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弘一一交代着,陆长风只觉心间凉飕飕一片。

师父这是交代后事。

他像小时候一样趴在李章弘的膝上,“师父,你莫要抛弃徒儿,”声音哽咽,像是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李章弘眼中闪过丝笑意,“长风,说起来,你十岁上头便到了我身边,那时候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小子,整日里惹我生气不说,还敢与我顶嘴……”

他的脑中闪过陆长风小时候调皮又倔强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更盛了。

陆长风听着他说着往事,眼眶却酸涩起来。

“……等我死后,记得将我葬在平山,我喜欢那处的花草……等战事结束,你就娶个好人家的姑娘吧,每年清明,记得带她来看我……”

头顶的声音越来越轻,呼吸声也越来越微弱,他甚至感觉抱住的那人身子也在慢慢变凉。

陆长风猛地坐直身子,他哆嗦着伸出手去要去摸他的脉搏,一抬头,这才觉得头顶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脸上却是带着极其安详的笑。

他心中冰冷一片,动了动发僵的腿脚,缓缓地伸手去探李章弘的鼻息。

随后,他的身子一软,整个人便又跌落在地。

“师父——”

他低声叫喊着他,可他却再也没有睁开眼。

陆长风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他低喃道,“师父,你说的媳妇,我已经找到了,她是个极善良的人,等我成亲了,定会带她去见你……”

天色不知何时渐渐暗了下来,陆长风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等听到外头的的动静之时,他的腿已经麻了。

“国舅爷,您怎的来了?”

帐篷门口响起了卞锦之响亮的声音。

紧接着,帘子就被人打起,雪白的烛火就跟在他身前进了帐篷。

陆长风用手挡住这忽如其来刺眼的光芒,他有片刻的失明,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殷横已经“哎呀”一声叫了起来。

“不是说这是成王那逆贼的帐篷,怎的还有别人,咦,这,这是李章弘么,我记得他可是几十年前的探花郎啊。”

殷横绕着被放平在帐篷榻上的李章弘走了一圈,啧啧两声,似乎很是惊讶。

“哎,陆将军原来在这啊,我一得了捷报,就再也等不了了,这不,直接策马赶了过来,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师徒同屋,”他摸着下巴,夸张地大叫,“你们在这,那成王呢?”

帐篷里没人回答他。

他拧着眉头思量了一阵,像是恍然间顿悟一般,猛地一拍大腿,“坏了,难道是跑了,这可怎么跟皇上交差?!”

“你们,赶紧去追,败军之将,肯定也走不远,”殷横狞笑一声,忽然变了脸,“若是找不到人,都不用回来了。”

卞锦之等几位副将都看向陆长风。

陆长风此时已经找回了神智,他慢慢站了起来,沙哑着嗓子道,“虽说是已经打扫完毕,到底也不是安全之地,国舅爷先回去吧,这里,陆某自然有主张。”

殷横的目光在躺在角落里的李章弘身上游走了一圈,仿佛是对他的话反复权衡了一阵,嘴上却道,“皇上既然派我来战场,本官自然是不敢躲闲的,陆将军莫要客气,殷某不过是在此处守着,不打紧。”

陆长风脸上飞快地闪过恼恨,他给卞锦之使了一个眼色。

后者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此处的血腥味过重,请国舅爷移步,属下已经安排好了妥当之处——”

殷横被两个副将半拖半拉就走到了帐篷门口。

只是还未出门,殷横忽然转头道,“陆将军大义灭亲,殷某佩服得紧,这逆臣贼子的走狗,难道死了便一了百了了不成,依我看,不如将他的首级割下来祭旗,也让天底下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瞧瞧下场。”

这话一出,帐篷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陆长风像是只随时要爆发的豹子,他死死盯着殷横,一字一句地道,“陆某觉得殷国舅的主意不大好,人死为大,再者,首恶已逃遁,当务之急是追寻叛军余孽。”

他说完,也不等殷国舅说话,就吩咐卞锦之道,“送国舅爷出去,你们替我好好招呼国舅爷。”

卞锦之等人得了吩咐,自然不再客气,架着面色青白交加的殷横便出去“招呼”了。

陆长风又看着已经没有气息的李章弘呆愣了片刻,最后搓揉了一把脸,亲自吩咐人来收拾。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

朝廷军大败叛军,打扫完战场,一封捷报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往了天底下最尊贵的那座城池。

等到陆长风安葬好李章弘,又理顺军务,又过了大半日。

大军开拔往豫州城的方向去了。

还未进城,大胜归来的军队就被夹道欢迎的百姓扔了满头满脸的花。

这个时候,城中的鲜花并不如春季那般多,所以,各类菜花也被用来充数。

大胜回来的军队昂首挺胸,本想让老百姓瞧一瞧他们的雄姿,遇上这满天乱飞的菜花也慌手慌脚起来。

混在军队中的林永全胡乱挡着花草,满眼里只有那最前头的陆大哥。

李先生离开了,说是将他托付给了陆将军,以后,他便是陆将军的人了。

他兴奋地仰着脖子往前看,丝毫不觉自己从叛军的队伍到了朝廷军的队伍有什么不同。

若是非要说不同之处,那便是陆大哥吩咐过他,不许将先前在叛军中待过的事对第二人说起。

不单林永全,有人也伸长着脖子往前张望。

“哎,长风在那,瞧见没,在那——”

薛靖远指着骑在最前头的高头大马上的陆长风,兴奋地示意一旁的林素儿快看。

林素儿瞪大着眼,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很快便认出了陆长风的身影。

他似乎比走前更瘦了些,是不是受伤了?

林素儿犹在思索着,就听身后有女子的尖叫声。

“陆将军,是陆将军,啊,他接了我的花,啊啊啊啊啊——”

女子的尖叫声在茶楼的二楼极为刺耳,林素儿离她极近,有些不适地捂了捂耳朵。

“啊啊啊啊,陆将军,陆将军看我了,他在看我,看我——”

那女子又开始尖叫,很快便被其他女子回以白眼。

“看你,哼,明明是看我,”另一位女子的声音盖过了先前女子的声音。

两人很快就争论起来,也有人趁着鹬蚌相争,赶紧又朝陆长风扔出了鲜花,企图渔翁得利。

林素儿却是看着楼下的男子微微翘起了嘴角。

不,你们错了,他是在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