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并非不能妥协。

毕竟王恕很明白,他不可能将江南士绅斩尽杀绝的,这也不现实。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江南士绅也不是朝廷的敌人,是朝廷的支撑力量之一。朝廷的根基之一。

而今彼此之间的争斗,不过是利益分配的问题。

江南士绅也没有将大明推翻,另立新朝的决心。

斗而不破才是双方追求的。

但是王恕决计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妥协。

首先,是对王恕人格的侮辱。

王恕是那种被打了一巴掌,就认输的人吗?如果王恕这样认输了,他所得到的远远小于他所失去的。

而且政治是什么?

是一个角斗场。

朱祁镇面对的首辅,各有特色,都是大明的顶尖人才。

并非大明官员都有这个水准,而是必须有这个水准,才能从重重厮杀之中脱颖而出。

王恕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他岂能对首辅那一把椅子没有想法。

王恕这些年以秉性刚直,不畏权贵,不畏豪强。让很多大明官员支撑与敬佩,他在青流之中名声很好。

王恕今日这样向江南士绅妥协,就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否定了之前他的一切。自然大失人望。

没有人支持,没有一个稳定基本盘与班底。

进内阁都未必行,更不要说内阁首辅了。

是的,圣眷是很重要的,但是想在内阁立足,单单的圣眷是绝对不行的。

其次,就是王恕对人性有深刻的了解。

此刻,他想要妥协就能妥协了。

对方却未必了。

而且,这也不符合他的政治观念。

他是钦差大臣,代表着皇帝。

上下尊卑,在大明朝廷虽然不是时时刻刻在讲,但却是大明朝廷运行的底层逻辑。今日江苏士绅敢如此?

朝廷何以令天下?

纵然王恕粉身碎骨,这个前例不能开。

所以,他对陈钺的话,是真话,也是假话。

他不想看到第二次,也不想见江南再乱了。但是并没有说,这一切都是由对江南士绅妥协而达到的。

不过,是缓兵之计。

此刻,陈钺正在与陆麟对饮。

陈钺说道:“陆兄,有些事情要点到为止。朝廷真追究下来,也不好办。”

陆麟轻轻一笑,说道:“无妨,我知道是有分寸的。只要王恕讲分寸,那有什么不好讲的?只有说开了,什么事情不能解决?”

其实昨天那一场大火,陆麟承受的压力并不轻。

陆麟虽然代表江南大士绅们。但是这些人,未必愿意与大明朝廷如此激烈的对抗。

虽然江南士绅与朝廷之间的各种恩怨情仇,能说上三天三夜,甚至要从太祖朝说起来了。

江南士绅内心之中是有积怨的。

这种积怨甚至传承到了明末。

在晚明时期,其实如果细细读江南很多名士的文章,就会发现,大部分时候,江南士绅对大明朝其实缺乏忠诚的。

很多非君的文章,都是江南一代名士所写。

只是很多时候,大部分人不过是发发牢骚而已,真要与朝廷拼命却是不想的。

陆麟自告奋勇为大家出头,大家自然愿意。但是他要拉着所有人一切与朝廷拼命,却是敬谢不敏了。

其实陆麟当时也有一点着急了。

说实话,少府大举入场是陆麟所没有想到的。

逼得他不得不冒险一击。却不想让王恕低头了,此刻看来是一个妙手。

陈钺说道:“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想法,可以说说吧,至于免除商税,却是想都不要想了,这是不可能,总要让钦差大人回去交差吧?”

陆麟说道:“那是自然。首先第一点,那就是棉布引税减半,而且往海外的货,已经缴纳关税,就不用征税了。”

“其次,就是各种丝绸,朝廷早有处置,不该有所变动。”

十几种专卖之中,有一些对江南影响不大,比如糖。比如马。

在佛山铁业发展之后,大量的廉价的铁制工具进入广东各地。两广的糖产量大增,这上面下刀子,痛的是两广士绅。

至于马?

而今大明产马地不少,漠北,漠南,西域,青海,东北,对马增税。甚至不仅仅是商税。毕竟马在草原之上,是很牧民的重要财产。

这些事情,陆麟根本不管。

但是江南衣被天下,最重要的是纺织业。

棉布产业是新兴的,更多掌控在以徐春申为主的商人手中,但是各种丝绸却不一样了,更多掌控在一些大家族手中。

所以,陆麟在棉布上有所让步。

但是在丝绸上却寸步不让。

甚至他而今提出的条件,也不是最终条件,自然是留些给王恕讨价还价的余地。

陈钺自然将他的条件带了回去。

王恕既然有意拖延时间,就挑了几个点,给退回去,王恕不愿意与陆麟当面谈。陈钺只能在其中当跑腿的。

就这样匆匆数日。

忽然一个人来见王恕。却是毛锐之子,毛江。

毛锐这一辈名字之中全部有一个金字旁,而他儿子这一辈都有三点水。

武学虽然大兴,但是之前的老规矩还有留存,所以毛江也在自己父亲麾下当兵,不过他而今不过一个千户而已。

王恕在南京是见过毛江的。

虽然大明朝廷,勋贵与文官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

但是并非其中就没有一点交错的地方,这是不可能的。毛锐带着自己儿子见王恕,就是看好王恕的前程,为儿子积累一些人脉。

毛江见了王恕立即行礼,王恕也搀扶起来毛江,说道:“令尊可好?”

毛江毕恭毕敬地说道:“家父安好,此刻已经带了三营兵马,水陆并进而来,预计今夜就进入苏州城之中,还请大人安排宿营的地方。”

王恕说道:“没有想到南宁伯还亲自来了。”

毛江说道:“大人乃奉陛下旨意,家父岂敢有一丝怠慢。”

王恕说道:“好,我这就传令让下面人给军队腾出地方来。你就在我跟前听用一段时间吧。”

毛江说道:“是。”

王恕毕竟不能直接指挥军队,他也不想直接指挥军队。他虽然让军队入苏州城,但是苏州城中的百姓也好,士绅也好。

都是大明自己人。

用京营对付他们,恐怕要一片血海。

只是王恕也是不得已而已为之。

因为陆麟的愚蠢。

江南士绅最大的本钱是什么?是兵力吗?是战斗力吗?

诚然,以苏州城为中心几个府县之中,大明朝廷缺少驻军,如果这些家族齐声发难,一夜之间,就能让苏州府城头大旗变幻。

只是那又如何?

大明不在苏州驻军的原因,是苏州不需要,而不是没有。

如果陆麟以江南士绅的影响力,与王恕斗,王恕还真不好擅自动兵,而且这样的斗争,王恕属于客兵,而陆麟占据了主场优势。

但是,陆麟偏偏要动用了盘外招。

这才给王恕动兵的理由。

王恕传令下面在苏州城之中腾出几片地方让军队驻扎。

随即他又叫来张礼,询问他案情进展。

张礼一五一十的将案情说明。

什么仓库的地形图,仓库周围巡逻的频率与人手,甚至仓库周围养了几条狗,贼人留下什么痕迹,判断出贼人从什么地方来的。

并判断贼人有什么能力。

随即将苏州各种三教九流之中,有这样身手的人一一列了出来。并说明他这几日的工作。

所有人张礼都一个个见了。可以说将苏州府地下的黑道都摸了一个遍。

张礼常年办案,对这些三教九流熟悉的很。随后圈出一个重点怀疑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