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重重地砸回胸腔,俞安雨才惊觉这个名字竟然有这样的重量,这是他恨得牙痒痒的三个字,这个人是陆离所有不幸的根源,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的大罪人,过去的十几年他都在监狱里接受改造,但他犯下的罪、带给陆离的伤害并不是十几年牢狱生活可以抵消的,陆离的父母已经长眠地下,而他凭什么可以回归社会,开始新的生活?

俞安雨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答应声,然后提醒陈副局:“陈局,不要告诉陆主任。”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但是……陆主任的话,说不定也能算到、查到,我给你提个醒,多留意一下陆主任的精神状态。”

“明白,谢了,陈局。”俞安雨挂断电话,长舒了一口气,胸口却还是被大石头压着一样难受。

俞安雨比谁都清楚,陆离到现在也没有走出父母的死亡带给他的所有负面情绪,恐惧、绝望、仇恨都一直伴随着他,他当了十年法医,亲临过上百个案发现场,见过各种惨烈的尸体,但他依然对医闹现场有应激反应,那是他无法战胜的梦魇,他冰冷又强大的内心,会瞬间崩溃,平日里再高傲矜贵也会不管不顾想要躲进自己的怀里逃避。

俞安雨根本不敢想象陆离知道段恩祈出狱后会是什么反应,更不敢想象那个人如果出现在陆离面前,陆离会做出什么举动,就在刚才那个瞬间,俞安雨甚至萌生了让俞侃帮他找到这个人,把他送出国,让他永远不要出现在陆离面前的想法——连自己都无法原谅的罪人,要怎么说服陆离放下仇恨?如果无法战胜这个心魔,不如让他永远不要出现在陆离面前。

*

俞安雨赶回医院,医院一如既往的忙碌,医生护士都像上了发条,连脚步都如此匆匆,俞安雨找到李想的病房,这本来是个三人病房,因为上午发生的事情,另外两个病床的病人都紧急转移去了其他的病房,现在病房里只有李想、李母和守在这里的齐一慈。

俞安雨推门而入,李母还在哭,边哭边哀求齐一慈:“警官,不能这样啊,李想他是病人啊,癌晚期不能停止治疗啊,他也是一时冲动才做出傻事,但他也是一条人命,你们不能让他这样自生自灭啊!你们要劝这里的医护人员要有医德啊!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啊!”

李想闭着眼躺在病**,手被手铐铐在病**,没有任何反应。

听到动静,齐一慈回过头来,连那个市局出了名的老好人齐队脸色也并不好看,他皱着眉头朝俞安雨抬了抬下巴,俞安雨走近了,询问道:“什么情况?”

还不等齐一慈开口,李母就急不可耐地开口告状:“警官!警官你评评理啊!是,李想他是做错了事,我也生气,也难以置信,骂了也打了,但是他是癌晚期病人啊!这医院的医生不能不管他啊!不能让他自生自灭啊!输液的时间到了啊,他不能停药啊!”

俞安雨的脸色也变了,提高音量训斥道:“你骂了打了就够了?你的孩子把自己的主治医生捅死了,谁还能来治疗他?”

李母一愣,又开始嚎啕大哭,口不择言:“你们这些警察怎么也这样,医生不讲医德,警察也不明事理!孩子是癌症晚期啊,这是闹着玩儿的吗?药怎么能说停就停?要是出事了怎么办?是不是也不救了?那这就是故意杀人!这是犯罪!医院的每一个医生,都是帮凶!你们警察也是!”

俞安雨听得血压飙升,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胸口的火,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厉声道:“这个医院的每一个医生护士,都在竭尽全力救治这里的每一个病人,你去门口看看,走廊里路过的医生护士哪一个不是一路小跑着的?他们争分夺秒是为了不耽误救人的每一秒钟,他们从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但他们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白刀子进去,也会红刀子出来,你的孩子癌晚期,你应该很清楚,医生从来没有给你们画过痊愈的大饼,在这场注定以失败告终的战役里,他们在努力什么,你想过吗?他们在争取你的孩子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他们在努力延缓他的死亡,即使知道无法逆转却也没有一丝懈怠。而这,就是你们的回答吗?为什么没有人进来给他输液,你心里不清楚吗?看到被蛇咬死的农夫,还会有其他农夫将这条冻伤的蛇揣回怀里吗?”

李母呆呆地望着俞安雨,她已经停止了大哭大闹,只有眼泪还在止不住往外涌。她怎么会不知道?但她是母亲,每一个母亲都会无条件原谅孩子的过错,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孩子做错事了,诚如俞安雨所言,她知道在不久之后她会失去这个孩子,可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无比珍惜,颜面于她毫无意义,求没用就闹,怎样都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孩子治疗中断而加快死亡。

李母毫无预兆地跪了下来,拽着俞安雨的裤腿哭泣着哀求:“警官,救救他,求求你们了,救救他!我愿意代他受刑,你们把我关起来,让我坐牢也好,枪毙也好,我愿意为他赎罪,求求你们不要放弃他,求求你们了……”

俞安雨蹲下身握住女人的手腕,语气也软了下来:“他已经成年了,他犯下的错误,需要他自己承担后果,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会去和医生护士沟通……”俞安雨的话还没有说完,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护士长推着小推车,她的眼眶还是红的,头发有些凌乱,一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李想,输液了,不好意思,特殊情况耽误了二十分钟。”

李母的视线和护士长对上,护士长快速地移开视线,推着小推车从跪在地上的李母和蹲在她面前的俞安雨旁边经过,麻利地挂上输液瓶,接上李想手上的留置针头,一边在病例板上记录,一边吩咐李母:“家属时刻关注病人的状态,如果出现恶心、想吐、头疼、头晕的症状,及时按铃给我们反馈……”

“谢谢……谢谢医生……”李母流着眼泪想要去握护士长的手,护士长明显地退了一步,毫不掩饰对和李母产生肢体接触的抗拒,李母自然察觉到了,也懂事地后退,连连躬身感谢。

护士长推着小推车离开了病房,汪月和周游跟着进了病房,俞安雨迎上去,吩咐汪月:“月月,你留在这里,小周,你跟我出来。”

*

两人走出病房,周游领着俞安雨往人少一些的过道走,他和汪月刚向李想同一个病房的两位病友和他们的家属,以及医生护士了解一些情况,包括李想平时的状态,受害医生石勇平时的为人,李想和石勇相处的情况,他现在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俞安雨说。

“俞队,有点奇怪,所有证人证词都表示他们都不太能相信李想会杀害石勇,因为他们的相处非常和谐,李想是大学生,还是高材生,接受过高等教育,非常有礼貌,李母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但同样温和有礼,李想的父亲也是癌症走的,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虽然知道这个病没法治,但都很积极地在配合治疗。石勇也是医院出了名的好人,病人没钱了他还会自己垫钱保证病人治疗不中断,在同病房的两个病友和他们的家属眼里,李想母子非常尊敬石勇,每次石勇来查房都是很感激的模样。他们没有任何矛盾,一直到昨天查房都还好好的,李想他根本就没有杀机。”

奇怪才对了,故事顺理成章,感情上来看却漏洞百出,这就是那个人强行改写剧本留下的漏洞,他能写出让不知道内情的人可以轻易接受的剧本,是因为他的剧本讲究逻辑,但人类不是机器,他们的感情是不可控制的,可惜一般人不会刨根问底,他们会用自己的理解去解读这个故事,只要逻辑通顺,那它便可以成为“事实”。

“把李想的手机给技术科,还原一下看有没有106伪基站发来的短信,查一下他名下所有账户资金流水是否有异常,他最近都见了谁。”

周游点头,把俞安雨的吩咐一一记了下来,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俞安雨的侦查方向明明白白是朝着有人指使李想这么做上去的,他询问道:“俞队,你是觉得,这和陆主任有关吗?”

俞安雨双眼一瞪,周游连忙解释:“不是,你别误会,我是说,陆主任上午的反应很奇怪,他连被张子龙挟持的时候都没有露出那样的表情,他是专业法医,什么尸体没见过,没理由会吓成那样,而李想杀石勇根本就没有杀机——难道是有人指使让这一幕发生在陆主任面前,他的目的是什么?”

俞安雨沉着脸摇了摇头,有些疲惫:“这些都只是猜测,拿事实说话吧,小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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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向伟大的医护人员致敬!!他们永远尊重生命,即使是罪犯的性命也没有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