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炮火犁过的林带早已是焦土一片,在午后的阳光下透着分外的丑陋和凄惨,就像是被**后的风尘女子,再也没有半丝气力去为自己遮一遮羞。

大岛健二正以一个类似于蜥蜴的姿势,全身贴地,趴在这片遍布着巨大坑洞、许多大树都被连根拔起的地带。整个人正好被两截炸断的树干挡在中间,大片枯黄的枝叶完全遮盖了他的身体。

那只巴掌大的旱龟正第三次从身边超过,斜来的小眼里似乎带着些轻蔑。大岛健二眼睁睁地看着它蹬起四肢,一下下缓慢有力地从平行位置,领先到几米开外,厚重的龟壳逐渐浸入阳光里,最终惬意地伸长了那节似乎永远伸不完的脖子,就像是打了个闲极无聊的呵欠。

大岛健二不想打呵欠,也不敢打,他依靠肘部和膝盖内侧发力匍匐前进,已经整整两个小时了,挪动的距离还不到一百米,满脸满身都是冷汗。

没有错,一百米——大岛还在孩童时,就已经在学校里跑过这样的距离,一分钟?还是半分钟?他不记得完成的时间了。风呼呼吹过耳边的感觉,倒是无比清晰地还在响起,现在只不过换成了那些枯枝败叶的呻吟。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同样变成一堆等待腐朽的破烂,完全不确定,全身的每条肌肉乃至每根反射神经,却都因此而处在高度紧张状态。尽管此时此刻趴在地上的模样比死狗还要多上几分狼狈,但一旦眼前出现敌人,他有把握在五秒钟之内让对方变成尸体,并且不出一点动静。

当然,这只是穷极无聊的臆想罢了。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片区域里的,确实还有另一批人,但在整个“自由阵线”战地被围成铁桶之后,对方已不需要再选择如此被动的登场方式。

爬过了林带范围,满是蝇蛆的尸骸之地终于出现在眼前。大岛健二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躺在腐肉白骨当中的同乡加藤吉,后者昨天要过来这边之前,还跟他说了会话,大笑着聊起九州岛的过往,现在却仿佛最任劳任怨的供给者,在那里随便虫蚁在身上穿梭爬行撕咬啃噬,也绝不叫上半声痛。

从近百名最优秀的自由阵线佣兵当中爬过,视觉到嗅觉乃至身体触碰到的许多地方,如同在经历一场最狰狞清晰的梦魇。他们每个人到达这里的时间不同,身体保留下来的完整程度就不同,早些的那批都已经只剩骨架了,而加藤吉还仅仅只被啃掉了半张脸而已。大岛健二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遏止住呕吐欲望,那些厚浊粘稠尸液已经浸透了他的身体,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带着无数尖针在往体内扎,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绝对想象不出世上竟然也会存在如此可怖的气味,光是闻一闻就足以让人发疯。

丛林永远都是公平的,弱肉强食生死交替,大岛并不想也躺在这里,所以他的动作更小心,那些近乎实质的腐臭也渐渐淡离了意识。整个背部的污泥和秽物都是为了穿越这一片死地而涂抹,现在看起来效果不错,至少他活着看到了那个水潭。

行军水壶就绑在左前臂上,被泥抹得根本看不出原来模样,大岛健二用尽可能小心的动作取下它,平着浸入浑浊水面——保持半个壶嘴入水才不会有气泡出来,角度控制得好连声音都不会有,这一点活着回去的人早就说过无数次。

终于灌满水,掉头爬上来路,用了同样漫长的时间回到林带后,精神上的突然放松甚至让大岛健二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困惑感,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容易了,一切都不是真的。

被毁的林带占地并不广,大岛没丢下应有的谨慎,到达接应地点仍旧匍匐了十几米远,才选择在一棵足够遮掩住全身的大树后站起身来,迅速脱下衣裤,赤条条地拍打起蚂蝗。这些贪婪生物中的一条,已经将滑腻的身体钻入了他的肛门,没法拍,他就只能用手指去扯。忍耐已久的狂躁和痛苦,此刻全都喷发般地释放出来,皮肤上密密麻麻蹿起鸡皮疙瘩的同时,他弯下腰开始呕吐,空荡荡的胃里却只涌出了一些酸液,漫过嘴唇冲出鼻腔,牵着丝往下掉。

几名佣兵从远处的藏身地走出,往他这边来,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让他们全都停下了脚步,趴倒在林地间。

大岛健二迷惘地看了看战友,又看了看自己缺掉半边的右膝盖骨,一下子跪倒,拾起地上的行军水壶想向他们扔过去,扬起的手臂却在半空中打了弯,将水壶结结实实地砸了脚面上——飞来的第二颗子弹像是长了眼,他的手腕被打断。

大岛健二被激起了凶性和斗志,用反手去摸水壶。这一次枪声连响,他的左手手腕和另一条腿先后中枪,整个人再难支撑,趴在了地上。

一名同胞试图借着树木的掩护,冲过来救人,但很快就被直接打爆头颅,僵硬地栽倒下去。剩下的佣兵全都不敢动作,只是拼命四处张望,盲目地抬着枪口。

潜伏在未知处的枪手似乎并不急于结束战斗,而是在沉默观望着,像盘踞在丝网中的蜘蛛,等待猎物在挣扎中一点点被裹得更紧。

没有人出声,就连浑身是血的大岛健二也自始至终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呻吟——他已经明白过来,能够活着打到水,并回到接应地点,不是因为被上天眷顾了,而是敌人觉得那壶水得用更大的代价来换,他们甚至因此而改变了伏击位置。

长时间的僵持显然不是敌方想要的,又一发子弹随后撕开大岛健二的腰部,掀飞了半截碎裂的肋骨和皮肉,尽管他依旧死扛着不出声,但其他佣兵却已经按捺不住,怪叫着冲上,刹那间枪声就变得密集起来,而大岛也如同一道再无价值的诱饵,等到了直奔后脑的最后一颗子弹。

绕水设伏,围伤打援——如此这般的杀戮戏码,近期每一天都在上演着。

沾满血迹的行军水壶,最终被送到自由阵线最高指挥官上杉野武面前时,他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就挥手让人拿下去。老天就连一丝雨云都欠奉,许多伤员在啃过植物干茎、嚼过草皮树叶,想过任何能想的办法之后,现在连尿都已经没得喝,这点水对他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这次他们没有在水源附近动手。”一名下属低声报告。

“死了几个人?”上杉野武冷冷地问。

“六个。抱着水壶爬回来的那个,也快坚持不下去了,失血过多。”

上杉野武沉默了很久,脸色铁青地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传令下去,准备突围。”

“什么?”下属震惊地看着他。

“我们从一开始,就在错误的地点,跟错误的对手作战,现在到了该看清形式的时候了。”上杉野武仿佛苍老了几十岁,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再强撑下去,我们等不到援兵到来,就会被这支特种部队蚕食干净。自由阵线不是同一档次的对手,突围也许还能活下来一部分人。”

下属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上杉野武口中说出,后者在自由阵线中向来以铁血桀骜闻名,是真正二战老兵的后代。上杉崇尚种族至上论,曾宣称过血统是战士的灵魂,把摩利亚政府军形容成劣等人种,但今天却变了个模样。

“摩利亚政府连武器粮食都得靠援助,从哪里变出的特种部队?”下属很是困惑。

“是Z国人在教摩利亚士兵打仗,除了他们,世上没人能在这么短时间里把一群猴子变成老虎。”上杉野武揉了揉太阳穴,疲倦地挥手,“去通知各部准备吧,今天晚上就突围。”

自由阵线最后的上千名佣兵在当夜发起突袭,试图撕开包围圈,但那支魅影般的特种部队却仿佛早有预料,已布下口袋等待他们钻入。

一边倒的收割只持续了半个小时不到就完事,才成立不久的摩利亚“獠牙”大队队长兴冲冲拎着上杉野武的脑袋,跑去跟两名Z国教官报功,却被一巴掌扇了个狗吃屎。

“十分钟就能干完的活,你用了多少时间?”于大问道。

大队长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

他现在确实能算得上是杀人如麻的沙场煞星了,但在教官面前,却仍旧等同于娘们。

自由阵线被打垮,就意味着摩利亚又有两个省即将被政府军收回。捷报传回首都,内阁震动。幼王图门三世再次赶赴前沿,向于大和孙四表示敬意,并授予英雄勋章。

西方世界的幕后操纵者绝没想到半路杀出的两名Z国老兵,竟能对战局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想到那句“跟Z国陆军作战就等于送死”,不少实权人物都有点坐不住了。

一名中间人很快从M国赶赴战火纷飞的摩利亚,找到了于大,表明来意之后,他看到对方咧了咧嘴,大概算笑了笑。

中间人有点毛骨悚然,他听说过眼前这位是什么样的狠角色。

“这件事其实也不是没得谈。”于大正用一柄磨利的刺刀刮着头皮,刨了个跟某人差不多的光头,“我们老板不见了,他最后一次跟我联系,说自己会去的地方叫潘多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