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御风行,冷烟万里,沙如雪。

除夕刚过,走在沙漠背脊上的商队,个个儿还搂紧着毛披。远远望去,夕阳像是被骆驼一步一步给踩到了夜里。领队的是个络腮胡子,缩了缩鼻子,倒不像是冷极了,说话间能瞧见满口的牙都沾着黄沙,只听得他说:“这大漠里头没个人,哪来的一股子腥臊味儿!”

“该不会是哪个臭小子尿裤子了吧?”骆驼上的美貌娇娘轻声笑道,扶了扶额前坠着的祖母绿,悠悠地往身后那个年轻小子看去。那年轻小子见她看过来,心里麻麻地不是滋味,倒也不说什么,只管又低下头去。竟瞧见隐约有一行血迹,泛着与周围沙石不一样的光泽,无形地透着一丝森冷,断断续续蜿蜒到大漠深处。又与另一行同样断断续续的血迹相接。

年轻小子打了个寒战,没说话,倒是那个络腮胡子看出了点名堂,说道:“这哪是什么尿骚味,是血!”美貌娇娘一听这话,眉头皱起来,额前那祖母绿给皱得又往下滑。她不舒服地瞅着那络腮胡子,说道:“大胡子,说得怪瘆人的,咱们就别在这罗嗦,眼瞅着月亮就要挂上来了!”络腮胡子听她说得有理,遂没有多想,继续前行。

这才没走几里,一个同样打扮的大汉跌跌撞撞地跑来,口里喊着一些奇怪的话。队里眼力好点的,看出他门牙被打掉了,直叫着:“火……火……火……”

络腮胡子接住那踉跄的大汉,扫视间认出竟是前几日先行离队去探路的垛二,问道:“兄弟!兄弟,你说的什么?”垛二唇色泛白,裂口处还凝着血,只是一直重复着“火”字。络腮胡子取下腰间的水壶,给垛二灌了些水下去。垛二嘴豁了讲不明白,只得一边重复着那个“火”,一边又指了指骆驼上的美貌娇娘。“火?是个女人?”络腮胡子略有所悟,见垛二使劲点头,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看来,那个去黄泉闯了一遭的女人,回来了!”

络腮胡子心里思忖着,又把垛二安置到另一头骆驼上,有些着急地说:“我们还是快些回去,总觉得这里,不那么安……”话未完,那“全”字已随着颈间的血,洒在了如雪的沙漠上。

月光下一袭白影翻飞而过,商队里个个儿的脖颈上都烙下了一抹红。驼铃在骆驼倒下的顷刻间,击打着长空,寂静中显得无比刺耳,似乎燃着怒火要扬起这万里黄沙。

驼铃声传过来的时候,已是凄哀地飘荡着,渐趋于不为捕捉。奚华安终于没有了力气,拖着伤口豁开的腿,紧靠一棵极为粗壮的大树坐下。方才的骆铃声已经消失,朝着月色明朗的大漠脊背上望去,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悲哀。却又,不知为谁而哀?那匹陪伴了他七年的墨骓,突然曲腿而卧,眼神痛苦地看向后腿上血流不止的伤口。奚华安抚了抚墨骓凌乱的鬃毛,翻开自己的里衣,沿着下缘撕下一截,细致地给墨骓腿伤包扎。

“这血滴滴答答地倒要流出条路来,即便不是失血而死,也会被那个人追上。”他左手紧紧地握着剑柄,右手探到身下,触到一树根凸起。那树根不同寻常,没有一般木头

的潮气,竟像是一种金属做的,他惊奇道:“机关!”遂又仔仔细细连带着树根周围一并拍摸了一遍,眼神笃定:“没错,就是这里!三年前,也是在这里!”

奚华安用大拇指撑着地,其余四指分别置于树根“凸起”的东西南北四向,一阵灵动翻飞,只听得“当啷”一声响,两只圆形金片自“凸起”中弹出,射向奚华安的双眼。奚华安挥剑来挡,仰如弯弓,借后退之力反推剑锋,圆金片于剑身之上旋转数圈又疾飞而出,“刺啦”一声插入树干。紧接着,树干从中裂开,竟现出一条钻入地下的通道,那通道口还隐约溢出些烛光来。

江湖中,这样的暗道口,在近几十年来已不多见,恐怕也只有“那里”保留了下来。

“呵,三年前那个死丫头就是往这里逃走的吧!”他有些安慰地笑了笑,想到那个丫头,心里到底泛起一丝暖意,“三年了,不知她在‘那里’过得可好?”

正猜测此路是否可通向“那里”,忽觉耳边一阵凉风,似有一袭白影掠过。不及回头,一柄长剑已经刺了过来,直捣门面,步步紧逼,奚华安暗叫“不好”!碍于腿伤,也只能随招而退。那白衣人黑纱蒙面,不知是白衣过长,还是练了某种武功的缘故,白衣人的下肢并无动作,像是被拴着,僵硬地杵在一尺之外。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眸,满满的杀气全逼至剑尖。左劈右旋,变幻极快恍若蛇舞,竟有一种摄人心魂的力量不知不觉自剑光中流泻而出。

奚华安一分神,险些被那繁乱的剑花所伤,慌忙中持剑反刺,双腿后缩,顺势跌入地道。一旁的墨骓见主人跌下去,也嘶鸣着蜷缩起来,一齐跌入地道。白衣人未料及此,挥剑劈来,不过割下几缕马毛。气急之下还欲再追,然树门已合,只得作罢。

见那白衣人追不过来,奚华安稍微心安,温柔地抚了抚墨骓。男子拉着缰绳的影子映到壁上,行进间显得更为颠簸。“这暗道口既然合上,机关又被我弄坏,只怕要变成个死门了。”奚华安暗想,又有些遗憾地回头看了一眼。

道壁的四周隔一段距离便有烛台,奚华安凑近了,用剑尖挑起一点烛蜡,讶然道:“竟是新鲜的,分明是刚脱了师傅手的。”看着前方似乎遥无尽头,不禁心生疑惑,然一路走来,却无窒息的感觉。如此想来,这地道并不长,且“那里”时常派人来打理这里也是可能的。到底是受了伤,又精疲力竭,思虑没那么周全。“轰隆”的巨响传至耳畔,才反应过来地道将毁。

“‘石门破,烛光殁,地狱洞开勾魂锁’,那个丫头以前在耳边叨叨过这句话,竟没有早些记起。”奚华安心里埋怨,飞快上马,**宝马登时如踏飞云,蹄舞流波,疾驰而出。只听得身后巨响,地道已经塌陷。

展目望去,地道外四面高山围着一片花海,花海中央嵌着一湖明镜,镜生白莲,幽香四溢。难以想象,大漠里竟有这样人间美景。湖中央,隐约有一个红衣女子,左手握笛,右手擎伞,欲踏莲而来。

“那个人,会不会是她?”奚华安眼神迷离,呆呆地望着湖中央,喃喃自语

,“三年前,她也是这样,脚踏白莲,飘飞而来。”

七年前,江湖上派系众多,除了能数出名来的四五家,还有些小派系。那时大明皇帝刚夺得天下,大张旗鼓地要“清教卫国,伐派定邦”。江湖上的大派,一为保全自己,二为争得皇家信赖,成为护国帮派,以求永逸。然大明皇帝不给那些所谓的大派机会,早在登基之前的三年里,已在大漠深处的绿洲建了一个地宫,并秘密培养了一批杀手。

这个地宫,人称“鬼宫”。因杀手都为女子,称其为“鬼女”。

有皇家庇佑,鬼宫的势力逐渐从大漠杀入中原,一路扩散,一路就替大明皇帝清理教派。一时间,江湖上腥风血雨,纷然淆乱。为了阻止鬼宫势力的蔓延和不断残杀,留存下来的各大帮派于当年中秋之夜在奚山崖秘密协商,推举凤夕山庄庄主奚鹤为盟主,联合大小帮派,合击鬼宫。

那夜中秋,恰是凤夕山庄少庄主奚华安十七岁的生辰。

“崖上的长辈们吵得真够激烈,声音都传到了咱们这里。”侍女白玉擎着灯,挨着奚华安身边走,不时埋怨两句。奚华安没有说话,手里紧紧握着一块血玉。那玉色泽极差、深浅不一,且形状怪异。少年和侍女就这样拐过了四五条回廊,崖上的争吵声渐渐听不到了。二人已走到廊尽头,一面玉墙堵在前方。这玉墙后面是奚家墓园,庄主夫人过世后埋于此处。

奚华安的右手五指张开,将血玉轻轻地按在玉墙中央,一阵冰凉自指尖滑进心窝,激得奚华安不禁微颤。他左手抬起剑,依着中指左侧划开一隙。鲜血溢出来,迅速沁入到玉墙里,自沁血处伸出来一个圆盘,奚华安握住圆盘自西向东转了三圈,玉墙忽地脱离地面,缩入廊顶。

侍女白玉看着玉墙外的漫天飞雪,惊得手一松,眼见灯盏就要落地。奚华安微微侧身,灯盏停于指尖。白玉登时反应过来,正要下跪求饶,却见奚华安怔怔地盯着灯盏的琉璃罩。琉璃罩上映着一名青衫女子的身影,似乎在曼舞。

奚华安回过头,依着那舞影射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四面高山围着一片雪地,飘雪不断,雪地中央嵌着一湖明镜,湖面上漂浮着薄玉制成的白莲花,居中的巨莲上立着一名青衫女子。舞袖回眸间,百媚生花,婉若仙蝶。

奚华安感觉有点熟悉,竟像自己的娘亲。将灯盏放回白玉手中。长剑回鞘,足尖点地,白袍翻扬,落于第一朵白莲上。脚下白莲旋转,华安踏莲而起,半空翻落于第二朵白莲上。一招“三步归一”掠至巨莲中央。

这时青衫女子正背对着奚华安,奚华安一惊,忍不住颤颤巍巍地叫出一声“娘——”,青衫女子吓得转过身来。奚华安傻傻地盯着她,见她眉心印有一只展翼蝶,隐隐黛眉,眸如墨玉,心中暗想:“她如此年轻,做我妹妹正好,又怎会是我的娘亲!”继而为刚才的莽撞感到后悔无比。

青衫女子见他死命地盯着自己,还满脸通红,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一把揪住华安的胸襟,娇声说道:“谁是你娘?我姓姬,叫姬如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