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庭中气氛古怪得很,所有人都明显或隐秘地把看似若有若无实则紧追不舍的目光投到我和伽洛影这里来,一个个的脸都透着激动的红晕,目光灼灼,像看一场好戏到了紧要关头,即将看到一个爱恨交织的结尾,真是叫人欲罢不能,全然忘了自己其实是参加人家婚宴的,而人家的婚宴正在遭到抢亲。

伽洛影的手指就停在我的脸边寸许,修长手指在艳丽袍袖之下显得越发的苍白,唯有冰白莹润的指尖在雪白天光下缓缓闪耀出柔软而又细微的光泽来。

仿佛只是一个既短暂的瞬间,伽洛影的眸子如一汪碧潭中潋滟春色次第渐染,流转晕开氤氲的明紫色,光华璀璨如昙华夜现,万木逢春,一瞬间我只觉得便是春风十里,也早已在他这一抬眸之间黯然失色。

还未看清他的手指如何动作,就已见得那方粉色娟纱如风中落叶般在清寂冷冽的空气里飘扬了两下,缓缓落在了地面上。

我曾想过,若是能再同他相遇,我定要替他攒出一个最好看的笑。可是此时此刻他就长身玉立于我身前,修长手指雪似的冰凉,却是极尽缠绵地抚上我的侧脸,我本该极力朝他微笑,可是却不知为何怎么也笑不出来,连带着嘴角也不争气地往下撇。

他唇角挑起的笑意恍如星楼月影,直晃得我一阵眼晕:“抓到你了。”

说罢,拇指抚过我眼脸,轻笑道:“哭的真丑。”

他的话响在我耳边,嗓音清淡笑意温润的同从前一般无二,我只觉得胸口窒息般的一痛,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眼中笑意更深,继续道:“你还打算躲我多久?”

再被他这双勾人魂魄的桃花眼盯下去我怕自己一定会提前壮烈,于是好不容易找回一点可怜的理智,咬咬牙,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我……我只是抽筋了!”

伽洛影:“……”

过了一会,伽洛影面无表情道:“那好,既然你只是抽筋,那我就走了。”

“别走!”我慌得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只觉得若我这一次再放手,就真的再也无法同这个人相遇了,我等他等的太久了,久到从我不记得的前生直到今生备受折磨的此刻,凉歌确然没有说错,千年之后的我已不是当年的她,但她却也忽略了,之所以她能够那样信誓旦旦许偌来世必回到他身边,便是因为即使时过境迁,往日种种皆化镜中水月,也是有无法被时光抹去的东西穿过漫漫的时光洪流,即使是千年间的风霜雨雪也不能损其分毫,即使被命运的细绳勒紧喉咙,无法呼吸,

也无法阻止因缘的种子在暴风雪里顽强生长,长出蓬勃的枝叶,开出绚烂的花。

直至这一刻,我才终于觉得,所谓情之所至,是何等叫人欣喜而又徒增勇气的一件事,即使我同那人面前有千山万水,我也有勇气去一一跨过。

泪水倾闸般涌出,我却只晓得死死抓住面前那人的衣袖,仿佛稍一松手便转瞬即逝,世间万物,我想要的,从来就只有他一个。

“别走……是我的错,是我骗了你……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故意气你的……求你……”断断续续的呜咽还未说完,就只觉得我紧紧抓着的那一方袖子一紧,手腕就被一把抓住了,只听得那人轻声的唤就响在耳边,随即我整个人就被强硬地扯进了他的怀里。

这感觉仿佛已经隔了整整一世,熟悉而又温暖的触感,长久以来的辛苦隐忍和挣扎终于在此刻尽数崩溃,我在他怀里用尽了所有力气哭出声来。

大抵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厉害的哭过,不一会就已经精疲力竭哑了嗓子,伽洛影将我紧紧箍在怀里,手臂收紧似要把我勒死的架势,一身灼灼的红衣也艳丽的仿佛要将我灼伤,而他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声嘶力竭的我泪眼婆娑从他层叠次第的华丽袍襟中抬起头来看他时,才听到他似乎是轻声松了一口气,开口还是一贯的温和戏谑,可是不知为何声线却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想要我了。”

他突然一笑,笑意有如绿意蔓延,灰白枝头渐次染上生动翠色,抽芽出新,仿佛历经漫长时间却又好像只此一瞬,转眼间就点亮了周遭景色。

“还好我赌赢了。”

他眼中一派温软和煦的笑意,松了口气转过头看向早已经被遗忘了许久的沈晴风,后者已经惨白了脸色站在原地,众人的神色似乎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八卦已经画上句号,面前说到底还是一位尊神,且还是音照本国的尊神,城主的婚礼,到场之人本就是显贵肱骨,他们此时该想些什么想来应是不言而喻。

凝结了半晌的沉默空气终于被打破,沈晴风虽然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但俯身下去的动作却仍礼数庄严一丝不苟,声音虽带了显而易见的喑哑,却甚是沉稳没有波澜,周全得体的仿佛先前种种都不存在:

“恭喜上仙同夫人团聚,德蒙上仙圣恩泽被,我音照上下感恩涕零。”

此话一出,众人都纷纷跟着沈晴风俯身下拜,一时间满院喜庆的红绸之下皆是敬畏肃穆的空气。

想来也确然如此,沈晴风毕竟是音照城主,又是国主义弟,自然

当以本国为重。

我觉得很对不起他。到底此番虽不是我故意,但却也着实是因我而起,想到这一层,我不由地揪紧了伽洛影的衣襟,轻声道:“络影,此番皆是因为我,同他们无关,沈晴风为人正直贤良,待人谦和有礼,对我有莫大的恩情,若不是他的帮助我恐怕早已经死了。况且……不管怎么说也是我负他在先,所以……”

伽洛影微微一挑眉,凉薄唇角危险地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来:“别人家的事你管的倒是挺多。”

我一个激灵,就听到他压低了声音道:“这笔账我们回去慢慢算。”

我:“……”

我忘记了,洛影大人不是小心眼的人,洛影大人小心眼起来不是人。

我默默地在心里抹了把汗。

四周雾气渐次向伽洛影脚下汇聚,转眼间我的粉纱裙角连同伽洛影迤逦的长袍下摆就隐没在白淼淼的雾气之中,一片轻软薄雾之间头顶灰白的天空开始落雪,转眼间就织成细碎的雪雾,伽洛影的声音轻飘飘的响起来,自有一种渺茫的意味:

“本尊乃海外仙山十洲之君,今日下界在此同夫人重聚,乃是幸事,音照之地毓秀钟灵,是难得的福地,今日本尊便以上仙之名,赐你音照万年长盛不衰,风调雨顺,福泽绵长。”

说罢,只觉得脚下瑞气翻涌,伽洛影紧搂着我的手臂一紧,人已在滚滚云雾之中。

“我们去哪儿?”我问。

伽洛影偏了偏头,笑着回问了一句:“你想去哪儿?”

我攀上去搂住他的脖颈,在他颈窝里亲昵地蹭了蹭,轻声道:“我想回霖隐山。”

伽洛影答:“好,那我们就回霖隐山。”

山中分明还是数九寒天,漫山遍野白雪苍莽,推开院门却是温暖如春,满院桃花灼灼正盛,春草新绿碧波荡漾,竟是我初来时的光景。

伽洛影抱着我快步穿过开满荷花的回廊,转过重重的紫藤架和凌霄花,行云流水般推开房门,衣袂带起细碎回响,只听得“嘎吱”一声,雕花檀木门扉应声而合,七八重鲛绡次第掀起又在身后层层落下,光线被重重隔档,沁人的幽静叫人微微眯起眼睛。

静谧无声。

唯有脚步轻响和衣摆从地面划过时带起的细碎声音,似有似无仿佛坠入梦境。我在衣袂带起的轻风中只看清了烟罗窗纱上倒映着的摇曳树影,以及桌角那方精致的貔貅兽炉上升腾而起的袅袅白烟,新换的红纱床帐被风鼓起挡住了我的视线,随即我就被整个抛到了幔帐四合的松软大床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