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太阳,天阴沉沉的;也没有风,道旁树跟电线杆一样,一动都懒得动。这鬼天气,真让人觉得憋闷和压抑。华蓥山横躺在川渝大地,恹恹欲睡,像个耄耋老人。它那层层叠叠的山岭,在不断蒸腾的雾霭中时隐时现,一如万千点老年斑,暮气十足。然而,看似衰颓苍老、一动都无力动一下的华蓥山,在飞速行驶的列车上看去,却又像是在争先恐后地逃离。不知是逃离川渝的贫穷与落后,还是逃离西部艰困的生存环境。总之,在列车上看来,它们就像一群胆怯的懦夫,害怕即将到来的风雨,要与故土进行毫无人情味的剥离。

山雨就快来了。

我靠窗坐着,茫然地望着窗外,看着那些忙于“逃离”的山岭,心中升起一种只身犯险、悲壮赴难的感觉。

昨天下午从太原上车,我已在车上坐了二十来个小时,眼看就要到蓥城车站了。

车站位于蓥城背后,靠山而建,是个县城小站。为了错车,列车将在此做短暂停留,但不开车门。如果不赶时间,或者顾及安全,需到二十公里外的下一站才可下车,然后转乘汽车返回蓥城,再搭乘公交回家。但我这次回来,可谓争分夺秒,没那时间绕那么大弯子,因此,我想在蓥城站翻窗跳车。跳车虽然危险了点,但可以节约至少两个钟头,值。

中午时分,列车终于在蓥城站停下了。

不待火车进站,我便将窗户推开,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扶着窗框,将头探出窗口,迫不及待地想跳下去。列车刹住的一瞬,我禁不住前行的惯性,身子一个趔趄,脖子重重地在窗框上担了一下,生生地疼。但我顾不了这疼,赶紧回复姿势,将行李朝站台一扔,右脚站上座位,左脚爬上桌子,身子往外一钻,右脚便上了窗台,再身子一斜,整个人便到了窗外。

站台上有工作人员,见我一个女人竟然胆敢翻窗跳车,赶紧跑来,叉着腰大声地嚷:“你不要命了啊?这么高,小心摔死你!快上去!”

上去?别说我不想上去,就是想,我现在也上不去了啊。

我双手死死地抓着窗框,两脚努力地想够地,可我人太矮,离地太高,哪里够得着?想松手,

又害怕摔倒;想翻上去,又双手没力。我就像一张人皮似的,挂在车上,上不去,下不来了。急得我直想哭。

“那个女的,叫你赶紧上去,再不上去,列车可就开了,小心碾死你!”那个工作人员继续嚷道。

我正无计可施,听得工作人员嚷,忽然来了主意,回头对那人道:“大兄弟,嚷什么呀?快来帮帮忙吧!”

那工作人员呆了一呆,像是回过了神,赶紧跑过来,伸手像接行李似的把我接下地来。

“谢谢!”我双脚落地,感谢道。

“我跟你说,这太危险了!要是人没下来,火车却动了,我看你怎么死!再说,看你这一身,弄得多脏!”工作人员不领情,犹自忙着教训。

我低头看了看,见浑身脏污,像刚从脚手架上下来似的,拍了拍,拍不掉。便懒得再拍,一把抓起行李,再次道了谢,飞也似的朝出站口跑了过去。

抢出站来,我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匆匆叫住一辆的士,猫腰钻了进去。才刚落座,便又迫不及待地摸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玉树、玉竹和他们的爷爷、奶奶,应该正围着桌子吃饭。听到电话铃声,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放下饭碗,拿起话筒,都用不了一分钟。

我耐心地等着。

司机将行李放进后备箱,坐进驾驶室,关了车门,回头问:“大姐,去哪里?”

“收费站。”

等了半天,都没能等来家人接听电话,我有些着急。看样子,一切都如婆婆所言,家里全乱套了。

我关了手机,问正发动汽车的司机:“师傅,能不能快点?”

“当然!”

也不知是当然能还是当然不能。不过,的哥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性急的一类人,我选择了前者。为了多挣几个钱,的哥们总喜欢拿生命与时间来比赛,有时比赛的结果让他们大败亏输,他们也乐此不疲。春节期间,我就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场“比赛”,一辆出租车为了抢拉顾客,硬是钻进了一辆大货车的肚皮底下,“哐当”的一声,几条鲜活的生命便了结了。

想起那场“比赛”,我心里一阵无端的惶恐,仿佛看见一滩鲜血,正在自家院子里流淌。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感慨着,其实,我们这些农民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又何尝不是得不偿失,大败亏输呢?只不过我们是拿孩子的教育,父母的奉养,女人的青春来换取微不足道的生存的权利罢了……

汽车穿过县城,上了蓥城大道,开始加速飞奔。的哥似乎很能体会我的心情,把小车开成了小飞机。看着车窗外如飞而过的高楼、道旁树和广告灯箱,明知车速已经够快,我却犹自不满意,不由自主地再次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依然没人接听!

我心里极度不安,再次焦虑地问:“师傅,能不能再快点?”

的哥有些不以为然,说:“大姐,十分钟不到的路程,不用这么急吧?我已经开得够快了,再快,就该吃罚单了!”

是的,按这种速度,出城之后,顶多十分钟就到收费站了。可我却连这十分钟都等不及。窗外,是乌云堆垒的天空,是变得模糊并正淡出视线的华蓥山,是飞快地向后倒退的鳞次栉比的高楼,以及大道两旁已经划入蓥城工业园区的大片正开发、待开发的土地……

我拿着手机,下意识地准备随时看时间,并随时准备接打电话。的哥漫不经心地问:“大姐,从远方回来?有什么急事吧?”

“是啊,为了娃娃的事。”没有急事我能急成这样?我心里苦笑。

“现在的娃娃是不好管!——不过不必着急,一会儿就到了!”

说到娃娃不好管,的哥像打开了话匣子,一会儿说张三家的儿子小小年纪混了黑社会,一会儿说李四家的姑娘初中没毕业便被弄大了肚子,一会儿说这家的孩子偷了人家的钱,一会儿说那家的孩子抢了人家的包……仿佛眼下农村就没哪家孩子没问题。

“都是父母不在家造成的,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的哥最后总结道。

这些我听得多了。工地上几十号乡亲,他们家里差不多天天都在上演着类似的悲剧。当然,我家也不例外。这不,五月十一日晚,我那才十一岁的女儿玉竹,失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