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晏清昀本不想问这些问题。

他是对江眠的能力感到震撼。

身为一个天生的掌权者, 晏清昀从未见过比江眠更不可控的存在。

他甚至偶尔会觉得,就像是头一次认识江眠那般。

总有秘密,总有更为新鲜的事情等待他去发觉, 总有他原先根本无法理解的事物出现, 一点一点超越了他的想象。

还有那对权威显而易见的睥睨与蔑视, 那摆在明面上的肆无忌惮、漫不经心……江眠是自由的,却愿意留在这深宫中, 陪在他身边。

这让他感到不安。

毕竟在最初晏清昀也曾以为, 江眠就是一时间对自己产生了兴趣的妖物。他配合着自己演一场太子妃的戏,过一过瘾,随时可以扭头就走。

可日积月累相处下来, 晏清昀却又觉得并非如此。

他能感受到江眠是在意自己的, 对自己也越来越好了。看起来一切都很好。

但江眠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人生,依然让晏清昀难以想象。

江眠偶尔会显得与他很遥远, 遥远到仿佛本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遥远到身份再为高贵之人, 也无法断言自己可以留下江眠。

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时常充斥在他的脑海中,纷纷扰扰一片糅杂。

这在以前从未出现过,也让他不知该如何妥善处理。晏清昀早已习惯了在所有人面前隐藏心事。

他试着去触碰过何方道人那所谓的法器,却发现,想要像江眠那样轻而易举将其破坏,比想象中难得多。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将他猛然推开, 有一种难以用常理解释的东西, 在阻止他继续用力。

而对江眠而言, 不过是毫不费力便能做到的事。

这样强烈的对比, 让晏清昀渐趋安稳的心绪再次警醒——他与江眠之间, 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甚至不敢去问。

直到江眠识破了一切。

“夺舍,便是借尸还魂。如若你的神识足够强大,甚至可以强行抢占活人的身体,碾碎对方的灵魂。”

江眠神色自然地解释着,软绵绵靠在他的肩头,与他十指交缠。

“……原来如此。”

“但我没有那么做哦。”江眠小声说。

晏清昀微微颔首,吻了一下江眠的发顶:“孤信你。”

“咦,你就这么相信我啦?”江眠歪了歪头。

“孤总是信你的。”

闻言,江眠意味深长地支起下巴,说道:“那么如果我是坏妖精,如果我真的夺舍了无辜的小狐狸精,你又该如何?”

他弯起眸子笑着,眼角的泪痣鲜红夺目。

而晏清昀沉默片刻,诚实道:“不会如何。只要你仍是孤的太子妃便好,孤也只需要你。”

其余的狐狸精关他晏清昀什么事,不如趁早打杀。

就算江眠真是夺舍而来,他也不甚在意。

晏清昀真正关心的是,夺舍,对江眠而言并非不可实现之事。

那么江眠就是可以长生的。

当他遵循天地规律生老病死,而江眠还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然后呢?

江眠也会像如今对他那样,去与他人相处吗?

晏清昀不敢深想。

而江眠听到晏清昀这样说,笑容愈发明媚,翻身跨坐在了他的腿上,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但是夫君,万一我其实是只老妖怪,全身只剩下一层骷髅,如今只是用了妖术……又该怎么办?”江眠软声道。

温热呼吸打断了晏清昀的思绪。

他没想到,江眠会说得如此坦然。

被那轻若无物的身体紧紧贴着,晏清昀情不自禁捏了一下江眠的脸。

滑嫩得如同新生。

这不是妖术,而是触手可及的现实。

以及,他派人去如意坊买来的珍珠粉与白玉霜,真是效果甚佳。

“眠眠,孤所在意的,绝非容貌这般浅薄之物。”晏清昀说完,轻轻吻了吻他的眼尾。

“是么?我觉得我很浅薄啊,”江眠乖乖仰头给他亲,又弯起唇角故意道,“殿下,当初你不就是图我长得好看吗?”

晏清昀安静了一瞬。

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在大婚之夜与江眠对视的那一刻,心脏被骤然攥紧的感觉。

江眠鼓起脸:“不说话就是承认了。夫君,你见色起意。”

“好,孤是见色起意,是衣冠禽兽,”晏清昀垂眸笑了笑,看似不经意地问道,“那眠眠,既然如此,你为何会愿意留在孤身边呢?”

“……因为,因为你对我好,”江眠卡壳了一下,重新变得理直气壮,“而且,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就算在小世界里结婚好几回了,这也依然是江眠第一次谈恋爱,他没有经验。

他只知道,老婆做的许多事都让他很开心。

虽然显而易见的不对劲之处实在太多,让他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偶尔甚至会气得半死……可江眠却还是乐在其中。

毕竟他也偶尔想把老婆气得半死。

这才是有趣的人生。

“对你好……”晏清昀撩开江眠额前的碎发,深深看着他道,“眠眠,若是你想找到对你好的人,理应极为轻松才是。”

“才不是,”江眠哼了一声,“还有谁会像你这样,看见我的尾巴就只跟个登徒子似的**,却没有赶紧把我送进道场里除妖去?”

以炮灰的身份走遍世界,让江眠体会很深。

当厌恶或排斥一个人,已经变成了社交圈子当中堪称约定俗成的规则……哪怕这种规则从外界来看是无比幼稚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无视“惯例”,不是所有人都会愿意去挑战规则。

哪怕江眠什么坏事也没做。

虽然他并没有因此受伤,但任务做多了,会让他很累。

而对于江眠撒娇般的控诉,晏清昀无法反驳。他就是喜欢江眠的尾巴。

他勉强接受了这个“对我好”的答案,但依然心有疑问。

“眠眠,孤只是不明白,你分明有着如此本领,也颇为聪慧,足以成就一番大事,但为何……却整日都在睡觉?”

“唔,因为有你,这很明显吧?”江眠软绵绵地贴在他怀里,“堂堂夏国皇太子是我的夫君,我当然不想再努力啦。”

他总是很累,在晏清昀身边,就没那么累了。

“……孤从未如此想过,倒是曾经猜测,是由于维持人形需要消耗大量法力,所以你才不得不睡觉修养。”晏清昀沉默片刻,幽幽补充道。

江眠怔了一下,蹙起眉点了点他的胸口,软声抱怨: “晏清昀,你要学会给自己揽点功劳。你都对我那么好了,怎么还成天想些乱七八糟的。”

如果他不是有老婆,现在可能已经想办法给自己易容,然后混入朝堂勾心斗角去了。

哥儿不能随意抛头露面,这个世界的任务才不会有那么好做。

晏清昀微微敛眸,低声道:“抱歉。”

“道什么歉……我明白了,你就是对自己没有自信,”江眠捏住他的脸,“殿下,你很受欢迎,真心爱慕你的、想当太子妃的人怕是能一路排到北疆边境去了。你看那沈鹤云,不就已经疯魔到想要杀我而后快了吗?”

听到主角受的名字,晏清昀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冰冷,随后才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抚上江眠的手腕:“这不一样。眠眠,孤只想要你。”

绕来绕去,还是同样的话题。

江眠忽然能明白,为什么他老婆分明也在快穿局,却硬是要藏于幕后不肯出来了。

思虑越多,越是容易变得胆怯。

与其继续温温柔柔地谈心……

江眠清清嗓子,绷起脸,拉起晏清昀的手,略显强硬地说道:“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晏清昀,我也只想要你,你给我好好记住了。”

“好。”晏清昀喉结微滚,低声应道。

“若是记不住,我就做到你记住为止,让你没有功夫再胡思乱想。”江眠神色危险地眯了眯眼。

“……嗯,孤记住了。”

晏清昀听得呼吸一顿。江眠这话,绝对没有掺进半点水分。

“好乖,”江眠这才重新勾起唇角,“要不要亲亲?”

“要。”

话音刚落,晏清昀就被扼着脖颈扬起了头。

那样充满侵略性的,不容置疑的强硬亲吻,让他无法再将心思放于别处。

他头脑一片空白,不由自主攥紧了红木椅子的扶手,几乎难以找到一丝透气的机会。

只好闭上眼睛,任由思绪被江眠的强势裹挟而去。

江眠的喜欢其实很简单。

他会把本性与缺点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包括那些其他人或许想要拼命隐瞒的劣根性。

他可以很听话黏人,可以温柔体贴,却也懒散任性而恶劣。

这是他表达信任的方式。

江眠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真实,整天和老婆黏黏糊糊地贴在一起,吃醋了还要撒娇闹脾气,可老婆依然容易没有安全感。

那不就只剩下欺负老婆这一招了。

当唇齿相离,晏清昀墨玉般的瞳眸难得蒙上了一层雾气,失神而脆弱。

江眠没有说话,拉着他腰间的玉佩回到寝殿,把他按倒在了床榻之上。

如果这回还行不通,下次他干脆就直接哭给晏清昀看。

*

翌日早晨。

晏清昀抚摸着隐约有些刺痛的唇角,默默吃完了两碗热粥。

幸亏大朝会刚刚过去,他无需早起上朝。

而江眠拿来了王太医开的药膏,用指尖舀出少许,涂在他唇角的破损之处,轻轻揉开。

药膏微凉,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气,即刻便舒缓了若隐若现的刺痛。

“还疼吗?”江眠轻声道。

看着江眠柔软而关切的眼神,晏清昀心中泛起暖意。

“没事了。”

“不舒服了要跟我说。”

“嗯。”

虽然当时晏清昀很喜欢,但江眠咬得确实重了些。

至少今天,晏清昀显然不再像之前那般满腹心事。

书房里点起了清净宁神的熏香。

江眠靠在晏清昀身边,帮他揉了揉腰。

眼看他要提笔写下关于何方道人的奏折,江眠才出声道:“对了夫君,暂时先别杀他,我还有些事情想问。”

晏清昀动作微顿:“好,你去问吧。不能写给父皇看的那些,孤心里有数。”

“我怀疑他也暗中针对江府做过计划,但他没有提及。”江眠意有所指。

“害怕自己罪上加罪?”晏清昀稍稍蹙眉。

“或许是的,”说完,江眠忽然弯了弯眼睛,冷不丁又说,“怎么样,还担心我藏着什么小秘密吗?要不要再多问问?”

晏清昀猛然回想起江眠昨夜的笑容,身子不禁有些发软。他定了定神,才艰难回道:“……孤没这个心思了。”

“那就好。”

江眠笑眯眯地亲了他一口,起身离开书房。

哼,这还差不多。

他唤来十九解开地牢的铁锁,撩起衣摆走进牢间。

何方道人躺在干草堆上,似乎是彻夜未眠,眼睛里的血丝愈发明显,看向他的神色还有些闪躲。

其实只要何方道人被掌握在他们手上,这所谓屠龙之术所能引起的动乱都算是告一段落。

其他人可没有嘴皮子去游说武将谋反,即将发生的瘟疫隐患已经彻底解决,晏清昀也不会再遭遇潜在的安危问题。

但这巫蛊之患,虽然也尚未发生……但到底又是从何而起呢?

江眠让十九暂时回避,随后拎来一张椅子坐下,踩着何方道人的脚踝仔细询问原主的来历。

而何方道人已经把江眠当成了富有玩心的千年大妖,吓得连喊几声前辈饶命,才哆哆嗦嗦地说了实话。

如江眠所料,何方道人是多年前就在江家设下了原主这颗棋子。

真正的江家哥儿自小被娇惯得颇为任性,再加上幼时生□□玩,他在某一年的元宵节夜里,偷偷带着两三个佣人溜出了江府,想要坐游船看灯花,却意外落水。

而何方道人早就有谋害他的想法,见他溺水,不仅没有伸手援救,反而立刻毁尸灭迹,取走了他的记忆。

随后他施法让小狐狸化作那哥儿的模样,跳入水中,被焦急坏了的佣人救起。为了确保不露破绽,他还让原主假装倍受惊吓,发了一场高烧,哪怕心性稍微改变,也能合理地骗过江府众人。

再加上哥儿落水颇为微妙,在注重贞洁的古代社会不可轻易往外说……这件事就如此被慢慢隐瞒了下来,再也没有人提起。

筹谋多年以真换假,诅咒皇室,搞垮江府,哪怕有一方没有按计划进行,他也可以重新选择其他的路线。

这家伙就是做好了全部的准备,连环套起来说不定还能一石二鸟。真是坏透了。

江眠眸色渐冷,踩着他的力道愈发重了些许:“你可有让他在江府藏了什么不该有的玩意儿?”

“有,有有有……!”何方道人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随后他又被江眠一椅子敲晕了过去。

*

江眠跟晏清昀坦白说了江府之中存在巫蛊道具的可能性。

即便这在封建时代是最大的禁忌,甚至有可能导致万人丧命,他也不会有一丝犹豫。

晏清昀能感觉到江眠的信任,却也难得面容严肃起来:“眠眠,你想如何处理?”

“爹娘年纪大了,我不想让他们平白受惊一场,”江眠勾着他温热的指尖,思考片刻后说道,“等有时间,我去把那些东西偷出来毁掉。可以显得光明正大一些,就当是你陪我回一趟娘家,别的什么都不要说。”

“好,明日就出宫。”晏清昀毫不犹豫道。

江眠眨了眨眼,抬手碰了一下他的唇角:“夫君,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呢,不怕被发现吗?”

晏清昀:“……”

他方才绷紧的脸忽然变得僵硬。

江眠弯起眸子,忍着笑意道:“这样,忙完了就躺**去,我多给你揉揉腰,然后热敷一下,再泡个澡?”

至于金尊玉贵的太子嘴角怎么会受伤了……那当然是他们琴瑟和鸣的证据,无需遮掩。

“……嗯。”晏清昀低声应道。

江眠越是想要善解人意地照顾他,越是让晏清昀耳尖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他竟也会有点不自在。

但江眠可不会放过他。

等到午膳过后,晏清昀依着江眠的吩咐脱了上衣,趴在榻上。

江眠把自己的软枕头借给他垫着。

冰凉指腹一点点抚过他紧实的背部,和那肌肉线条流畅漂亮的后腰。

晏清昀忍不住绷紧了身子,把脸埋进枕头里,还能嗅到淡淡木槿叶的香气。那是江眠洗头发时喜欢的味道,他想。

而转瞬间,跌打酒独特而微涩的药香弥漫开来,让江眠的指尖也隐隐泛起暖意。

“夫君,你紧张什么?”他轻笑道。

晏清昀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将脸埋得更深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