

“你妈自从得了病,我俩那点工资就一直存不起来。人一穷就没底气,再加上报销医药费要经过那女人的手,所以王志刚揍我那会,我只能抱着头给他揍。你妹妹小时候常被人欺负,都说有个软蛋的爹,你就常护着她跟人打架,我看得心都疼得直哆嗦。可是没办法,你妈生病,咱硬不起来。”陈老实喃喃地说。

陈默低着头握紧了拳,还在愈合期的那条胳膊开始隐隐作痛,他却浑然不觉。

“后来矿上说没钱了,不再管你妈的死活了,我就去了矿长家,王志刚那天也在,一看到我就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没搭理他,问矿长是不是不打算报你妈的医药费了,矿长说是,还让我滚出他家。”陈老实出神半晌,露出涩然笑容,“我就一刀把自己手指剁了,说你要让我老婆死,我就让你全家陪葬。矿长腿都软了,王志刚当时就尿了裤子,我说什么他们都拼命点头。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你妈又在医院呆了一年才走的。我是个没能耐的人,挣不到钱,只能指着矿上伸手。你不要学我,要出人头地,更要踏踏实实地走路。男人这条命,不只是为自己活着。”

“爸!”陈默震惊地望向父亲,这才知道他那三根断指,并非是在井下弄残的。

当年的场景至今犹在眼前,陈默还记得父亲手上裹着被鲜血浸透的破毛巾,一边安慰吓得大哭的陈静,一边冲自己苦笑的模样。

父亲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这件事却一直瞒到了今天。陈默瞪大了眼睛,只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即将夺眶而出,却硬生生忍了回去,“爸,你怎么从来都不说?”

陈老实向他举了举杯子,仍旧是满脸的木讷本分,“你妈要是还在世,我宁愿天天被人叫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