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柴房充斥着一股刺鼻的霉味。一双枯瘦的手摸上柴门用力划下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柴房里不见天日,这是她唯一用来记日子的办法。

十天了!

聂无双冷冷地想,一边加大手指的力度,也许是因为太用力了,长长指甲顿时拗断。猩红的血冒了出来,她却一眨不眨地收回手,放在嘴里,顿时口中满是铁锈一般的血味。十指连心,但这点痛根本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比起十天前痛彻心扉的那一幕。真的不算什么。

她静静坐在柴房中的茅草堆上,听着外面哪怕微小的声音。十天了,除了送饭的小厮,根本没有人来这里。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门口铁链落地的声音。

聂无双连忙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早就脏乱不堪的衣服。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她饥寒窘迫的样子。她曾是聂家尊贵的嫡女千金,也是齐国最年轻最美丽的相国夫人,就算被践踏入尘土也应该保持最高贵的神态。

也许来的人是他——顾清鸿,她的夫君。聂无双失去神采的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柴房的门突然打开,刺眼的光线从外面照射进来。聂无双不由眯着眼睛竭力想要看清楚来的人是谁。

“相国夫人,好久不见,这些天您过得怎么样?”柴房外响起一声柔媚的声音。

聂无双眨了眨眼,等看清楚来人是谁,唇边不由含了一丝冷笑:“总有一天你也会尝尝被关的滋味的!”

“大胆!”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冲进柴房将她拖了出来,狠狠推在地上,嚣张地喝道:“沈夫人在此,你居然不跪!”

粗糙的石子擦破了她的膝盖手腕,细嫩的皮肤很快冒出了血,疼痛像是一记巴掌,令早已饿得昏昏沉沉的聂无双顿时清醒过来。

她冷笑着站起身来,抹掉手腕上的血,看着面前满头金钗,容貌艳丽的女人,哈哈一笑:“沈夫人?什么时候相国府中有你这样一位夫人?且不说顾清鸿还没娶你,就说我现在还没被休,你想做妾却没有向我敬茶,名不正言不顺,你算哪门的夫人?”最后一句话,她冷冷扫过推倒她的家丁,那些人纷纷尴尬地低头。

沈如眉的俏脸一变正要发作,忽然想起什么,咯咯一笑,红唇似血:“聂无双,你以为你还是那风光无限的相国夫人吗?今天我来就是奉了相国的命令,他说……”

聂无双脸上顿时煞白如雪,好半天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他说了什么?”

沈如眉只是抿着嘴对着聂无双笑,像是在欣赏她的惊慌失措,过了许久,她欣赏够了,这才冷笑开开口:“相国大人说,聂氏三年无子,善妒恶言,犯了七出之条,即日起休离下堂!”

聂无双浑身一颤,怔忪过后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沈如眉见她头发蓬乱,一张绝美的脸上神情疯狂,不由惊得倒吸冷气后退一步:“你笑什么?”

“谁说我没有孩子?你去告诉顾清鸿,如今我的肚子里怀的就是他的骨肉,如果真的要休我,你叫他来见我!我要他亲口说休妻两字!”聂无双盯着沈如眉的眼睛冷冷地说。

她的目光似有毒的针,刺得沈如眉艳丽的脸上顿时煞白。

“你……你有了?”沈如眉不敢相信地指着聂无双:“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你不信可以请大夫来诊脉,我已经怀了两月的身孕!这可是他顾清鸿的亲生骨肉。”聂无双嘲弄地说道。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心却在滴血,三年恩爱夫妻,没想到却一朝被休下堂。孩子——这是她挽回他,挽回自己命运的最后筹码。

“你等着,我这就去问。”沈如眉城府果然深,震惊过后随即神色复杂地迅速离开。

一旁原本嚣张的家丁个个禁若寒蝉。本以为聂无双绝无翻身余地,没想到她竟然在这个时候有身孕。一些家丁想起平日聂无双在相国府中的恩威并施始觉得后悔。他们真不该听了沈如眉的煽动,以为可以趁相国夫人不受宠的时候过来踩一脚,以巴结新的女主人。

他们惶惶不安,聂无双却看着三月不算清朗的初春天色,怔怔出神。

她还记得当时认识顾清鸿也大约在这时候,三月初春,天禅寺外十里桃花林……林中的清俊男子,手捧诗书,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从此千金之女爱上贫寒出身的男子,毅然下嫁。她还记得当初父亲曾忧虑地说:双儿,顾清鸿笑意不达眼底,对你恐不是真心。当时自己还为了这一句大大地生气,更是逼着他在父亲面前发誓:从此一世一双人,不可负心,不可分离。

原来,父亲的话在今天一语成谶。她轻轻地笑起来,只是两行清泪在笑中悄然滑落脸庞。

院门口又响起脚步声,聂无双回头,当看见那张艳丽脸上挂着得意笑容的时候,心猛地一沉。

“相国大人有令,你要走出这相国府,就必须打掉腹中的孽种!”沈如眉从身后的丫鬟手上接过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步步逼近。

“不……我不信!我不信!”聂无双睁大眼睛,摇着头不敢相信这个可怕的结果:“这是他的孩子,不,我不相信!你叫顾清鸿来见我!叫他来见我!我要他亲口对我说!”

她尖叫起来,痛苦,愤怒,委屈……再也抑制不住。

沈如眉眼中掠过厌恶,冷笑一声:“相国大人日理万机怎么可能过问这等小事?聂无双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乖乖喝下这碗药,从此滚出相国府!”

聂无双只觉得心仿佛被人一刀刀捅进抽出,血肉模糊。

从这院子到书房短短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可能熬好这碗热气腾腾的打胎药?如果这不是沈如眉的诡计,那只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她的温柔夫君早就算好的一步。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怀有身孕!

原来,他早就对她恩断情绝!

“来人,把她按住,灌下去!”沈如眉不耐烦起来,喝来家丁把聂无双按住,一碗药亲自灌了下去。

聂无双拼命挣扎,苦涩的药因她的动作不停流入她的口鼻中,呛得她连连咳嗽。可是钳制住自己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一碗药终于灌了进去。家丁放开,聂无双颓然倒在地上,药的温热一时间温暖了她空洞的胃,但是她却浑身犹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

她的孩子!……她无声念着,泪流成河。

“看清楚,这是相国大人给你的休书,好好收着,说不定哪个男人可怜你收你做个第几房的小妾。啧啧,不然多可惜了你这花容月貌。”沈如眉从怀中掏出一张休书轻轻盖在聂无双的脸上。

纸落下,聂无双木然地看去,休书上的字飘逸俊秀,一如他的人,斯文儒雅。她从来不知道,有一种毒叫做——温柔。肚子微微抽痛了一下,但是更痛的却是心。

“呵呵……忘了告诉你。如今相国大人奉了圣旨在查办一件轰动京城的大案呢,听说可是与你们聂家有关。如眉虽然不懂国事,但是我要是你就赶紧回家看看。”沈如眉笑得花枝乱颤,得意非常。

倾国倾城的容貌又怎么样?才情无双又能怎么样?还不照样是男人利用的踏脚石。如今聂家要倒了,她聂无双就该乖乖从相国夫人这个位置上下来,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爬上这全齐国女人最羡慕的位置。沈如眉盯着聂无双虽然脏乱但是却不掩绝色的容貌,嫉恨又得意地想。

聂无双只是呆呆听着,她仿佛痴了傻了,听不懂沈如眉刻毒的冷嘲热讽。

“好了,把她丢出去吧。我可不想看到她这个死样子。”沈如眉见她再也没有任何反应,兴趣缺缺地冲家丁说道。家丁把聂无双叉起,打开侧门推了出去。

身子再一次重重跌到地面上,身后的门重重锁上。不知过了多久,聂无双慢慢起身,三月的天还很冷,她抱着肩,慢慢地坐在相国府后门巷子的地上。寒气入体,药力发作,肚子里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她把手中的休书又看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折起放入怀中。

这个动作她做过许多次,那时初识,他曾写情诗送她。她每每收到也如这般看完,小心贴身收起。

当时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收到他亲笔的休书!

要死了吗?她闭上眼,感受着身体热量的流逝,身下一点一点的血慢慢流出,死了也好,死了就不会再觉得痛,死了就不会记得他和她曾经发誓过,从此一世一双人,永不负心,永不分离……

她笑,静静闭上眼睛……

一个月前。入夜,月色融融,庭院寂寂。

“夫人,早点休息吧,相国大人被皇上叫进宫中商议国事,恐怕又是要一整夜不回来了。”墨香嘟着嘴劝正在桌边缝缝补补的女人。

女人缝好最后一针,回过头来轻笑着道:“不会,相公说今夜一定会回来。”

淡淡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任凭墨香看过了多少次她的面容,依然被她的美给震得回不了神。眉若远山,肤如凝脂,琼鼻挺直,特别是那双总是水光潋滟的美眸犹如深潭,幽幽的摄人心魄。

她就是聂无双——聂家的掌上明珠,齐国权臣聂司徒大人的唯一嫡女。

三年前她推掉了无数媒人替达官贵戚的子弟的提亲,执意嫁给还是上京赶考的穷酸书生顾清鸿。当时多少人都被她的选择而说三道四,没想到一年后,顾清鸿一鸣惊人,一举夺得了金科状元,而且深得皇上器重,短短三年就做了齐国史上最年轻的相国。

“夫人,可是有孕要早点歇息……”墨香好半天才从聂无双的美中回过神来,连忙劝道。

她还没说完,聂无双竖起手指放在唇边,柔媚的脸上露出纯真调皮的神情:“嘘,千万别说,万一相公听见了就不好玩了。”

墨香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奴婢知道,夫人要给相国大人惊喜哦。”她捂着嘴笑着退下。

聂无双笑着摇了摇头,手又不由自主地摸上平坦的腹部,心中涌起一股甜蜜。

她有喜了!

如果说与顾清鸿三年恩爱夫妻还有什么遗憾,就是她至今无子。她是多想给他生一个孩子。可是……她的明澈的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最近相公好像对她冷淡不少。要不是她请了几次,他一连两个月几乎夜夜都是在书房睡的。按说如果是刚新上任相国事务繁多,日理万机,但是好像也不该是这样。

“嘶!”她想得出神,一不注意收拾针线的时候一枚针扎入了手指。顿时手指尖渗出豆大的血珠。

她心头一跳,看着鲜红的血有点慌乱。

见血光,大不吉!

“夫人!你怎么还没睡?”房门外忽然响起悦耳的声音。

聂无双欣喜抬头,看见顾清鸿站在门口。夜色很暗,他站在门口,窗外的月色仿佛都只倾泻在他身上,令人一眼就看清他翩翩如仙风姿。剑眉星目,鬓若刀裁,明晰的眉眼犹如墨画一般,俊美儒雅,令人一眼折服。

他就是齐国最年轻的相国也是最惊采绝艳的才子。此时他薄唇边含着一抹令人看不透的似笑非笑,静静依着门边看着房内的聂无双。

聂无双悄悄擦去手中的血珠,迎上前,含笑道:“相公,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她的手伸向他,指尖一空,他已却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手,走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