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传言,东山有狼,人不得入。

而在这座谜一样的群山脚下,放眼望去,尽是莽莽苍苍的群山,与平江波暖的汀岸。

在这处遗世秘境般的山脉中,白狼群世居在此,与狼神族仅剩的后裔为伴,一同守卫着代代传承的东山祖地。

而今天,对狼群来说是个大日子!

就在朝阳即将升起的时候,狼神族一家四口中,唯一成年的儿子小阿曈,终于要下山了!

他即将在红尘中寻觅,而后托付狼族的忠贞,带回一个相许终生的伴侣。

然而,这都是少年那一双父母美好的愿景罢了。

一个魁梧的男人化作巨大的白狼,狼背上驮着正殷切朝儿子挥手送别的媳妇,他伫立在狼巢的山梁上,金灿灿的兽瞳远望那个甩着包袱一路蹦下山,脱缰一样的逆子,叹了口气。

不知道谁要遭灾了……

与满心牵挂的父母不同,一路跃下山林的阿曈可是开心的紧!他嘻嘻哈哈的溜达下山,中途或是揪一下挂在树上的猴子尾巴,或是呲出犬牙朝路过的梅花鹿做个鬼脸,吓的人家蹦起来老高。

俨然这些撩拨的小动作他是做惯了的,如今得以看一看山外的世界,阿曈有些兴奋,更是欠手欠脚了起来。

东山的山脉连绵,从没有人类踏入,他由于小时候一直长着毛茸茸的狼耳朵与狼尾巴,就并没有如何出过山,只是幼年的时候被他的阿纳包上耳朵,去过山下很远的一个村镇上,这让阿曈隐约记得山下应该是很热闹的。

如今直到成年,才与生他的阿纳林水时一样变作“人”的模样,于是得以出山。

临行前,水时里里外外收拾了好多遍,才妥帖的将小包袱递给他,又与他讲了很久人间的规矩和事情。他就窝在父母的怀中,向往异常,就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的不停点头应允。

而他的狼爹符离却对他再三强调,要找个媳妇!你记住你是去找媳妇的!别傻玩着忘了大事!

而后男人英俊刚硬的面孔神色果决,朝儿子表示,看中了就带回来生崽!但随后就被他阿纳拧住了耳朵教训,说他不教孩子好的!难道是山大王虏压寨夫人嘛!

少年看着他那狼爹笑眯眯弯腰伸头过去挨拧的样子,直咂嘴,想必他这样温温柔柔的阿纳,便是被虏来的吧!

嗐,阿纳快使劲拧他的毛耳朵!看他狼爹笑的一脸恶心的样子,阿曈直翻白眼,呵忒!

少年看着开始腻歪的两人,叹了口气,利落的转身拎起小包袱,出了屋。他环视了山梁的四周,春季正是狼群繁衍的季节,到处可见一窝窝奶白的小狼崽,亦或是正在慵懒看顾小崽的白狼,却唯独不见他的弟弟。

阿曈回头,朝屋里喊,“阿纳!阿吒呐?”

符离站起身,强壮的筋骨倚在门口,“和狼群捕猎去了,有白狼王看顾,不必管。”

水时也出了屋,走到阿曈面前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又把阿吒跟丢了,他是狼形,跑的太快,还是你阿塔说是跟狼群去了,我才放心。”

少年点点头,心道那也没事,山中没有什么能伤的了他的弟弟,等他在山下逛够了再回家的时候,一样能见着,着什么急嘛。

阿吒与他不同,他自己生下来就是人身,尽管后来长了狼耳朵与尾巴,如今成年也能收回去了。

但他的弟弟是完全继承了狼神族血脉的,出生时便是一只狼,如今长到十二岁,虽然依旧不能化人,也已然是一头体格颇大的狼了,与他阿塔化身后的巨大兽形不能相比,但也比白狼群中最健壮的狼王都要巨大,足有一头小牛般的体格。

只是阿吒的毛发与符离纯银白色的不同,他要更金一些,那一身金色的耀眼花纹暗暗隐没在银白毛发下,每每阿曈挠他痒痒时就一抖毛,金灿灿的,可好看!

杂七杂八的想着,少年也放下了心事,正经的与双亲一摆手,在两人的目送下,转头一甩小辫,背着小包袱下山去了。

于是在这一路的招猫逗狗之中,他终于出了狼巢山梁的范围,沿着河流的走向进了茂密的山林,这里离最近的人类聚居地热河村已经不远了,只隔了一座山便能到,已经属于东山外围,平日狼群与这一家人是不怎么踏足这里的。

离人类村庄越近,脚下的山地就变得更加平坦且松软,晨曦下的深林也泛着春日的新鲜气味,阿曈舒畅的深吸一口气,耸动精致的小鼻子,闻嗅他最喜爱的自然味道。

松树浑厚的沉香,好闻;雨后新冒的草芽,好闻;林间清凌凌的雾气,嘿,也好闻。

还隐约有一种熟悉的狗味,好……

诶!等会儿!

阿曈瞬间睁大了眼睛,皱着鼻子四处闻起来,这不是他那臭弟弟的狼味嘛!

少年弯腰压低了身躯,被编的整齐的几缕小编子落在俊秀的脸颊边,遮住了额头上灿灿的金纹,他胸口处震动,朝一个方向“呜噜噜”的说起狼语。

大概意思就是,臭小子快出来!不然揍你!

于是只一会儿,微暗的林中便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阿曈的茶色眼眸深处泛着有些零碎的金光,微微后撤蓄势,而后一个猛冲飞跃,就扑在隐藏在前方古树后,一只金白相间的大狼身上,双手也不客气,抱着狼脖子勒的死紧。

“你怎么跟过来了,要是再叫阿纳满山找你,小子你看我不薅秃了你的毛!”

他们的阿纳水时,身为一个人类,每天都要到处找孩子,实在辛苦。而且,这里离“人”已经很近了,阿吒这样的神异不便露面于人前。

狼对于这个整日称王称霸的“哥哥”也很纵容,任由他捏自己湿润的狼鼻子,但依旧没动身,在阿曈松开他转身走后,又亦步亦趋的跟上了。

等阿曈回头龇着犬牙低喝,摆手“呿呿”的赶他走,狼就卟楞着大脑袋,开始装听不懂……

“!”嗨呀,治不了你这个小崽子了还。

阿曈索性就放开手脚,一步狂奔,看他追不追得上!

白狼身形有些大,一些拐拐角角就不如阿曈灵便,眼见一人一狼的距离拉的越来越远,阿曈仰头狂笑,心想比弟弟多生出来的六年可不是白混的!

正在他得意之际,就听身后的身后的河**一阵纷乱的涉水声,阿曈刹住脚步往后一瞅,登时直拍脑袋。

只见远处河水连天之处,一大群白狼,呼啦啦的蹚着河度过来,那白狼一个个都体格健壮,为首的正是狼王,它有着蓝莹莹如碧空一般的眸子,此刻正盯着阿曈,四足疾行,溅起的河水泛着朝阳的光点,波光粼粼。

阿曈只以为是他的臭弟弟搬来的救兵,当下呼哨一声,跑的更快了!心里还道狼王怎么也跟着胡闹!

但弟弟却一头雾水,他只是想悄悄跟着阿曈下山看看,可怎么全族都要下山瞧瞧嘛?于是便停了脚步,回头看那群气势汹涌的狼群。

阿曈正跑,见弟弟不追了,也停下来,一思索,反而朝狼群的方向跑去了,他倒要看看,这群狼要干什么!

于是,在碧光粼粼的浅河中,一群狼与一个少年迎头对上,并不很宽敞的河口就在狼群的映衬下显得更有些拥挤了,颇有些狭路相逢的意思。

这样大的动静,两侧山林中的小动物都呼啦啦的跑走,深怕一会儿狼群涉河而过,平推到林子里踩死自己!水中正在悠闲栖息的鸟儿也都惊的炸毛飞起,“扑啦啦”“嘎嘎嘎”的乱成一团,慌乱间鸟毛飞的到处都是!那带着水禽味的绒绒细毛和着水汽,粘了少年一脑袋。

阿曈是最不耐这种腥腥的鸟羽的,当即皱了皱眉头,搔着鼻子,一个没忍住,“啊,阿嚏,阿嚏嚏嚏”接连几声,打了好多个大喷嚏,连头上的狼耳朵都不自觉甩的支棱出一只,而后差点没摔一个趔趄。

这一顿身子的功夫,手臂间挎着的包袱便落了下来,浸到了河水里。

阿曈挠着鼻子,刚要弯腰去捡,就见泡在河水里的包袱竟自己动起来,一鼓一鼓的!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想起阿纳给自己讲的诸多鬼故事,全身寒毛直竖,脑袋上另一只耳朵也被吓出来了!这下脑袋上一对白耳朵都僵直的立着,就像此刻的阿曈一般无二。

没错,上可进山,下可入海的山中一霸,他怕鬼……

还没等阿曈鼓起勇气动作,就见掉在河里的包袱自己动了动,而后从宽松的系扣,拱出了一只小狼崽子的脑袋。

“哈?”

少年见状,耳朵自然而然的背过去压低,而后迅速将兀自游在河中的小狼崽捞了起来,对着即将亮起的日光一顿细瞧。

“啊这,这不是母狼王新生的小崽儿吗?什么时候混进包袱里的!”

狼崽很小一只,睡着了也不动,夹在蓬松的衣物里实在是看不出来。况且狼王一家的狼洞就在他家的对面,他阿姆又时常去照顾小狼,味道着实都混了,跑了这么远他竟然都没发现。

阿曈搂住狼崽,用自己身上的干衣服将他擦干,随后狼王就到了眼前,从阿曈怀中叼出幼崽,紧接着,用狼头拱了拱少年,朝他往河流的另一边示意,那里是通往“人间”的一条近路。

阿曈点头,捡起湿包袱好生查看了一番,看里边没崽子了,才放心的要走。

跳到了岸上,阿曈就见他阿塔阿纳也来了,化作巨狼的阿塔一爪子按住乱跑的弟弟,站在山林顶端,目光煌煌的看着自己。

温柔的阿纳则挥了挥手,而后又用两只手竖在头上,笑眯眯的隔空朝他喊,“耳朵!耳朵!”

此刻在水天交界处的朝阳终于挣脱束缚,从东方冉冉升起,天边流云如火,日出曈昽。

支棱着一双狼耳朵的少年揉了揉脑袋,将异于常人的情状压了回去,转身回望。

这条融汇着东山温泉水的热河,在微冷的清晨中泛着朦胧的烟霞,朝阳橘红的盛辉散进河面流转的浓雾,弥漫在河床之上,使得碧波与浓辉交缠糅合,如一层流动的迷蒙轻纱,笼罩环绕着立在微波之中的狼群。就连双亲的身影,也逐渐模糊了。

小阿曈回望了半晌,直到东山回**着狼群苍茫肃穆的狼嗥,少年才转身奔赴人间。

他着为一个人入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