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蟹脚痒。

每年重阳节前后,是吃螃蟹的最佳季节。方孤雁跑到延城雁荡湖钓了不少毛蟹,今天拎着网兜,坐上了去呈都的长途大客。

方家弟兄都在呈都江东卫分公司,每次打电话过去问他们过得怎样,都是千篇一律的“好”。

方孤雁很好奇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所以便起了念头,跑这一趟。他自己在江东卫总部,这段时间可以说是过得憋屈无比,每天都得念八百多遍《金刚经》才能压得下心中杀意。

要是呈都那边真的挺好,方孤雁很想调过去帮忙。再在延城呆下去,他怕总有一天会按捺不住,弄出人命来。

这世上总有些人,喜欢把别人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长途车开了多久,方孤雁就想了多久心思,肚肠像是打了个结,一口气隐隐约约怎么也顺不过来。

自从跟陈默交好的延城女书记陈穆兰被调走,新来的市委书记和副市长便成了搭档,开始对江东卫展开无休止的打压。最近一次停业整顿理由,是公司那幢二层小楼存在消防隐患,临时负责人气得三尸神暴跳,几乎要跟对方大打出手。

有什么八大豪门在暗中使劲,公门来找麻烦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方孤雁真正愤怒的地方在于,那些穿着制服的喽啰个个都有着爷一般的神气,他们乐衷于把手头的那点职权无数倍放大,从鸡蛋里挑骨头,将任何一处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变成发难理由。

不就是想继续做生意吗?不就是想把这个保安公司撑下去吗?“江东卫”三个字要是能放得下,就你们这帮驴货又有几条命蹦跶?

有时候深更半夜睡在宿舍床上,方孤雁会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方家人跟莫家人自打来江东卫的第一天开始,就计上了工资。有钱拿,有地方住,有免费的大锅饭可以吃——这里的日子比湛阳舒服多了,可方孤雁觉得该做的事情,自己并没能做到。

他从没如此迷惘过,甚至有点绝望。

天擦黑时,方孤雁照着写在烟壳上的地址,找到了江东卫呈都分公司门口。

大楼里亮着鬼火般的灯,门前到处都是碎玻璃屑和乱七八糟的杂物,看上去活像是刚被人砸过。

方孤雁拎着那兜螃蟹,愣了很久,直到底层大厅里的两名值班保安出来叫他,才回过神。

“你怎么来了?”出来的是莫红旗。

方孤雁看着对方胡子拉碴眼圈发黑的模样,又是一怔。

两个人从小打到大,算是老对手了。方孤雁还从没见过莫红旗如此萎靡,简直像是老了二十岁。

“大牙扁头他们呢?”方孤雁问自己那几个兄弟。

“被抓了。”莫红旗扯了扯嘴角,像是苦笑,“没什么大事,可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放出来。”

“这是什么屁话?!”方孤雁瞪起了眼,被对方含混其词的说法激怒。

“进来吧,我慢慢跟你说。”莫红旗今天的脾气好到出奇。

几瓶劣酒,一锅螃蟹,三条湛阳汉子。

方孤雁掰了只蟹脚,却没有吃,听莫红旗在那里说着,眉头越拧越深,脸色越来越青。

门外一群奇装异服的青年骑着摩托呼啸而来,停在了楼门前。他们拿着颜料喷罐,在外面的玻璃门上涂涂画画,似乎是视规则为无物的涂鸦艺术家,但腰间却鼓鼓囊囊揣着家伙。

“哎,你们快看!”一个染红发穿鼻环的青年突然大叫,像是见到了外星人,“这三个傻逼保安伙食不错啊!”

十多个跟他造型类似的家伙嬉笑着走进大厅,为首一人老实不客气地伸手,抓了个螃蟹揭开盖,在嘴里慢慢吸着。

“操你祖宗的,这也能吃?”他恶狠狠地骂了声,甩起一脚将锅踢翻。

“别动。”莫红旗用湛阳土语说道。

方孤雁勉强没动,脖子上贲起了一条蚯蚓般的青筋,在那里不断抽搐着,似乎随时要挣破皮肤。

“我说,你们是不是打算赖在呈都了,打死也不走了?”青年点了根烟,一个回龙后将烟柱喷在莫红旗脸上,“被抬回蜀东就那么好玩吗?瞅瞅你们的傻样,工资能拿多少?三千了不起了吧!帮人家卖命卖到这种程度,也不想想够不够棺材钱!”

“等老板回来了,他让我们走,我们就走。”莫红旗缓缓说。

“姓陈的?他回得来吗?”青年嗤的笑了一声。

“回不来,也得等。”莫红旗看了看方孤雁,再次递来眼色。

方孤雁听他最后一句话说得隐透凄凉,一口提起的内息慢慢散去。眼前这帮崽子他闭着眼就能全部捏死,但现在却不得不放弃动手的念头。

“七点了,走了走了,吃完饭再来找这几个傻鸟玩!”领头青年看了眼腕表,带着众人离去。

身后三名保安重新拾起地上的螃蟹,在水龙头下面冲洗干净,默默喝起闷酒。

多事之秋,想要自保就得学会隐忍。

他们都在等。

又到了晚上七点,照惯例,有半个小时电视可以看。

她靠在墙边,扎起了头发,望着离地足有三四米的铁栅栏。那台老式彩电就在后面,随着嘶嘶动静响起,荧光屏逐渐变亮,现出熟悉的台标。

十月天气已有些凉了,她将手插入衣兜,静静仰着头,脚下的拖鞋鞋面上有排刚补好的线脚。

“11号,听说你家挺有钱的?”号头牛花姐扣脚丫扣了半天,终于无聊起来。

牛花姐在菜场卖牛羊肉为生,当年发现丈夫在外面偷情,之后顺藤摸瓜两刀两命,大摇大摆走去派出所自首,街头巷尾引为奇谈。

“一般。”11号说。

“你进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没见你男人来看你?”牛花姐是女囚中响当当的人物,此刻说话却透着客气。

11号没回话,盯着电视的目光开始异样。那段关于南太平洋岛国的新闻中,正有个年轻人在民众集会上演讲,现场气氛极其狂热。

“快了,快来了。”看着那双漆黑的眼,11号忽然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