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剧配乐为《拉美莫尔的露琪亚》改装版,女高音的完美唱腔让人心神俱醉。

披着羽毛服饰的伴舞从舞台侧方涌上时,镭射灯骤然闪亮。潘冬冬像真正的天使一样在光影间穿梭,长发如瀑,自由与欢乐在她的舞姿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体现,每次跳跃都仿佛飞于云端。

当音乐渐渐低沉,暴风雨前的宁静过去,鼓点开始强劲震起。

一群恶魔装扮的伴舞来到场中,驱散了之前那些舞者,将潘冬冬团团围住,狞态毕露。随着鼓点愈发激烈,女高音越拔越高,潘冬冬终于从恶魔的包围中脱出,但身后羽翼已经变得漆黑。

她的妆容也完全改变,黑色眼影与交错面纹透着妖异之美。这一刻天使已堕落,被邪恶力量掌控,音乐骤变,她的舞姿也从柔美转为奔放激烈。

舞剧共分为三个篇章——伊甸、堕落、涅槃。

其中“堕落”一章,潘冬冬始终没有找到最佳的表演切入点。她从小家教极严,早已习惯在父母拟定的路线上循规蹈矩地行走,从不敢有半点偏差。如今却要通过肢体语言表现出天使堕落后的内心转变,这无疑是个巨大的难题。

“要记得,堕落只是表象。真实的你还在抵抗诱惑,在无声的呐喊,既愤怒又恐惧,不知道下一秒自己会怎样。”请来的专业舞蹈老师这样说过。

“我该怎么做?”此刻潘冬冬仍旧很惘然,却看到素来要好的同桌趁着伴舞人群换位的当口,凑到跟前冲自己露出鼓励笑容,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加油!”

潘冬冬一下子想起了让她恨之入骨的陈默。当初在水房里,自己的心情难道不正是舞蹈老师要求的那样吗?

不知不觉中,她仿佛又回到了热气蒸腾的空间,由于内心深处的惊恐而充满攻击性,并生平第一次跟人动手。一个女孩子的隐私在那一刻几乎毫无保留,她想要尖叫,却被骨子里的骄傲阻止,跟他零距离接触的瞬间,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就像烧红的尖针刺入灵魂。

一切都恍如昨日。

潘冬冬紧咬着下唇,连续三个急旋之后,紧接着高高跃起空中劈叉。激昂的配乐如同冰山显露出洋面下越来越庞然的身躯,舞台上的恶魔们渐渐束缚不住堕落天使,当背景屏幕上骤然蹿起熊熊的火焰,他们终于耗尽力量,全体委顿于地。

唯独只剩一个游离于暗影裂口的窈窕身影,在烈火中独舞。无与伦比的爆发力让她成了舒展翎羽的不死鸟,燃烧着一切,刹那风华甚至令人无法逼视。

当花腔女高音拔到不可思议的高度,音乐戛然而止,整个剧院光明大放。胸脯急促起伏的潘冬冬独自伫立,姿势与开场时一模一样,当她缓缓抬起头来,恢复洁白的羽翼在身后片片散开,飞扬如雪。

台下静得连根针掉落都能听见,良久之后,骤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直到这时,陈默才真正发现潘冬冬有多美。

“还有大概一个小时就到你了,早点去后台准备吧!顺便练习练习,热热身。”老唐弯着腰走来,悄悄对陈默说。

陈默“哦”了一声,背起背包,跟着班主任走上过道,沿途不少老师都向这一老一少投来目光,神情各异。与此同时,梁民也从后面的座位上站起,跟另两人一同走向洗手间方向。

在化妆室碰上潘冬冬时,陈默很有点手足无措。

一是因为不好意思,毕竟自己干过丑事;二是刚才砰然心动的余震还在,直到现在还没有平复过来。

潘冬冬的白色舞衣是紧身式的,在修长身材上勾勒出的关键部位,足以让人鼻血长流。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面对透明人一样往这个方向快步走来,擦肩而过时,陈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在水房中,他记得自己感受过同样的味道。

天花板上的巨型日光灯架在这时晃了晃,突然松脱,向陈默和潘冬冬当头砸下。陈默完全是下意识地抬头,见躲闪已来不及,便一把将潘冬冬护在怀里,右臂挡向灯架。

“砰”的一声,灯管爆开,碎片飞溅。潘冬冬原以为陈默变态狂的本性又开始发作,此刻却见足有几十斤重的灯架飞出老远,而陈默血流披面,连眼睛都睁不开,不由呆住。

“你没事吧?”陈默捂着眼问。

潘冬冬踏上一步想要帮他看伤口,触到对方手掌时,却像是被电打了一下,全身都颤了颤。

老唐火急火燎地叫来几个学生,扶着陈默去了医院。潘冬冬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支灯管跟满地的血迹,出神良久后披起外衣追了出去。

“冬冬,冬冬,你去哪里!”吓得花容失色的同桌在叫,潘冬冬却连头也没回。

“看看你干的好事!”刚从天花顶棚里爬出来,梁民来不及拍身上的灰尘,就冲着同伴低声怒吼,“你差点砸到了潘冬冬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上面角度不好,只看得到脚底下。我瞅准了那小子才松的手,哪里想得到潘冬冬会突然冒出来……”同伴显得很委屈。

“他妈的!”梁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恶狠狠地骂了句。

潘冬冬的舞蹈比想象中还要成功,梁民原本得意极了,觉得分外有面子。唯独只有这个节目,他通知剧院方动用了最顶尖的音响师和灯光师,效果也确实很棒,他都有点看呆了,恨不得能冲到台上将迟早属于自己的小美人抱在怀里狠狠疼爱一番。

日光灯架的手脚早就动好了,原本梁民想自己出现在化妆室的同时,跟班可以从上面吊下一束玫瑰花——他喜欢制造这种小惊喜,小浪漫。

让老头子包下剧院很关键,一直以来梁民都是在铺垫,今天总算到了**时刻,潘冬冬就算再冷,估计也会架不住如此手笔的连环攻势。现在为了出一口气,临时把惊喜用在了陈默身上,潘冬冬却险些被误伤。

这不是白送了那小子救美的机会吗?潘冬冬那么紧张地追出去,到底是因为感激他,还是单纯的同情,又或者是出于别的原因?

梁民如困兽般在原地转着圈,脑中混乱无比。

“那穷光蛋哪一点能跟你比,别担心了。”同伴看出了什么,讪讪劝道。

“你说的不错,他也配跟我比?”梁民倏地昂起头来,脸色阴沉,“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太多,老在眼前蹦跶也够恶心的。你们去医院盯着,今天这事还不算完!”

梁民并没有料到,没过多久陈默居然又从医院回来了。

玻璃碎片并没有割到眼球,但眼眶眼角还是伤得较为严重,高高肿起,清创后两三处地方缝了针。医生见纱布不好贴,索性将陈默的脑袋包了一圈,双眼蒙得严严实实,吩咐他到拆线时才可以拿掉纱布,以免引发感染。

医院并不远,被同学扶着走回大剧院后,陈默忽然笑了笑,“唐老师,我还想继续上节目。”

“什么?不行不行,你这个样子,得赶紧回去休息。”老唐吓了一跳。

“唐老师,是你告诉我的,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咱们班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你就让我上吧。”陈默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有任何逞强的意味。

老唐迟疑了很久,终于点头,“好,老师就在后台看着你,要是有什么不妥,马上就带你下去。”

“我们也在后台陪你,你万一倒了,多几双手也方便抬啊!”王伟等人大叫。

“胖子,你得帮我一个忙。”陈默说。

几分钟后,主持人报出了陈默的名字,和他将要表演的节目——木偶戏《路》。

当双眼蒙着白色纱布的陈默上场时,整个大剧院鸦雀无声。贵宾席上的领导们相互交换着疑惑的眼神,李校长张大了嘴,却做不出任何解释。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几乎等于是盲人的学生,怎么会上了台,又究竟想要干什么。

难道是特殊的表演方式?李校长只能找出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

“阿静,那不是陈默哥吗,他怎么了?”坐在二层看台上的白小然脸色都变了,初中部学生在看节目时要远远比高中部那边吵闹得多,此刻周遭却是一片沉寂。

“我也不知道。”陈静原本一直在注意着哥哥所在的位置,见他去了一趟后台就变成这样,急得眼圈微红。

陈默由胖子陪着,从舞台左侧到右侧,走了一趟,数了数总共要多少步走完,再问了胖子几个位置,心里大致有了底。

灯光变暗后,胖子下去了,台上只剩陈默一个人。

“滚下去吧,盲人摸象有什么好看的!”高三班所在的位置传出一声高喊,听声音像是梁民身边那个找过陈默麻烦的家伙。

“草你妈闭嘴!”邵大头跳了起来,脸上每一颗青春痘都涨成了紫色。

“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吗?不打一架就不痛快是吧?来啊!老子陪你!”马老扁干脆站到了椅子上,在性格方面这两个家伙跟陈默很像,平时遇上事情能忍就忍,逼到一定份上却会蜕变成彻头彻尾的疯狗。

“哪个王八蛋嘴那么贱,你怎么不滚!”白小然泼辣的骂声引得初中部男生一片怪叫。

“请各班班主任约束一下同学。”李校长不得已拿起话筒,随即尴尬地冲着身边领导笑笑,“年轻人爱冲动,涉及到班级荣誉,暂时连纪律都抛在脑后了。”

“我能理解,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被称为钱局的中年领导宽慰道。

罗阎王气势汹汹起身在观众席间走了几圈,很快镇住场面。台上的陈默站了片刻,从背包里摸出一具提线木偶来。木偶画着小丑脸谱,有个夸张的红鼻子,随着他轻轻一抖,站在了地上。

舞台是黑暗的,唯有一道惨白的光柱打在小丑身上。它左右看了看,似乎很怕黑,在原地不敢动弹。

“遛狗?”梁民冷冷地开口,引得身边几个同学低笑不已。

“尽管你走到夜晚的森林迷了路,尽管你现在非常的无助;尽管那命运将你的双眼蒙住,你觉得前方根本没有路……”背景音乐缓缓响起,陈默最喜欢的一首歌。

与此同时,舞台另一侧亮了起来。橘黄色的灯火映着那片区域,温暖而宁静,仿佛光明彼岸。小丑被那边吸引住了,无奈身前阻隔着大片黑暗,它迟疑了良久,抬起脚步,却被提线桎梏了动作。

小丑抬起手臂,摸了摸连在上面的提线,又看了眼腿脚,最后仰起头来,静静地望向陈默。它的嘴角明明是向上弯起的弧度,这一刻看上去却透着无比悲哀。

观众席传出一阵轻呼,有不忍,也有不解。

“踏出一步就是你的路,黑暗之中闪亮一条路;尽管那撒旦一直围着你跳舞,尽管它一直要你认输……”嘶吼的歌声似是给了小丑勇气,它弯下腰,竟将右腿上的提线解开。

那条原本紧绷着的、连接着它与陈默手掌的提线,一下子软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台下惊叫一片,李校长甚至连寒毛都竖了起来,觉得自己看到不是木偶,而是个具有独立思想的生命。

挣扎许久,小丑终于站稳了那条不再受控制的右腿,拖着身躯,向光明所在艰难地挪了几步。光柱紧随着它,四周的黑暗仿佛潮水,随时会席卷过来,将它碾成碎片。

歌声仍在继续,小丑却忽然不再动弹。

它像在思索着自身的处境,并最后看了陈默一眼,从头到脚一根根解开了所有它能解开的提线,然后像被水浇过的泥人一样瘫软了下去。

全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快结束了。”陈默在心中想着。16根提线已悉数脱落,他手里仅剩两条透明暗线,整场木偶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老唐教过他,新手不妨以数字代替每个操纵步骤,迈步是1,抬手是2,如此类推。上台之后,陈默却发现自己并不需要去背出那些数字,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这一刻手却“活”了过来。

阿瑞斯机器人以精确到毫秒的全面复制,引导着手掌的每一次转动、指尖的每一个动作。即便陈默眼睛没有受伤,也绝无可能把木偶操纵得更好。而工作过程中,阿瑞斯机器人在肌体内放出的细微电流,让陈默不由自主生出一种感觉——早已自燃成灰的手套又回来了。

小丑拨开挡在眼前的布帽,抖抖索索地撑起身时,台下一名女生突然嚎啕大哭。

在不断的加油呐喊声中,小丑一点点拖着脚步走向光明,蹒跚而坚定。当它终于到达终点,仰起头,摊开双手感受温暖,歌声正进入结尾部分:“别以为这样就是断了线没了路,闪亮的路就在你的脚步;踏出一步就是你的路,没人可以阻挡我的路。”

陈默缓缓松开最后的暗线,跟小丑并排坐在灯光下,一模一样的抱腿姿势,嘴角上扬。

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和掌声席卷了延城大剧院,贵宾席全体教育局官员起立鼓掌,钱局连声叫好,李校长在一旁满脸都是红光。

被那只温软的手掌悄然牵住,往台下引时,陈默听到一千多名学生全都像疯了一样,男生都在打口哨,女生则在尖叫。

“是她?”闻着那股颇为熟悉的淡淡幽香,陈默顿时口干舌燥,心头如同被大锤重重敲了一下。

与此同时,梁民身边已没有一个人再敢看他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