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有的肩膀轻微地颤动了起来,他盯着笔记本小小的屏幕,录像上的叶听泠在哭,他的眼泪就不受控制跟着往外涌,那是他心尖上的宝贝,即使他已经失去很久很久了,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执念,久到他妄想自己可以和这个世界和解,可这些假象在看到叶听泠的眼泪时纷纷碎裂,愤怒与怨恨都死灰复燃。

永远无法原谅,无法释怀,如果这不是一场谋杀,如果叶听泠的死不归咎于任何一个人,那错的,便是这个世界。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是戏剧里才有的大彻大悟,凡夫俗子都生不来这番豁达,痛失所爱,不搅个天翻地覆,怎会罢休。

方知有抬起手捂住双眼,他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笑声,这是俞安雨自第一眼看到他起,他的情绪最失控的一刻,甚至让俞安雨想起八年前那个拨打报警电话的少年,他的爱人失踪了,他却后知后觉,恐惧、自责、担心,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压向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他不知所措,病急乱投医,一次次拨打报警电话口不择言地求助,这也是日后令他难以释怀的原因,他曾向这个世界求救过,曾向害死叶听泠的帮凶示弱过。

俞安雨和齐一慈都沉默着,播放结束,审讯室只剩下方知有那似有似无的笑声,俞安雨不敢和他感同身受,他一向有同理心,但此刻他哪怕只是想,也舍不得想象让陆离去承受叶听泠承受的一切,他会疯的,会发狂,会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那些胆敢伤害陆离的人他会毫不留情地撕碎,把他们嚼得骨头也不剩,起码,他一定做不到方知有这么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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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有的情绪很快就调节好了,他放下手,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又摆出他的扑克脸,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讽:“这就是报应,不是吗……”

在看到叶听泠的治疗报告的那一刻,俞安雨就已经明白,这两桩离奇的自杀案件,无论看起来多么错综复杂,都无法绕开那个最直接的关联——宋罄是叶听泠第三次最终测试的测试官,在叶听泠第三次最终测试结果为“不合格”的第二天晚上,叶听泠在**用水果刀刺穿了自己的腹部。

选择宋罄的不是方知有,是叶听泠,他无心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却偏偏成了不会坠落的神明。

“你知道宋罄是叶听泠最后一次最终测试的测试官吗?”俞安雨沉声询问。

“知道这个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方知有刚才又哭又笑,现在嗓子有些干哑,他的双眼刚流过泪,此刻的眼神却无比冰冷,好像就在刚才,他耗尽了这具躯壳里仅剩的一点温度。

就像陆离说的,方知有只是预判了宋罄会自杀,他没有阻止的义务,根本构不成犯罪。无论是从确立**关系还是约定见面进行**活动,方知有都只是在配合宋罄,就算找到动机,方知有的行为也无法构成诱导自杀,他根本没有说任何诱导自杀的话。从叶听泠死去开始,宋罄就陷入了这个魔咒,他开始沉浸式扮演着“叶听泠”,直到他想要用死亡去升华他扮演的这个角色,说到底只是这出独角戏,他入戏太深。

方知有没有正面回答俞安雨,而是望向俞安雨的双眼,诚恳地发问:“警官,他爱我,是死罪吗?我没有想要任何人去认同我们的感情,但连我们自己认同,也不被允许吗?八年前,警方认为叶听泠的死,戒同所无过失,用那样极端、暴力、残忍的治疗手段,洗脑、逼迫、控制那些他们看来生病了的小孩,是合理的吗?那是我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宝贝,他的手是用来握笔画画的,不是用来和一群被他们操控的疯子互扇巴掌的,他到死,没有说过一句伤害他人的话,没有动手打过任何一个人,他被骂,被打,被电击,他们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不断不断,折磨他,只为了,让他说出口——他、不、爱、我。”方知有咬牙切齿,眼里却再无一滴眼泪,“警官,叶听泠自杀用的水果刀是从哪里来的?戒同所具体的治疗内容,真的只有治疗记录上那寥寥几行描述的内容吗?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疑点,如此直接的关联,警方却判定叶听泠的自杀,戒同所无过失?你们今天把我带到这里,是掌握了什么证据吗,如果没有,那又是为什么如此笃定宋罄的自杀就与我有关呢?”

方知有还是说出了整个案件最黑色幽默的部分,一切都那么相似,叶听泠和宋罄的自杀都板上钉钉,看似与叶听泠的死有直接关联的戒同所,被警方以“无过失”定论后全身而退,而如今无凭无据,方知有和宋罄是有合约的**关系,警方却如此笃定是他操控了宋罄的自杀。

“这个让我来回答你吧。”一言不发坐在后面长椅上旁听的陆离突然开口,他站了起来,走到俞安雨的身边,俞安雨刚想起身让他,他便拍了拍俞安雨的肩膀示意不用,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平静地望向方知有,“你好,我姓陆,是市局的法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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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关于叶听泠自杀使用的水果刀,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但我认为大概率来自戒同所的心理医生,也就是最终测试前一天,叶听泠从心理医生那里得到了这把刀,虽然戒同所没有任何人站出来承认那把水果刀是自己的,但又因为刀上只有叶听泠一个人的指纹,再加上密室成立,自杀没有疑问,凶器的由来便没有追究。我查看了八年前对戒同所的调查报告,其中大部分学员都提到心理医生很温柔,和自己交谈的时候会提供水果等茶歇,而比起其他的教官,从心理医生那里得到水果刀是合理并可行的,当然,最大的原因在于水果刀上只有叶听泠的指纹,这说明他擦掉了刀上的指纹,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把水果刀来自谁,他认为顺走这个人的刀是在给这个人添麻烦。他的确是一个过分温柔懂事的小孩。”

方知有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警察,他和一直审讯自己的两个警察不同,他一点也不感性,客观到近乎冷漠,即使是赞美之词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也没有温度。

“关于戒同所的治疗,你当初卧底一周,应该知道不止治疗记录上的治疗内容,戒同所有所隐瞒,并且在治疗中也刻意避免留下证据,这个也将是之后对戒同所的调查里重要的取证环节。判定戒同所无过失,主要原因是叶听泠自杀无异议,而戒同所方面和叶听泠的家属协商沟通和解,所以此处并非‘无过失’,只是叶听泠的家属放弃追究过失,之后会重启调查戒同所,叶听泠案的相关资料也会成为重要的佐证。”

“至于宋罄自杀的案件,我们请你来主要是因为你是24号晚上最后见到宋罄的人,再加上你们两个的关系,所以想要向你了解一下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陆离解释得十分坦**,反正把方知有带回来关他十二个小时的又不是自己。

方知有缓慢地眨眼是在思考什么,良久,他才垂下眼来,没再看陆离,轻叹一口气,语气里满是遗憾:“非常感谢陆警官您能告诉我这么多,比起当年负责这起案子的、现在的王永局长,陆警官,您给的解释听起来像人话多了,虽然也想作为回报,把我和宋罄的**过程事无巨细都告诉您,只可惜时间上好像不太允许了。警官应该也查到了,我高三的时候玩过一次失踪,这个小小的任性举动给一个家庭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呢……大概,就是自此之后,每天晚上九点钟,我的父母都需要和我通电话确认我的行踪……”

俞安雨的神情陡然一变,方知有的嘴角勾起一个苦笑来,喃喃自语道:“所以我才说嘛,留给警方的时间不多了……”

“方知有!”俞安雨几乎是咆哮着吼出声来,被人愚弄后却束手无策的愤怒喷薄而出,陆离第一时间放下手按住他的肩膀。

方知有太清楚自己的处境了,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甚至知道结束的时限,从俞安雨和齐一慈到学校去接他开始,他一步步看似被动却牢牢掌握着主动权,他在引导整个案件的走向,他清楚地知道警察手里的底牌,知道宋罄自杀的原因,他甚至一开始就知道警察永远没有办法定他的罪,哪怕就是他一手促成宋罄的自杀,他还敢在知道宋罄模仿叶听泠的原因那一刻大胆嘲笑着点评这是报应。

他知道一切,也知道一切都是徒劳,却礼貌地奉陪,假意和盘托出,像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放一块小小的奶酪引诱你,让你以为有机会。

“警官,放弃吧,就算那肮脏的**过程一比一还原到你们的耳朵里,也没有办法证明宋罄的死和我有关,”这话是说给俞安雨听的,“可能你们对心理学有一些误解,心理学不是学习读心术的学科,而是研究人类行为的学科,虽然不知道我的学生向您吹嘘了什么,但是我的确没有操控人心的能力。真相可能会迟到,但如果它确实不如我们所愿,接受并消化它,放下执念,也是我们需要学会的一项技能,警官,这是今天下午您教我的,我受益匪浅,在这里与您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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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队,方知有的父母和律师已经在外面了。”耳机里传来元秘书的声音。

“行了,放人吧,”接着是陈青云有些疲惫的叹息声,“不用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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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的内容到这话结束,后面几话是比较轻松的夫夫日常,方知有不是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后面会有后续。虽然方知有憎恨戒同所,也用非常规的方式替爱人复仇了,但这种方式好孩子不可以学习哦~分享法治之光罗翔老师写在《刑法学讲义》扉页的话:用良知驾驭我们所学,而不因所学蒙蔽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