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儿看着这笔力飘逸的字体,心下生出一股冲天的怨气来。

她虽识字不多,却也认得这是大堂兄林永文的笔迹,无他,只因为家中堂屋里就挂着大堂兄临摹的什么书画大师的真迹,她奶徐氏来人就要炫耀一番大孙子的才情。

她记得还小的时候,那时候大堂兄还没有住到镇上去,每次从学堂回来,他总要背着手似模似样过过先生瘾,家中的几个弟妹就是他的学生。

其他人不提,只是当做好玩般跟着学学,反倒是最小的东子却真上心,每次大堂兄回来就要跟在他屁股后跑,可惜,大堂兄早就腻烦了这个游戏,大多是敷衍着几句,把人打发走。

林素儿小心地将庚贴收进怀里,又在陈婆子怀里摸索了一阵,皱巴巴看不出原色的帕子,一小串叮叮当当响的铜钱,而这串铜钱的线却十分眼熟,正是她奶专用的那油腻腻不知打哪翻出来的。

这就是她奶给的谢媒礼了。

林素儿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将铜钱也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是她爹的辛苦钱。

“二姐,好了没有,”林果儿焦急的声音传来,“你快些,等下有人来了。”

林素儿头也没抬,手下的动作更快了,她翻了一阵,见没有其它的东西了,这才站了起来,想了想,又有些不甘心,看着路两旁的水田,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

她提起裤脚,小心地蹲在水田边上,从水田里捞出一大把泥来。

很快,陈婆子那张面团似的脸立马成了一张三岁孩子做的泥人。

林素拍拍手,仔细端详了一阵,又把陈婆子鼻尖上的泥抹平了,这才满意地点头。

“二姐——”

“好了,别催,这就好了,这婆子这样一番打扮,倒也——”

林素儿边说边站起身来,脸上的笑意忽地僵住了。

只见那路口处,正站着位青衣长衫的男子。

男子脸上满是愕然,目光定定地盯着林素儿那沾满泥土的双手。

“我,我,”林素儿有些磕巴着不知道说什么,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求助的目光就投向妹妹果儿。

林果儿也傻眼了,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一点都不知道。等到她听到脚步声要提醒二姐的时候已经迟了。

她羞愧地低下头去,她对不起二姐。

林素儿看着这个曾经救过他们姐弟性命的男人,一时之间,只恨不得地上有道缝能让她钻进去。

“大,大叔,”她结巴地道,“我跟妹妹只是抢回自己的东西,”林素儿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对,就是那样,她这个人最不要脸,竟然抢我跟妹妹的东西,就是这个,”她慌忙地从怀里掏出那条帕子来,“你看——”

陆长风看着小姑娘手里捏着一条皱巴巴的帕子,目光又落在她那因为抬起手而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胳膊上,飞快地垂下眼帘。

“我跟妹妹没有坏心思的,”林素儿越说越顺,脑中想着前世嫁入屠家后的悲惨命运,眼泪自然就哗啦啦落了下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们就是气不过,这才……”

她一边说着,一边抽抽搭搭,一副被地主欺负很了的佃户模样。

林素儿虽用帕子擦着泪,眼睛却偷偷瞄向对面的男人。

很快,她又瞪大了眼。

那男人板着脸一言不发,抬腿就往前走,走到林素儿身旁时,他低低喝道,“还不走?!”

林素儿一双红肿的眼茫然地看向男子,又看向仍在怔愣中的果儿,心中更是迷惑了。

这人,是什么意思?

林素儿心中打着鼓,脚下的动作却不敢慢,她朝果儿招了招手,姐妹俩像是那做错事被大人抓包的孩子,垂头丧气跟在男人身后往村里走去。

短短的一段距离,林素儿却像是走了几年那么久,终于,村口的晒谷场到了。

晒谷场上七八个半大小子打闹着,看到走在林素儿身前的陆长风俱是害怕地缩了缩脖子,有藏在榕树后不肯冒头的,也有虽害怕却躲在同伴身后悄悄打量的。

林素儿紧紧拉着妹妹的手,就在这样极其古怪的气氛中,一步步往前走。

“素儿姐——”

人堆里终于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来。

林素儿却像是听到了仙乐一般,猛地抬头,挤出满脸的笑来。

“狗蛋,你叫素儿姐有什么事?”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林果儿就朝树底下走去。

那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嚎了一嗓子的狗蛋却是惊恐地连退三步。

“别,别过来,我,我没事,”狗蛋一边摇头,一边挤在同伴身边。

于是,陆长风眼中就有这么一副画面。

小姑娘带着极其难看的笑容拉着妹妹一步步往树底下走,那树底下一堆鼻涕虫惊恐地往后退,仿佛这俩人是那闯入羊群的大灰狼。

陆长风差点失笑出声。

他眉眼不动,只当自己并未看到那渐渐脱离大道正企图溜走的小白兔。

他今日一大早便进城将昨日打的两只狐狸拉到城里去卖,还未进村子,远远的就看到两个小姑娘合力拍晕了一个妇人。

小的负责放风,大的却是恶狠狠将那妇人踹了两脚,又从人家怀里摸什么东西。

最后,那小姑娘似乎仍是不解气,从水田里摸出一把泥巴,抹在人家妇人脸上。

看着那小姑娘脸上露出的灿烂笑容,他本打算转身离开,却听到不远处有声响传来。

他知道这是来人了,不得已只好现身惊醒那得意洋洋的小姑娘。

谁知,那小姑娘却是比他想象中更机灵,先是矢口否认自己的用意,随后更是倒打一耙,把自己放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那模样,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若不是身后的脚步声更近了,他真想再听听她还会说什么。

陆长风不急不缓往村子里走着,脸仍是板着,眼里的笑意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不知道的是,就是这一天,就是这么个乡野小姑娘,在他沉寂许久的心间浅浅滑过,却留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