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烟,我们多年的交情,自然知道陈家的家风,也知道你们会对阿软好。”

容岚看向蹙眉不语的少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可孩子不愿意,现在也不是封建社会了,咱们不能勉强。”

“一切还要听他们自己的意思,你说对不对?”

“……是这么个理。”慕烟愣了一下,凝眸看坐在下首的儿子:“阿焰,你真的不愿意和阿软结婚吗。”

“你要想清楚,以后要是后悔可就没用了。”

“后悔也是他自找的。”陈老爷子冷哼道。

陈焰冷冷觑他,掷地有声——

“我不会后悔。”

今天的饭没有人有胃口吃,除了苏策苏驭俩兄弟。

虽然现在和陈焰是兄弟,但就他这三番四次看不上跟妹妹的婚事,足以让哥俩不满。

兄弟算什么,他们又不跟兄弟过一辈子,妹妹才是他们的心尖宝。

吃完饭,几人辗转到茶几边上喝茶,兄弟俩收拾桌子,苏娉去厨房泡茶。

苏驭打水洗碗,见妹妹默不作声放着茶叶,他安慰道:“软软,别难过,哥哥连队里有很多好兄弟,等哪天你放假,我让他们来家里,任你挑。”

苏娉本来是在想刚才的事情,被他一打岔,轻轻摇头:“哥哥,我不难过。”

“怎么可能不难过,往年在南城,陈家寄来的照片都是看了又看。”苏策清理灶台,他说:“阿软,我们营也有很多好小伙,咱又不是非陈焰不可。”

“我们家阿软又漂亮又善良又温柔,以后还会是一名好医生……对了,”苏策说到这儿,突然想到一件事:“你以后会来部队当军医吗?”

苏娉软眸一怔,她还真没想过这件事。

“你好好考虑考虑,在哪儿当医生都不如部队,”苏策清洗抹布,反身看着她笑:“因为哥哥们都在部队,谁敢跟你大声嚷嚷,哥就削他。”

“对!削他。”苏驭做了一个揍人的手势。

苏娉被这番话逗笑,心头的郁气散了一些,她认真道:“我会好好想想的。”

虽然才刚入学,但毕业也不过就两三年的事了,时间眨眼飞逝。

去部队,像外公妈妈还有小姨一样,当一名军医也很好。

接过苏娉端来的茶,慕烟心中百感交集。

阿软虽然不是她看着长大的,但是这十七年来她眼睁睁见照片上的小女孩长成大姑娘,对她的情感自然是与旁人不同。

“可惜不能喝到你进门敬的茶了。”她叹气。

方才苏定邦已经和老爷子商定了,这门婚事就此作罢。

他女儿也不是那种要上赶着嫁人的。

老爷子思及亡妻的念想,还想再周旋一下,提议两年后如果两人再反对就不再勉强。

苏定邦不同意,沈霄也坚决反对。

刚才陈焰的话完全触及到他的逆鳞,看到女儿垂眸不语的样子,他心底的怒意压制不住,但又没立场说什么。

男人额角青筋暴跳,隐忍克制坐在沙发上,像一尊煞神。

陈安国频频侧目,觉得如果大儿子再说话,这姓沈的可能会直接暴起。

苏娉安静乖巧坐在容岚旁边,神色温和。

轻轻拍着女儿的手背以示安抚,女人笑道:“虽然没缘分当亲家,但我们还是朋友嘛,两家的情谊不会断。”

慕烟只是讪笑,她怎么听不出来这是客套话。

阿软是苏家的宝贝,阿焰对这门婚事从头到尾十分抵触,怕是早已让苏家恼火了,只是碍于两家的交情,没有表现出来。

陈家其实毫不在意苏娉能不能生育,在她眼里,阿软就是很好的一个女孩子,配阿焰绰绰有余,性格又温顺。

和陈焰的桀骜不驯截然相反,阿软的温柔足以让人沉溺。如果两个人相处久了,儿子一定会一头栽进温柔乡,难以自拔。

可惜了。

儿子一定会后悔的。

苏定邦和陈安国喝了不少酒,老哥俩并肩战斗过无数次,本以为能成为儿女亲家,可现在只能惋叹。

最后,离开苏家的时候,慕烟十分笃定地对大儿子说:“你一定会后悔的。”她大步走出院子。

陈焰站在院门口,本想回头看,又怕对上她清棱棱的目光。

手里的香囊炙热滚烫,他紧紧攥着,几乎要灼穿掌心。

苏娉在客厅门口,陪着他站了会儿,等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低声笑了一下。

有些许无奈。

她转身进屋。

沈霄是最后离开的,他也喝了不少酒。

之前见他拿起酒杯,陈安国颇为讶异。

平时要在部队执行任务,他们很少饮酒,只有休假的时候才小酌两杯,浅尝辄止。

而沈霄向来是滴酒不沾的。

不管是谁劝酒,也别想见他碰酒杯。

今天可真是开了眼。

在女儿要和自己错身而过的时候,沈霄哑着嗓子,开口:“阿软。”

苏娉停下脚步,目光柔软温和。

苏定邦酒喝的有点多,容岚扶他去睡觉了,苏策苏驭闲不住,洗完碗把地拖了去找大院里今天休假的兄弟们打篮球。

他们很希望陈焰也在,把球砸他脸上就当手滑。

“……之前一直没有来得及和你单独聊聊。”沈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女儿,心疼愧疚各种情绪交杂。

苏娉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瞳仁乌黑,唇色是淡淡的樱粉,身形依旧纤弱,比上次在学校见到时的惊慌失措更多了两分生气。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青雪第一次见到她就怀疑是自己的妹妹,元白也是尚未查证就一眼笃定。

沈霄对上她温软的黑眸,心里就跟针扎一样,心疼得不行。

她跟她大哥太像了,从眉眼到神情,温温和和干干净净,毫无攻击性。

可心性却最为坚定。

“以前的事爸爸知道你不愿意听,我也不会再提。”他斟酌许久,小心翼翼道:“以后可不可以也给爸爸一个机会,需要什么跟我们说,爸爸一定竭尽全力。”

苏娉抬眸看他。

眼前的男人目光坚毅沉稳,一身精钢铁骨。

却在面对小女儿时,如覆薄冰。

忽然就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爸爸妈妈说过,当初的事沈家也是毫不知情,他们以为徐娇是她,所以才百般呵护。

看到他板正的身影因为跟她说话略微弯着,苏娉心里释然,她点头,轻声道:“好。”

沈霄似是不敢相信,看到女儿脸上清浅的笑意,才知道自己没听错。

她开始试着接纳自己了。

虽然没有叫爸爸,但他还是十分开心,望向她的时候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舍不得挪开目光。

就像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阿软,阿软……”高大的男人有些无措:“爸爸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中药书籍吗?爸爸托人去搜集,爸爸最近有些忙,等空下来了就去给你买,你哥哥给你买的是小皮鞋?爸爸到时候也去百货大楼给你挑。”

苏娉只是轻轻摇头:“一双就够了。”

“好,好,爸爸选别的。”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元白在接触过妹妹后,态度坚决要把徐娇的户口迁出去。

看到她纯净的眸子,就会发现,那错误的一切对她是多大的伤害,见到她就会不由自主心疼,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他想,等阿漪回来该让她好好看看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晚上,她收拾行李,明天又要去学校了。

把妈妈给她修正标注过的笔记小心放好,又拉开书桌抽屉看看还有什么遗漏。

眸光在接触到最下面的相片集时,她犹豫片刻,指尖刚触上,又松开。

拿过桌上的字帖盖在上面,又把抽屉推了进去。

“囡囡。”容岚在外面扣门:“妈妈给你炖了黄芪红枣汤,可以进来吗?”

“可以呀。”苏娉收敛情绪,赶紧过去开门,手握着门把,身子半掩在门口,她吸吸鼻子:“好香呀妈妈。”

“是妈妈好香还是汤好香?”

“妈妈好香,妈妈炖的汤也好香。”小姑娘眉眼弯弯,笑容真挚。

“你呀。”容岚嗔她一眼,放下汤盏:“你爸爸哥哥们要是有你一半会说话,每天也不会挨这么多骂了。”

苏娉唇角小梨涡若隐若现,“我会好好教哥哥们的。”

“你这孩子,”容岚手指轻轻点了点她额头,揶揄:“果然在学校待久了就是不一样,谁的玩笑都敢开了。”

苏娉坐在桌前,用瓷勺搅动着汤,散出热气:“因为我知道妈妈会一直纵容我呀。”

“是,”容岚愣了片刻,失笑:“只要我的囡囡开心,开谁的玩笑都可以。”

小姑娘湿漉漉的眸子透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小口小口喝着汤。

“洗完澡了?”见她发梢湿哒哒的,容岚拿起旁边的毛巾,走到她身后轻轻给她擦着头发:“妈妈不是说过晚上洗头发一定要先擦干吗?湿头发睡觉会偏头痛。”

“知道啦。”苏娉不好意思吐舌:“好烫诶妈妈。”

“就知道转移话题。”容岚没办法,还是顺着她的话说:“吹吹再喝,以后妈妈没在你身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学校的伙食还好吗?”

“很好呀,就是比妈妈做的差了些。”

“你呀,”说到这,容岚有些惆怅:“妈妈这厨艺还不如你呢,你们学校的伙食到底是有多差。”

“可妈妈是一位优秀的军人,是一名十分出色的军医,外公跟我说过,您天赋过人,以后要继承他的衣钵。”

“就你外公那个破钵子,还是算了。”容岚忍不住道:“他啊,就是不上不下卡在中间,你外公为人温和,没有不破不立的决心,这辈子也就只能在南城当个军医院院长了。”

平时她对父亲还是很敬重的,但是到了医学领域,没有什么父女。

父女俩很多理念有分歧,而苏娉反而很喜欢把他们的矛盾点归纳到笔记里,这一点经常被外婆调侃,说她是小机灵鬼。

“囡囡,妈妈要再提醒你一句,”容岚郑重道:“你从小接触的都是我和你外公还有小姨给你灌输的理念,而张轻舟是另外一种体系,你如果真的决定要跟他走那条路,会很痛苦。”

“你所有的原有体系都要打碎重建,以初学者的角度重新来甚是自己对医学的看法。”

“在这过程中,你可能会对自己以及老师产生质疑,心态会受影响,然后信念崩塌。”

没有坚如磐石的决心,很容易动摇。

她最忧心的就是这件事,家里都是走传统中医路子的,她们没有经验,不能给女儿有效的建议。

苏娉喝碗汤,瓷勺“叮啷”落回盏中,她抬眸,眼底带着浅笑:“妈妈,您放心。”

“我永远不会怀疑自己对医学的决心。”

容岚哑然,旋即噗嗤笑出声,随手把湿毛巾挂在椅背上,用手指顺着她乌黑柔软的长发——

“你这自负的性子随了谁呀?小小年纪,口气不小。”

“像外公呀,”苏娉眼也不眨,张口就来:“外公每次跟您吵架,都说自己的理念不可能出错。”

“好的没学,这个倒是学到了。”容岚见她头发干的差不多了,在床边坐下:“以后要是你的理念和别人出了分歧,你会怎么办?”

“我会用实践证明,我是对的。”

“如果错了呢?”她又问。

“那就坦然认错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会虚心请教,修正错误,以防再犯。”她语气和春风一样和缓,脸上笑意明晃晃。

“软软,”容岚看了她许久,说:“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好医生的。”

她又补了一句:“不像你外公,老顽固。”

苏娉不敢接话。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苏娉本来想问问妈妈,关于军医的事,但是容岚忽然提起陈焰——

“这孩子其实挺好的,就是性格……不过现在是新社会,娃娃亲当年是在你们还小的时候订下的,现在你们长大了,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不管以后是不是阿焰,妈妈都希望你能过得好,那个人也能待你如珠如宝。”

“我知道的,妈妈。”苏娉起身走到床边坐下,头倚在妈妈身上。

闻着安心的中药味道,她有些困倦。

容岚就这么坐着,手轻轻抚着她后背。

等女儿睡着了,掀开被子扶着她躺下,又给她盖好被子,被角掖严实。

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手指轻轻将她脸颊发丝勾到耳后,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