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银白色的细沙簌簌地滑下来,底部渐渐有了弱小的沙丘,像是时间囤积的忧伤,在它密封的玻璃世界中欲盖弥彰。两条纵向支架是古朴风格的缠绕工艺,藤蔓纠结,末端有两枝半开半闭的抽象花朵。表层镀过的漆体有些剥落,露出内藏的铜色和斑驳的模样。

这是一只沙漏。

它正停在古董店的一角,背后是一幅有湛蓝天空的油画,它就像一个略显沧桑的沉默老人,正面无表情地杀掉这一刻、等待下一秒。

我想,我应该带它回家。

时近黄昏,江南的岁尾总是潮湿而阴冷的,古董店里没有开暖风,各种老旧的物件儿即便不动,也散发着某种遥远而生硬的气场,使整个空间愈发显得清冷。我紧了紧竖起的风衣领,朝那只沙漏伸出手去。

“老板,我要这个。”

声音是重叠的,尾音仿佛撞上了金属一般,发出嗡的一声。我错愕地向左侧别过头去,看见了她。

同时说话的两个人显然都有些意外,短暂的目光相触后,彼此友善地笑了一下。

我微微低头,用食指扫了下眉角,说:“这么巧,你也喜欢?”

她模仿着我的样子也摸了摸眉尖,顽皮地说:“啊哦,麻烦了,我可是昨天就喜欢了的。”

这时候老店主走了过来,和蔼地冲我笑了笑,说:“这姑娘确实是昨天就来过的,钱没带够,所以约好了今天来拿。其实这沙漏不是什么古董,只不过有点年头罢了。小伙子,要不我给你看点别的好东西?”

我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我也不太懂这些,就是看它顺眼而已。”

看着她拿着包装好的沙漏走出店门,我也跟了出去。户外的温度并没有室内那么冷,比较起来甚至还有点微暖的感觉。街路旁就是使这城市闻名的湖泊,在宁谧的黄昏里温顺地安然无澜。我跑到她身边,假装若无其事地跟她并排走。她朝我望了一眼,故意用一种谨慎的语气说:“喂,你不至于抢劫我吧?”

我嘿嘿笑了两声,说:“那倒不至于。我是想,十分钟内如果有船从湖心岛那边划出来的话,我就请你喝酒。”

她又模仿我,也嘿嘿笑了两声说:“都什么时候了,哪还能有人游船呀?你是想把我灌醉后盗窃我的沙漏吧?那好,如果我说完话的下一秒,这条街的路灯全都亮了,我就把它送给你。”

假如光是有声音的话,那定是“倏”的一声。因为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这条街的路灯倏地全部亮了。

橙色的光晕像一张有甜味儿的糖果纸,软软地包裹了我们。她和我像两只木鸡似的对望了半晌,都没说出什么来。

喝了半杯芝华士后,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苏弦。

许是人们洞悉的奥秘太单薄的缘故,这世界总是有让我们惊讶的不可能发生。就在我和苏弦刚从路灯的光线之中缓过神来的时候,不知是哪对儿正恋得陶醉而热烈的情侣,驾了一条天鹅头的小游船,远远地从湖心岛的背后划了出来。

苏弦很不服气地把一枚腰果嚼得咔咔响,说:“你是不是和市建部门有瓜葛?故意安排好了要骗我的沙漏?哪有这么巧呀?”

我像个拆弹专家似的一手按住沙漏,一手比划道:“是你说的路灯亮啊,也不是我提的。你可不带反悔的啊!大姑娘一言八鼎,三马难追哦。”

苏弦听完哧地笑了,说:“你什么文化呀,驷马也不是四匹马。喂,你做什么的?”

我掏了张名片,递给了她。

“心理治疗师?”苏弦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怪不得呢,你这个骗子!你是不是早就看穿了我善良心软的性格,不忍夺人所爱,所以你早就等着我主动把沙漏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