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茅山弟子

一盏青灯沉寂。

三公已经沉沉睡去,我还坐在堂屋里抄写经书。

这端公做得也够清苦的了。这,算不算也是一种修行呢?

一阵阴风穿透窗棂,灯芯上的蓝色火苗摇曳了两下就熄灭了。我急忙在口袋里摸索着找火柴,就在这个时候,堂屋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啊!”

一只厉鬼迎面扑来,披头散发,张牙舞爪……

难道我又是做噩梦了?

不对,紫蓝相间的氤氲下,我分明看见,抄写经书的纸和笔都摆在面前的。

来三公家半年了,这只厉鬼,已经是第五次出现在我面前,不过之前的四次都是在梦里。

一只妖娆的女鬼,时而美艳至极,时而凶神恶煞,那架势,仿佛不夺走我的性命誓不罢休一般。

我赶紧盘腿而坐,念起了七字真言咒语:“玄里玄空玄里空,妙中妙法妙无穷。五行道法非凡术,一阵清风至玉宫。”

厉鬼停留在头上不敢靠近,像一团飘忽的棉絮。

随后双手挽着诀法,两掌并拢,无名指和小拇指交叉相扣贴紧手背,拇指、食指和中指打直,对称并拢,然后念起驱鬼咒:

受命于天,上升九宫,百神安位,列侍神公,魂魄和炼,五脏华丰,百醴玄注,七液虚充,火铃交换,灭鬼除凶,上愿神仙,常生无穷,律令摄……

“德轩,你等着,不管你躲到哪里,前世的恩怨,今生是要还的……”

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惨叫,一团蓝光穿透房顶的麦草消失了。

油灯自己亮了起来。

一个三寸长的草人,静静的躺在四方桌上。

厢房的门突然开了,三公依着门框,一脸阴笑。

“哼!”

我郁闷地哼了一声,抓起草人扔在地上,赌气说:“鬼吓人吓不死人,人吓人才吓死人呢。三公,你不能老是这样考验我了。”

“好好好。”

三公扯着嘴笑,走进堂屋坐在我的侧边:“莽子……我只是想试试你的胆子有多大。对了,我有正事给你说。”

“嗯,三公!”

郁闷归郁闷,礼节必须要周到,我急忙站起身来。

三公满足地笑了一下,说:“我想给你取个法名,叫什么好呢?”

干我们这行,才入门几个月就能有个法名,是非常荣幸的事情。所以我当即兴奋地回答:“就按三公您老人家的意思取吧,叫什么都行。”

“嗯……”

三公很惬意地闭上眼睛,沉吟了一会儿就半睁开眼,说:“我叫德轩,是德字辈,你这一辈是慧字辈,得认真想想,可别给你取个和尚的名字……”

三公说完笑了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我们端公,和和尚还是有区别的,对了,你知道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我想了想,骄傲地说:“端公可以说婆娘生娃儿……”

“哈哈哈,你人小鬼大哦。”

三公笑过之后,一脸深邃地看着我,突然问:“哎?我说莽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咋突然就变得这么乖了呢?”

我不笑了,侧头看着窗外,暗夜里有飘飞的雪花,我无法回答三公的这个问题。

的确,一年半以前的我,对于父亲来说,简直就是逆天的报应儿。

1984年,我15岁,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但是又不愿意脸朝黄土背朝天干农活。

我当不了王子,但是我可以当作家,成为金庸古龙梁羽生第二第三……都可以。

那时候,我们村子里还没有通电,我就点着煤油灯写小说,但是每次我熬夜写作,要么就是二哥去告父亲,要么就是父亲突然跑了进来,直接就端走了我的油灯,凶神恶煞地押着我睡觉。

然后我就在梦里去当王子。

王子的梦仅仅只是一个梦,我倒是不敢想,但是命运总得给我一点希望,当个作家可以吧……

我的心思全都倾注在写作上,幻想着一夜成名。记得和大哥二哥一起上山给煤洞砍厢木,各自卖得了五块钱。大哥买了一条喇叭裤,二哥买了一件“校官服”。而我的五块钱,买了一本成语词典,被大哥二哥嘲笑了很久。

父亲知道后,直接提着牛哨鞭就要打人,还好被母亲拦住了。

父亲几乎每天都骂我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在他的眼里我是最没出息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长大了,十五岁就有一米八三的身高,但是父亲气不过的时候还是会对我棍棒加身,我也因此“离家出走”过几次,不过都是躲在旁边牛圈楼上的草堆里。终因敌不饥饿和母亲的泪水,半夜里偷偷回到房间。

我和大我两岁的二哥住在一个房间,睡一张床。每次“出走”之后回来,二哥总是揶揄: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然后我们就厮打在一起。

如此折腾了一年时间,父亲也气够了骂够了,说家里养不起我这个“报应儿”,直接把我送给邻村的三公当徒弟。

三公姓杨,36岁,比我父亲小十来岁,是远近闻名的端公。三公和我家没有直接的亲戚关系,据说我爷爷在世的时候曾经受过他的恩情,和三公以兄弟相称,所以我父亲就叫三公为叔,我们就得叫三公为三公。

三公不是本地人,属于上门女婿的那种,在邻村娶了一个瞎眼的老婆,十几年却膝下无子,倒是有两女,据说还不是他的。

我父亲有三个儿子,我是老幺,好吃懒做不说,性格还非常暴戾。父亲的意思,明面上说是把我送给三公当徒弟,学端公的本事,实际上就是不要我了。

十六岁的时候,我就吃住都在三公家,转眼过了半年,到了冬天。

三公的两个女儿还小,大的也才十二岁,都干不了什么活,我正好成了三公家的主要劳动力。

但是三公家的农活也没多少是自己干的,因为三公的身份特殊,帮助过很多人,每逢春耕秋收,周边村寨的很多村民都会主动来帮忙,我和三公的主要工作,其实就是做家务,瞎眼的三奶也能摸索着做一些饭菜。

我们的村民组都是以“班”来划分的,三公家就住在三班,离我家住的一班有两里地。

我经常会在路上遇到大哥二哥,他们就会讥笑我。

“莽子,你得一根肥肠子没得?”

大哥二哥的意思是,端公给人做法事都吃得很好,事主家无论怎么贫穷,借钱也得把端公招待好,一天三顿大米白饭,大酒大肉,鸡蛋豆腐一样都不能少,而且半夜还有宵夜。

我相当于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所以对大哥二哥多少还是有一些怨恨,被讥笑的次数多了,就捡起石块砸过去。有一次,居然把二哥的头给砸破了。

原以为父亲会来三公家兴师问罪的,不料我提心吊胆等了三天,父亲终究没有上门,后来才知道是三公上门斡旋,父亲才把这事不了了之。

想起来,我仿佛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而是三公家的什么人一样。真是气人。

心里感激三公,于是就认真跟着他学端公。

初中毕业的我,也知道干端公这行当其实很丢人。毕竟是吃死人的饭,赚活人的钱。

或许父亲是故意要抹杀我的远大理想,或许我也是听天由命了,反正我就成了端公。

当时的初中生,在村子里算是有学问的,如果有点关系,还可以在小学当代课老师。可惜我家和村支书、小学校长的关系都不好。

大哥二哥也才读到小学四年级,就再也读不上去了,他们不断的掂对我也是有原因的,我自诩闵家的秀才,不要说他们,闵家的二三十个堂兄弟们的心里自然都不安逸。

既然我被自己的家人抛弃了,就得狠狠的争一口气,于是就认真的跟着三公学习。当不了作家,飞不出大山,那么我就争取早日当上一名掌坛师,在这深山老林里扬眉吐气一回。

做端公,好歹吃的也是文化饭。

所谓掌坛师,其实就相当于端公队伍里的包工头,可以单独承接度亡的法事,领着一帮人干。掌坛师是待遇比其他人要高一些,遇到阔绰大气的事主,待遇甚至会高许多。

三十六岁的三公,早在十年前就是掌坛师了。

掌坛师相当于一种资质,由师父成立庆典仪式,“颁职”认证,然后才可以单独成立门户,才可以收徒。但是这五年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三公却一个徒弟也没有。

因此,三公对我这个唯一的徒弟很在乎,甚至很珍惜,简直把我当成儿子一般看待了,他很希望我能接他的班。

但是小半年下来,我只学会了一些简单法事的操作程序、口令诀法。勉强可以单独回喜神、安香火了。

但是请神送鬼,趋吉避凶,看风水选阳宅阴宅这些活路,我还是不会。太复杂,光是唱的经文就很厚一本,还有那些符章,典型的鬼画符,很难学。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做端公也不容易,文化倒是不需要很高,但是需要很高的悟性和很强的记性。

不过我的长进还是很快的,参加度亡法事的时候,我也能“执钹”了,三公的“同事”,那些师伯师叔师兄们,都夸我很聪明。

所谓“执钹”,就是做法事的时候我执掌钹这个乐器了。端公度亡的乐器很多,有鼓、铙,钹、锣、铃、萧等。原则上是这样的秩序:掌坛师或者大师傅执鼓,大师兄或者资格老的端公执铙,然后依次类推。

我能入门三个月就能执钹,可见三公和其他师伯师叔师兄都很赏识我的。

小半年后,我的头角越发崭露了。

“就叫慧茅吧!”

三公忽然说。

我不解地看着三公。

三公解释说:“我们端公,其实是茅山鬼谷门的弟子,你是慧字辈,有缘进入茅山鬼谷门,就叫做慧茅吧。不过莽子,哦不不不,慧茅,你现在有了法名,就是我正宗的入门弟子了。以后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千万不要丢了我们茅山鬼谷门的颜面。”

这么说来,我真的成了茅山鬼谷门的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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