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娉摇头,“没有,谢谢老师关心。”就是有点冷。

她脸色向来苍白,看起来没什么血色,张轻舟还是有些担心,“你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说,我备了药。”

“好。”

大队长是个健谈的,和学生们一路聊了起来,也差不多把他们的底子摸清了。

天南海北的都有。

大队长心疼这群学生天寒地冻的还要出来帮生产队的社员们看病,到了卫生所安置好他们,让自己媳妇熬了满满一锅姜汤送过来。

每个人灌了一大碗姜汤暖暖身子,回了屋子倒头就睡。

卫生所原先是村部的老房子,占地不小,村里的赤脚医生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给张轻舟,自己回家睡了。

还有四个房间,正好两人一间。

夏莹毫无疑问跟着苏娉。

生产队安排十分妥当,每个屋子都烧了炭火,苏娉也睡得十分酣畅。

浅眠的习惯被劳累治好了。

等他们醒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大队送了饭菜过来。

学生老师的伙食住宿都是学校拨钱给公社,公社下发到生产队,不用生产队垫钱。

张轻舟坐在卫生所看诊的屋子里,中间是一个地炉,上面挂着一个水壶。

柴火旺盛,水“咕嘟咕嘟”顶着盖,冒着白色热气。

生产队的大队长徒手把水壶提起来,灌到暖壶里,又在卫生所后面的小厨房水缸里加了水,重新把水壶挂回炉子上。

“张老师,你们自己做饭能行吗?要不还是我们每天把饭菜做好送过来吧。”

不是他看不起这群学生以及张老师,而是怕他们太累了。

现在天气严寒,正是感冒多发季节,生产队每天感冒发烧的人可不少,还有一些别的症状的。

赤脚医生从天亮转到天黑也看不了几个人。

幸好现在不用出工,不然真是耽误事。

“能行。”张轻舟往炉子里扔了个土豆,见苏娉出来了,又扔了一个:“就是今晚的伙食又麻烦你们了。”

“不碍事。”大队长也看到苏娉了,他又搬了个小板凳过来:“闺女,你坐这儿烤会儿火。”

苏娉看了眼老师,在他旁边坐下,对大队长道谢:“谢谢您。”

“谢啥谢啊,我得谢谢你们,过来帮社员们看病。”大队长又去给她倒水。

苏娉刚睡醒,吃了饭过来。眼神还有些朦胧,像是笼了一层烟雾。

张轻舟往炉子里加了根柴:“紧张吗?”他问的是明天坐诊的事。

“还好。”她接过大队长递来的搪瓷杯,又道了声谢:“有您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是,张轻舟的徒弟,确实没必要紧张。”男人侧身靠着旁边的土墙,语气张狂。

火焰在墙上跳动,他说:“你就按照平时学的来,我看过你整理的笔记,对各种病例都有记载,想必是归功于容叔叔和你妈妈吧。”

苏娉点头:“小时候辨认药材,外公见我对中医感兴趣,会把他在医院里一些经典病例和用药告诉我,还有一些疑难杂症,我就顺手记下来了。”

到了北城,容岚也会跟她说这些。

进了北城大学,她放假回去会把课堂笔记给妈妈看,她会亲手标注修正。

“你基础扎实,只是欠缺实践。”

大队长等水开,又给他们灌了一壶才离开。

其他人吃完饭又回屋睡回笼觉了,外面白雪皑皑,寒气森森。

苏娉坐在火堆旁边,剥着土豆,跟老师说上次关于急腹症,西医诊断中医治疗的事。

“像是骨折这些也能做到中西医结合。”她若有所思。

指尖被土豆烫了一下,她迅速收回。

过了一会儿,又试探地开始剥皮。

“对,你可以按照这个方向去研究。当然了,不能应用到临**的都是空谈。”张轻舟打了个哈欠,他拨了拨火,起身:“早点睡,明天见真章。”

苏娉微微点头,等他走了,一个人坐在炉火前发呆。

搪瓷杯里的水温温热热,从掌心一路暖到心里,她在思索明天该做的事。

炉子里的柴火彻底燃尽,苏娉也慢悠悠起身。

翌日,得知东城大学的老师过来坐诊,村民们吃完早饭就过来了。

村里的赤脚医生也支了张桌子,给人看诊。

村民们对他还是颇为信任的。

张轻舟桌前排着长队,学生们这边门可罗雀。

有人干脆去给老师打下手。

他们也能理解,自己平时去医馆,第一件事就是看大夫年纪,头发白不白。

像是尤老先生和张老爷子那样的,就可以闭眼伸手。

完全放心。

不然面白无须,谁搭理你。

苏娉坐在桌前,虽然没有人找她看诊,但是她也没闲着,把去赤脚医生和张老师那儿问诊的病人情况记录下来,还有老师开的药。

夏莹凑过来,“阿娉,你这写的什么啊?”

仔细一看,她惊了,随即叹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啊。”一心就期待给人看诊。

“小姑娘。”有个老妇人看两边都排满长队,而学生们因为没病人去老师旁边听课帮着抓药,只有她在这儿端端正正坐着,犹豫片刻,在她面前坐下:“我有点头疼发热,而且流清鼻涕水,能麻烦你帮我看看吗?”

“好。”苏娉点头,温和道:“您伸手,我切个脉。”

老妇人依言照做,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感冒捂两天发身汗就好了,这次怎么捂都没用,手脚冰凉,而且还头晕犯困。”

苏娉耐心听着。

脉象不浮反沉,她又握了下老妇人的手,果然冰凉,没有温热。

她心里已经有数,“您这是少阴伤寒,我开服药,您吃两剂就会痊愈。”

这是故意说给张轻舟听的,第一个接诊的病人,她也没有十足把握,需要老师肯定。

张轻舟听到她的话,看了眼昏昏欲睡的老妇人,微微点头。

老妇人像是忽然惊醒,“小姑娘,什么药,你开吧。”反正她什么都不懂,只会听医生的。

苏娉见老师点头,松了口气:“附子十二克,炙甘草十克,干姜十克。”

“共吃两剂,附子有毒性,您千万记得要用文火慢煎一个小时,降低毒性。”

“好,谢谢你啊小姑娘。”

苏娉抿唇一笑,看到老师赞赏地对她点头,打开药箱配药。

其他村民见她头头是道,想了一下,东城大学出来的学生能差到哪去?再说了人家老师还在这坐镇呢,于是很快,她桌前又多了一堆人。

苏娉有些手足无措,但还是很快冷静下来,给他们把脉。

夏莹抄完刚才的笔记,赶紧过来帮她配药。

看诊一直从上午八点持续到中午十二点,会做饭的学生去厨房,剩下的休息一阵。

张轻舟从自己的私藏里,拔了根人参须须扔在搪瓷杯里,拿起暖壶泡了杯参茶,给苏娉:“不错啊小鬼。”

“谢谢老师。”苏娉毫不客气,对着杯沿吹了吹,小口小口把参茶喝完。

“你今天这些诊断都没错,用药剂量也对。”张轻舟倚着桌边,看着她:“等回了学校,放假的时候你就去妙仁堂跟诊。”

“好。”苏娉犹豫了一下,点头应了。

昨天来的老妇人提着家里自留地种的青菜过来了,她看到苏娉,赶紧过去:“小姑娘,我按照你说的吃了两剂药,第一剂吃完精神头好了也没再犯困,今天早上又吃了一剂,现在手脚热热的,你摸摸!”

苏娉哭笑不得,摸她手的时候顺带把脉,果然,四逆汤回了少阴之阳气。

“您已经痊愈不用再喝药了,不过平时还是要多注意保暖,冬季容易感寒。”

老妇人连连点头:“都听你的都听你的。”她硬要把菜塞给苏娉,小姑娘没办法,只能求助张轻舟。

最后还是张轻舟说大队长送了很多菜过来,他们不能收村民的东西,不然回了学校要受处分,老妇人这才作罢。

跟苏娉又千恩万谢,出了卫生所的门,老妇人见人就说:“坐在门口那个长得最好看的小姑娘,医术可不得了,以前感冒就算吃了丸子,我们这些老东西也得拖个十天半个月才好,昨天她给开了药,煎了两服喝完就好了。”

“真有这么厉害?婶子,您头不疼啦?”

“不疼了不疼了,你们要看就去她那儿看,这就是灵丹妙药啊!”

在生产队看诊的这些天苏娉很少有休息的时候,因为有老妇人的竭力推荐,她也是忙个不停。

张轻舟倒是开心,学生分担了自己的压力,他乐得轻松。

苏娉把这些天看到的病症都记下来,然后写上老师以及赤脚医生还有自己开的药方。

同学们也被她带动,试着看诊,因为苏娉的年纪和本事,村民们也没有小瞧他们,学生们都收获匪浅。

十天后,张轻舟宣布义务出诊结束。

这些天吃饭都是有一口没一口,来了人就得看诊,今天终于能吃口饱饭,同学们都一脸满足。

以前从来没发现,快乐这么简单。

大队长对他们再三感谢,张轻舟摇摇头说:“这不算什么。”

同学们收拾好行李,把屋子打扫干净,在雪停这天,跟着老师踏上回学校的路。

现在是十二月底,腊月初八。

他们晚上赶到学校,喝了暖呼呼的腊八粥,安心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苏娉把这些天的心得汇总,去了张轻舟办公室。

因为他们去了乡下,月底假没休,一月初前两天,他们开始休假。

1974年,一月一号。

农历腊月初九。

苏娉提着连环画,去裁缝店取了之前没空来拿的一件黑色长风衣,又买了份糖炒栗子,去了东城军区。

通报核实身份后,她顺利进了军区。

一个战士带她走过军属大院,到了野战军的宿舍。

“同志,沈参谋长让你在这等他。”

“好。”苏娉点头:“谢谢你。”

战士敬了个礼,转身往岗哨那边走。

她在门口等了五分钟,身穿军装的男人大步走来,眉眼间蕴藏风雪,看到她时冰雪消融,露出温柔暖意——

“阿软。”他笑着站在她面前。

“……”苏娉仰头看他,过了一会儿,说:“我还有一个星期放假,你要跟我一起回北城军区吗?”

“嗯,”他伸手,拂去她发梢的雪,温声道:“我五天后开始休假,为期半个月。”

苏娉唇角不自觉上扬,想到什么,她抬手:“我给你带了礼物,要看看吗?”

“好,”男人摸出钥匙开门,侧身道:“你先进去,我去食堂提个炭火炉子过来。”

苏娉没有拒绝。

等她进去后,肩膀抵着门框的男人稍微缓神片刻,才转身离开。

门缝被延开,寒风阵阵。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眼屋内摆设,还是和之前一样,简洁朴素。

坐在床边,她晃着脚,等他回来。

沈元白没有让她久等,进来的时候把门关上,炭火炉子放在床边,去开了点窗缝。

怕她冷,又拉上半边窗帘,寒风带动窗帘晃**。

拉过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的纸袋上,他笑:“给哥哥带了糖炒栗子?”

“是呀。”小姑娘眉眼生动,眸光潋滟:“还有哦。”

沈元白看向她时眼底带着宠溺,弯眸:“好,哥哥看看。”

拿过纸袋放在膝盖上,看到里面的衣服,他稍微挑眉。

“这是?”

“跟你送我的那件同款,就是颜色不同。”苏娉解释道。

沈元白眼底笑意浓郁,他拿出衣服,反复看:“谢谢阿软,我很喜欢。”

“还有呢!”苏娉把牛皮纸包着的东西也递给他,微抬下巴,示意道:“你拆开看看。”

沈元白照做,拆开后看到封面,他微怔片刻,低笑出声。

男人笑声清浅悦耳,如玉击磐。

“我家阿软有心了,哥哥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爱不释手,垂眸认真翻阅。

苏娉也很开心,她捞过一边的油纸袋,准备剥板栗。

炉火温暖,糖炒栗子香甜。

刚剥开壳,鼻尖忽然萦绕淡淡的血腥味。

她脸上笑意收敛,黑如点漆的眸子一瞬不眨看向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