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明。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奇异鸟鸣,隐约透过雕花的窗格传到层层叠叠的菱花鲛绡中去,地面上隐约流动的雾气同桌角搁置着的鎏金兽炉中升腾而起的轻薄烟气缠绕交汇,在昏暗的轻罗纱帐里缓慢的游弋,显出一种苍凉的寒意。

……

素白修长的手指撩开面前沉沉的雾气,似要追寻那声音的所在,犹如撩起轻纱罗帐般,将雾气自中间分开,他才看见面前的,是一片雨后的紫阳花海。

他有些怔松,不自觉向前走了两步。

果然,在一片梦幻般的紫色花簇中央,有一个红衣的身影。

即便他不走近,也能清楚再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少女的娇俏形容。漆黑如鸦羽般的长发,乌黑长睫下黑曜石般清澈透亮的眸子,一晃过去,仿佛倒映了满天星辰。

她长得非常美。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他一直都装作不知道。她射箭的模样也非常美,神情专注于某一点,仿佛身边再无它物,一双曜石般的眸子亮的惊人,升腾的仙雾自她脚下扬起,吹拂起她周身飘扬的红纱,箭射出去的那一瞬,她的唇角会勾起一个小小的天真笑容,那笑容转瞬即逝,只在眼梢晕开一抹胭脂般的艳色,只那一眼就已经足够明艳不可方物。只是他,那么久之后,直到失去她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不能失去她。

冥夙帝座慢慢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头顶天青色的烟罗纱帐,他缓慢地抬起右手,掌心一道深痕如今已然痊愈,再不见当年是何种惨烈,已经过了四千年,是不是表示着那人,就连一道痕迹,也再不愿为他留下了呢?

他凉薄的唇角浮上一抹苦笑。

已经过了四千年了么?

在梦里永远都是那片紫阳花海,她一袭红裙仿佛彼岸遍开的曼珠沙华,仙雾飘渺中她的裙摆似水波般荡漾开去,笑声似银铃般传去很远。仿佛专为了折磨他般,一遍一遍在他梦境里重现。

神仙是不会做梦的。冥夙也清楚的明白,这样的梦境,不过是因为自己太过强大的执念捕捉到的过往记忆的重现罢了。

但至少,她还留给自己一个梦境。

恐怕是人年纪大了,就容易回首往事。

他还记得那夜在长生殿的廊下他将她逼至角落,想要吻上那本该属于他的双唇时,她是如何决绝而又哀恸地反手拆下发簪刺进他意欲抚上她脸颊的手掌,她的声音从来没有像那夜那样清冷:

“这三年里我常常会想,想我到底爱你什么,归根结底不过是因

为我在黑暗里待的太久了,所以拼命追赶你这束唯一的光源,可是路太远太长,以至于最初得到的温暖也在这辛苦跋涉中消磨殆尽。”

她满脸的泪,却仍自倔强地不肯低头:“冥夙,你把自己看的太高,我也把你看的太高,你以为不论何时回头我都会站在原地等你,可是我已经等的太久了,弦紧则弓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低头看自已的掌心,发簪划过的地方像绽开一朵血色彼岸花,滴落到银紫色长袍上,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那么他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在清冷月下,空气中满是甘洌的酒香和血的甜腥,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紧抓住她的手腕,却听到女子的声音柔和响起,就像过去那么多年来她唤他名字时的语气,只是,她唤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络影他,是个为我点灯的人。”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一片澄澈,像是已经从指缝中溜走的风,再也无法伸手紧握。

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的恐慌,作为早已经在岁月洪流中泯灭情丝司命神帝,他从来没有认真将身边这个女孩子当做一个真正的女人看待,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将她推给别的男人--他甚至都没有仔细想过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他只是想当然以为,这个女孩子是他带回来的,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他便理所应当地该养她一辈子。

这念头太过固执,致使他无法接受,却也无法放手。

……

天光已经非常明亮,院墙上那只鸣啼的青鸟的影子隐约在雾气中显现出来,冥夙披衣起身,在庭前的走廊寻了个地方随意坐下。

已经过了四千年,这长生殿里却再没什么变化,空空荡荡,冥夙觉得,也挺好。

回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那时她还不过是七八岁孩童的模样,从浅滩上来,怀抱着一束湿漉漉的百合花,眼神也同那花朵一样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甜美而又天真,他向来冷漠踞傲,却一眼就喜欢上。

自那之后过了数百年,他眼见着她一点点变化,她眼中的情愫他并非不明白,只是他不愿意去将她看做同倾慕他的那些女仙一样的人。

那时他全然不清楚自己为何不愿意将她同旁人对比的原因,因为在他心里,她从来都是特殊的那一个。

但是执念一旦形成定势,便会叫人迷失初衷。

他渐渐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将她留在身边--渐渐地要求越来越多,越来越严格,他开始不敢直视她清澈如一汪秋水的眼睛。

他分明是因为她原本的天真模样才爱上她,却叫她因为自己而变成了后来那样冷静温婉,不动声色的模样。

他总是忍不住对她温柔,但同时他也一次次告诫自己,这个女子不该是自己喜欢的,他该让她死心,让她回头。

于是他一再克制。

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这场无可奈何的情事中辛苦的那一个,却从不知道,凉歌为了让自己还有力量坚持下去,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归根结底,凉歌说的对,她始终是最了解他的那一个,他太过自负,以为她百毒不侵。

若没有殷缳的出现,她恐怕还会百年千年的等下去,他也许也终有一天能够看清自己。只是一路走来,他已经在自己铺设的迷宫里完全的迷失了方向:那不过只是自己下界的好友差妹妹上天送一些特产,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场对话,却在发现了身后的凉歌之后因为一时冲动一路偏移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时过境迁,他早已经记不起当年的初衷,总之,是他,亲手加上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何会变成这样?他从未想过要将她推给别人。

自那之后又过了一些日子,他却还没有反应过来,那种突如其来的孤寂感是因何而起,直到再次经过那片梵花林时捡到了那块龙鳞坠。

非常美丽的一块龙鳞,配着精致的银紫色丝绦,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何人的手笔,又是为何人而为。他才恍惚想起来那次她转身离开时似乎丢下了什么东西在草丛里。

他终究觉得还是将她放在身边比较好。

想要找到她并不难,他以为她不过又是同原来许多次那样一个人出去散心,玩够了自然就会回来。可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

凉歌竟然同他的师兄,海外十洲仙境的仙帝,络影帝座在一处。

蛟龙之战时,也是他救的她。

冥夙第一次没来由的有些烦躁。

事实证明,作为仙帝的直觉准的不要不要的,再次见面见到的凉歌,冥夙不敢说自己没有发现那些微不可察的变化,只是他向来善于伪装自己,粉饰太平。

他看见了,但他可以装作没看见。

但是很显然,凉歌不是这样的人。

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扭转,即便是可以毁天灭地的神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抓住她,可是在伸手的前一秒,他却犹豫了。他是司命的神帝,从出生起就不懂如何挽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