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把车开到临近地市,在一处路桥边缓缓停下。

不远处有个排挡,守摊的老俩口都已年过花甲,老头掌勺,老太太打下手,煤炉前拉着一盏小灯。

路上不时有车开过,扬起一片尘灰。陈默看了看送菜单来的老太太,点了八九个菜。老太太见他年轻,以为大手大脚惯了,反而劝他别浪费钱。

“我饿了。”陈默冲她笑。

“看不出你心肠还挺好。”肖建淡淡地说。

“反正你掏钱,不吃白不吃。”陈默掰开一次性筷子,刮着上面的木刺。

一开始两人没什么话,陈默闷头开吃,风卷残云一般。肖建西装革履坐在旁边,很少动筷子,见老太太上菜还没陈默吃得快,不禁愕然。

“家里还有事要处理吗?要是有,我可以帮忙。”肖建等他喝干第二瓶酒时,缓缓问道。

“没事。”陈默笑了笑。

“那就好。”肖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推到桌上,“这里有你要的东西,明天动手。我必须提醒一点,你现在是逃犯,我们的人不会用空包弹对付你,只能保证尽量射偏。”

“演戏有必要演那么真吗?”

“当然有,等你救了那个女孩,公安部将下达A级通缉令。12小时内你的照片就会通过内部网和传真,出现在全国各地的派出所、治安、巡查、监所部门。他们不知道你是23局的人,所以你要面对的是真正开动的国家机器,如果运气不够好,随时都可能因为拒捕而没命。”

老头那边已经烧好了所有菜,正在抹布上擦着手。老太太似乎有点心疼,从围裙口袋里摸出烟帮他点上。青色的烟雾悄然腾起,灯火将两个身影衬得分外老迈衰弱,但却透着一种淡淡的温馨感。

陈默出神地看了一会,点点头,“救出那小娘们,估计以后的路就得靠着她走了。”

“潘多拉派出的行动小组都已经到了蜀东,目前还在我们的监控范围内。你越早动手,就越是占据主动性,毕竟你有着足够的理由。同时你也得小心,他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你要想平安离境,不能有半点放松警惕。”肖建郑重说道。

“想不到你们对莫老头还挺上心的,我以为只有我跟他孙女才会惦记这件事。”

“莫博士是国家的财富,真正的无价之宝。现在潘多拉公司跟M国国防部合作的‘冰人’计划,就包含了莫博士的大量研究成果。我得承认,我们有点后知后觉,还是从国外情报才知道有莫博士这么一位杰出人物。但迟到好过不到,现在补救应该还来得及,你到了M国以后,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我们指派的情报员,等办完事情也同样是由他们安排你回国。”肖建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递给陈默,“背熟后烧掉,这是你在外面唯一能够依靠的东西。”

“等我回来……”陈默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萧家的事情怎么算?”

“我还以为你根本就不在乎。说实在的,我很好奇你在看守所要是等不到我们来救,会怎么做?”肖建目光炯炯。

“那只有等死了。”陈默笑道。

他从表情到语气都没有丝毫变化,像在说完完全全的实话。

“你不会,我了解你。”肖建却在摇头,“你会自己逃狱,然后来找我,杀了我以后躲起来。不管是哪一方势力,只要敢打你的家人或者江东卫的主意,估计都会成为下一个萧定神。”

陈默抓了把花生米,咬得咯嘣作响。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那部M国电影。我今天好像有点矫情,确实是很长时间没跟同事以外的人说过这么多话了。萧定神算不上问题,萧家走到今天,路子也不是很干净。你能找人替两个江东卫枪手顶包,我们自然也能让你平反……”肖建说到这里,手里的筷子已因为捏得太紧而折裂。

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跟这个年轻人对话,究竟承受了多大压力。陈默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涌动的却是熔岩般的火焰,杀机在他身上还未褪去,经过被囚禁的这几天,反而有着愈发暴戾的势头。

“听我说下去。”几乎是面对另一个物种的窒息感,早已让肖建的掌心中渗出冷汗,但他的眼神却依旧镇定如岩,“打个最现实的比方,你比萧定神有用得多。他的身份地位对我们来说一分钱不值,但你不一样。23局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强者,我们从不会把特别组员逼得太紧,愿意给他们足够的个人空间。这次合作要是顺利的话,你以后也可能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不喜欢穿制服的。”陈默冷冷回答。

肖建看了看身上,微笑,“我们不穿制服,只穿西装。”

接触到今天,肖建从没问过有关陈默特殊能力的问题,哪怕是擦边球。陈默也从没问过他究竟是怎么找上门来的,为什么会对自己有兴趣,双方在某些方面存在着惊人的默契。

陈默谈不上对这人有好感,但有一点毫无疑问,肖建办事很稳妥,就像部机器。

“记住,你要是死在外面,或者行动失败被对方俘虏,我们不会承认跟你有任何关系。”肖建临走前留下叠钱,“所以你最好先考虑眼下的事情,再去想将来。”

轿车悄然开走,陈默坐了一会,将最后一口酒喝干,起身付帐。

开排挡的老夫妻看着他独自走远,也开始收摊。

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洛璃的指尖滑过墙面上划出的密密凹痕,数着被关押的天数,蓝眸中的冷酷之色一点点褪去。

自从被特警移交给23局,她就住进了蜀东省安全厅的这间特别囚室,四面墙上都是厚厚的橡胶层,肌无力药物让她连咬舌自杀都无法办到。

她很想死,但如今就连死亡都变成了奢望。如此封闭的环境日复一日在唤醒她内心深处的恐惧,那些绝望的记忆和血淋淋的影像早就被唤醒,清晰浮现在眼前,每次用手去触碰,都能听见从里面传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昨天的晚餐异样丰富,甚至有着一杯鲜榨橙汁。负责送饭的警卫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每次来时,表情都像是泥塑木雕,但昨天明显不一样。从囚室门上的铁格递进餐盘时,他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仿佛在看死人。

“他们终于没耐心了吗?”洛璃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她开口问警卫,能不能满足自己最后一个愿望。警卫显然是没想到她能从加餐看出死期已近,犹豫了片刻,终于点头。

现在那本陈旧缺页的童话集正在她手上,她只看其中一个故事。

六岁那年,洛璃被关进了铁笼。所有的美好与温暖从生命中剥离,她终日蜷缩在血浆和排泄物中,跟许多非人非兽的生物混成一堆。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每次出现,都会让笼内变得混乱不堪,尖锐的针管和透明药剂是印象中最冰冷的东西。

铁笼被放置在暗室里,每当大门咯咯闭合,身边的丑陋生物便会开始活跃,常有虚弱流血的个体被活活吃掉。她开始害怕幽闭空间,那些咀嚼碎骨的狰狞声息直到今天还会在噩梦中响起。

有一天她又被钢钳扼住颈部,拖出铁笼。她已学会放弃毫无意义的挣扎,罗尼教授似乎心情不错,实验结束后允许她在宽大的落地窗前呆了一会。

教授的女助手递来一本童话,她翻开。

《快乐王子》。

阳光晒在身上很暖和,她看到小燕子按照王子的要求,一点点取走王子身上的金叶,取走宝石眼睛,去救济穷人,直到他变成一尊灰暗无光的塑像。

“再见了,亲爱的王子……”小燕子因严寒而死去,王子的铅心裂成两半。

洛璃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划过了某些东西,然后落在书页上,打得透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流泪,奇异的感觉。

回到铁笼后,她发现胳膊上的几处针孔仍在流血——或许是由于新药剂的关系,她无法确定。足够新鲜的血腥味刺激了异种生物,它们迟疑着慢慢爬来,而她蹲在角落里动也不动。

第二天打开暗室大门的实验员惊呆了,笼中还活着的就只有女孩,整个场景像是地狱。

药剂起作用了,罗尼教授亢奋异常。

“我不想死。”洛璃在被拖出铁笼时,仰着湿漉漉沾满污血碎肉的脸蛋,轻声说。

我不想死。

脚步声正从囚室外传来,四名全副武装的警卫,一副电击手铐,一个来意。

没人再逼洛璃招供什么,她被反铐带出,童话集落在地上。

车队向着郊外刑场驰去,洛璃坐在其中一辆警用面包车里,望向外面的世界,阳光灿烂如那个初读童话的早晨。

在铁路道口,车队放缓了速度。洛璃凝视远方的农田河流,静静出神,此刻她的蓝眸中悄然倒映出了一条身影,由路边疾扑而来。

不到四分之一个眨眼瞬间,那人已如出膛的炮弹般撞上了面包车,车身轰然侧翻,中段位置瘪得不成体统,所有的玻璃全部爆裂。

车门被从外面拉开,一只手探了进来。对着那双漆黑的眼,洛璃震惊到无以复加。

这不是王子,而是她所熟悉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