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的魅力——太虚幻境中贾宝玉与秦可卿的邂逅,焉知不是曹雪芹一份爱神契约的难解心结呢?(1/3)

中国文坛,活着称大师者很多。

这其中,有自称的,有人称的。前者,通常是精神上有毛病的人;后者,称人大师的人,和被称大师而不坚决否认的人,都是感觉上有问题的人。

什么叫做文学大师?固然由于他的成就而形成的定于一尊的文学地位,我认为,这位大师在文学上的先见性、开创性,也许因时代、社会、制度、政体的变化而有所损益,但他的行为,总是在大多数作家后知后觉的情况下,他先知先觉地领悟到这一点,并在文学中表现出来,是被后人景仰的最重要理由之一。

在中国活着,还包括半个世纪以来死去的,可有这样一位称得上先知先觉的作家?

曹雪芹所以被后人称之大师,不但是他的《红楼梦》“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而且,他大约应该是在乾隆十七八年到二十七八年前十年间,也就是十六世纪下半叶开始之际,写他这部空前绝后的杰作时,西方世界研究性意识的弗洛伊德(1856—1939),研究性心理的霭理土(1859—1939),都是在他死后一百年才出生的,在整个世界上还未形成性心理学说,甚至连最起码的性概念还不具备,曹雪芹就不谋而合地以这种新兴的科学观点,来创造他的人物。

我们称曹雪芹为文学大师,就是他在世界上还未出现弗洛伊德学说,他就在《红楼梦》第五回,按这种性心理的角度来写人物。

最初涉及性的文字,是从这里开始的:

“就是宝玉、黛玉二人的亲密友爱,也较别人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故略比别的姐妹熟惯些。既熟惯,便更觉亲密,既亲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毁。这日,不知为何,二人言语有些不和起来,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泪,宝玉也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过来。”(《红楼梦》第五回)

从文字上看,这种“不虞之隙,求全之毁”,“言语有些不和起来”,一个“独自垂泪”,一个“前去俯就”,等等,都可理解为小孩子间的玩耍纷争。可在前面,有一句“那宝玉也在孩提之间”,似是无意,其实是在晓示读者,这两个人既是孩提,也不是孩提,他们两个人的纷争,既是混沌无知的,天真无邪的童年口角,也是渐懂人事,具有某种性意识的青年男女的感情磨擦。

《红楼梦》的人物年龄,作者数易其稿,更有可能原为两部作品,后合而为一,细节来不及推敲,因此,贾宝玉忽大忽小。不过,读者通常采取模糊哲学,想他应该多大就是多大。即或以最低年龄的宝玉计,此回也是告别儿童时代,进入性萌动的年龄段了。所以,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在全书中具有极关键的作用,如果说在秦可卿卧室中,贾宝玉的梦,为小梦,那就等于是打开《红楼梦》这个大梦的一把钥匙。

整回就是贾宝玉从童年到青年的性转变过程,也是经历了异性接触的感官刺激,因诱惑而发生梦遗的一次性觉醒过程。

我记得好像是王昆仑先生的谈《红楼梦》的文章,称警幻仙姑为贾宝玉的“性教育大师”,我看,毋宁说警幻仙姑的替身秦可卿,才是真正的伊甸园里的夏娃。我一直认为,曹雪芹几乎是执拗地要将一位大夫为秦可卿开的一张中药方子,抄在自己的作品中,很可能是他一次心碎的早恋记录?更可能是一个极美丽、极成熟、散发着极诱惑的性气息,又是近在咫尺,又在向他作相当程度的肢体袒露的女人,她在她自己的闺房里啊,对正处于性觉醒期的荷尔蒙正贲张的少年,那性魅力是难以抗拒的。

那些曾经在歌德大师笔下写过的场景,又在秦可卿对他启蒙时读到。在贾宝玉心目中,她是色与性兼美的姐姐似的得到过肌肤之亲的爱神。所以,云板响起,丧音传来,在情天孽海中的少年贾宝玉(很大程度也是作家自己),才“哇”的一口喷出鲜血。

点评《红楼梦》的护花主人,他在这一回有这样一段话,“从奶妈散去,袭人等四丫环秦氏吩咐在檐下看猫。此时秦氏,理应出动陪侍贾母及邢王夫人,书中并不叙及,是深

笔,不是漏笔。”甚至还在接下来的一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中评道:“秦氏房中,是宝玉初试云雨,与袭人偷试,却是重演,读者勿被瞒过。”

显然这是一位小报记者,娱乐版编辑式的评论家,他的思维方式,与三流色情文学作家是同样的,直奔主题,男人与女人在一起,马上想到脱裤子。殊不知人类与动物的不同之处,在脱之前,还有复杂的、细微的、多层次的、从心理到生理的变化过程。也还有社会的、道德的、受教育程度、家庭文化背景诸多方面的约束和限制。

曹雪芹显然依据个人自身的体验,写出了贾宝玉与秦可卿之间的魂梦之恋,这使我想到了歌德与那位绿蒂·布芙,已是别人妻子的感情依恋,这两位大师的构思毫无共同之处,但对于成长中的年轻人那种性意识的剖析,两者是极其相似的。

看来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写年轻人性的醒悟,与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性苦闷,有异曲同工之妙。总是先被成熟的、具有性魅力的、要比他年长些的漂亮女人所诱引,然后才觉悟到自己已经是个男人。我们在歌德自传《诗与真》一书中读到,他是怎样依据这段真实的故事,写出来令全世界青年人发狂的作品,而曹雪芹留下来的个人资料如此之少,只能从小说这个虚幻的世界里,想象在真实世界里的他,对这样一位非止一日的爱慕偶像,有了登堂入室的可能,有了一亲芳泽的可能,有了进入她私密生活的可能,他的性兴奋迅速达到临界状态,也是不言而喻和可想而知的。

紧接着,便是石破天惊的一笔,谁都无法想象,二百年前,一切现代知识都不具有的我们这位大师,怎么会想到要在笔下描写这种气味的感觉,古今中外的作家写到如此细致入微者,即使到今天,曹雪芹仍是翘楚之辈。虽然短短两笔,写绝了。

“来至秦氏卧房,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这是大师的天才,这才是先见性、开创性,曹雪芹未曾受到现代科学的洗礼,但他笔下却充分表现出科学的精神。这“细细的甜香”,只有恋爱中人,才能从异性那里,嗅到从身体内部发出的性信息,你不能不佩服大师那高超细微的感觉。

现代科学家的研究分析,嗅觉与性的关系,在动物的求偶**活动中,尤其具有强烈的诱引作用。体味,其实是一种性欲的激活剂。雌性动物**期间,所散发出即使很微细的体臭,也能将距离遥远的雄性动物招引过来。人类由于进化的原因,这方面的感觉,已经相当迟钝。但对于恋爱中的男女,显然会出现一时性的对于对方身体气味的特殊敏感。所以,贾宝玉对秦可卿的体味,马上出现“眼饧骨软”的性心理回应。大师笔下这种不期然地合乎科学的描写,让你赞叹不已。

曹雪芹使那个已经情动,尚未完全处于昂奋状态的贾宝宝,逐渐推进到**:“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唐伯虎的画,秦少游的诗,都具有性暗示的意义。接下来的描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大师这部不朽著作,虽然他未能科学地进行总结,上升到理论,但通过艺术形象,将体味、字画、器物、衣着,以及所涉及的历史或传说中、风流女性所承载的多种性信息,已经与后来弗洛伊德、霭理士所说的“影恋”、“物恋”、“白日梦”、“性的升华”等等性概念,一一吻合。

所以,对创造有别于《金瓶梅》式性文学的曹雪芹来讲,肉欲的描写,色情的描写,性宣泄式的描写,已不是他着意追求的目的。以他的观察所得,将功夫下在人物的性心理与性意识的开掘上。所

以,一直到第五回结尾“秘受云雨之事”,第六回开头“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才有点到即止的性描写。

《红楼梦》第五回,按照霭理士的《性心理学》(潘光旦译注),对“白日梦”有以下的解释,这就使我们更进一步了解曹雪芹在性文学独辟蹊径的开拓上,怎样具有科学的预见。

“白日梦是一种绝对的个人的与私有的经验,非第二人所得窥探。梦的性质本来就是如此,而梦境又是许多意象拉杂连缀而成,即使本人愿意公开出来,也极不容易用语言来表达。有的白日梦的例子是富有戏剧与言情小说的意味的,做男主角或女主角的总要经历许多的悲欢离合的境遇,然后达到一个**紧要的关头,这紧要关头是什么,就要看做梦的人知识与阅历的程度了,也许只是接一个吻,也许就是性欲的满足,而满足的方法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细腻的程度。”

从这里也可以了解,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很大程度上,有可能是曹雪芹本人在青春期一次性萌动的深刻记录。《性心理学》也说道:“对于先天遗传里有做艺术家的倾向的人,白日梦的地位与所消耗的精神和时间是特别的来得多,而艺术家中尤以小说家为甚,这是很容易了解的一点;连环故事不往往就是一篇不成文的小说么?”作为一位作家,想在性文学上有所作为的曹雪芹,这次经验,正好提供给他一次范本尝试的机会。弗洛伊德也说过:“艺术家的天赋里,自然有一种本领,教他升华。可以使白日梦成为一股强烈的产生快感的力量,其愉快的程度可以驱遣与抵消抑制的痛苦而有余。”

对我们这些后来者而言,想不到一位十六世纪的中国作家,却能与十八世纪两位西方性科学的权威,是精神上的同道,前者用形象表达,后者用理论阐述,然而,殊途同归,都是在向人们传达正确的科学的性概念。所以,从《红楼梦》起,中国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性文学。

据高宣扬编著的《弗洛伊德传》,“歌德年轻的时候,常出入于法官布芙家,爱上了他的女儿绿蒂,但是,她已经和格斯特订婚,致使歌德悲不欲生。后来,发生了一个事件——歌德的挚友叶沙雷因爱上了其上司的太太而自杀,自杀用的手枪是格斯特借给他的。歌德从格斯特处听到这个事件的详细报告后,非常激动。就在这样的刺激下,他突然灵光一闪,一下子涌出了《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蓝图。”

按弗洛伊德学说:“这个由歌德自己叙述的构思过程,和梦一样,使心中的残渣所造成的紧张一刹那间散发出来。在心中早已积累的冲动——性的火焰或‘爱的本能’终于‘变形’而表现为伟大的文艺作品。”

《红楼梦》的梦,是在第五回的这个梦的基础上生化演变而来,其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我一直想,那个在小说中被叫着秦可卿的性偶像,一定是曹雪芹童年至青年时代最重要的半人半神的性启蒙导师。他不厌其烦地记录下白日梦的全过程,肯定寄托着大师一份不了之情,难尽之意。无论如何,这位最早启发了贾宝玉性觉醒的女人,这位第一次使他尝到禁果滋味的女人,这位在他情爱途程的起跑线上起过催化作用的女人,是他一生中心灵的守护神,是可想而知的。

那么,焉知太虚境的邂逅,不是曹雪芹与这位爱神契约中的一个解不开的心结呢?

《少年维特之烦恼》,也就是那么一个烦恼而已,心灵会受到撼动。但“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却是一座情爱的迷宫,你走进去,容易,走出来,也容易;但是,你走进去深一点,走出来,就难一点;如果,你完全走进去了,也许,你就休想走出来,那时,你八成就是一位红学家了。

我也记不得是谁说过,当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文学概念出现在中国文学界,并被中国作家膜拜,敬若神明的时候,二百多年前,曹雪芹在他《红楼梦》的第五回里,已经把魔幻,神秘,图谶……这一切一切五迷三道的文学把戏,玩到得心应手的程度。

也许,有那么一天,中国作家不亦步亦趋跪在外国作家后面讨饭吃,中国文学便有可能挺直腰板,站立在这个世界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