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始于草长莺飞的三月熙城,那时柳梢未黄,百木未盛,如今故事已行将结束时,也是在熙城,只不过已是飞雪连天的寒冬,一年春柳已化作堤上浮尘。

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从何处来,还归何处去。

随行的仪仗声势浩大,路两旁皆是看热闹的人群,熙城的百姓此刻全然将自己浓厚的八卦因子发挥到了极致,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意犹未尽和欲说还休的神情,十分的激动且渴盼。众人都在传说,国主的义弟萧城城主沈晴风要在熙城举行婚礼,至于这个姑娘的身世,却是十分的耐人寻味和捉摸。有人道,城主娶的是一个貌美的狐仙,于山中游历时与她一见钟情,也有人道是青楼歌台的红妓,用美色迷惑了城主,使他不惜一掷千金为她赎身,总之各种版本层出不穷,着实丰富了一把素来生活平淡的熙城人民极度无聊的闲暇时间。

我原先总以为一个人,受到了挫折也没有理由一蹶不振,更何况是爱情这种看不见摸不着难以捉摸的东西,如今离开那人方才知道,世间事最痛苦的不是在爱还没有泯灭的时候就不得不放弃,而是放弃了之后,还要忍受思念不分昼夜的厮磨,明明知道那个人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却还会以为推门进来的那个是他,还会以为一转身就会对上那双流光潋滟的眸子,这竟比同他生生决裂还要叫人痛苦。

然而这些事,越是想,就越觉得痛,越觉得痛就越是想。那些个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在心上留下的烙痕已经不可磨灭,即便是人死了化成灰,那些记忆恐怕也会牢牢刻在骨子里一同转世轮回。

马车驶进城门,沈晴风自身边伸过手来将我边上的帘子放了下来,向我道:“累了么?累了就睡一会儿吧。左右举行婚礼还要一段时日,我且陪你在城中转转可好?”

我应道:“好。”

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没了选择,也没有力气再去选择了。

我要嫁给他。

一月前我在萧城沈晴风的行宫中住下,确然我也无处可去,除了一手弹琴的技艺,我半点能帮助自己活下去的手艺也没有,更何况唯一的一手还得藏着掖着不能让人知,除了烟花之地,我也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流落的地方。但总归是天无绝人之路,叫我遇上了沈晴风,我自然是百般感激的,只是俗话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明白这个道理,也知道想来他也是如此期盼的,但终归于我来说,你感不感激一个人,和你要不要因此嫁给那个人,却又另一回事了。

更何况,我已嫁了伽洛影,虽然也不过只是口头之约,顶多也只能算是指天为证,但我既嫁了他,便不能再嫁旁人。

我无法将我的过往一一说与沈晴风知晓,他也不能体会我已经将自己逼到了一个怎样的境地,既要忘,却又不能忘,既要逃开他,却又逃不开那已经深入骨髓的爱。

我本以为此生便是这样就过去了,也许许久之后我会忘记伽洛影,说不定还会爱上沈晴风,等到那时再同他仔细相待,总好过现在虚情假意。但我也知道,这遥遥无期的许久不知要到何种年月,他待我真心,我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并不是我冷情,只不过是

当时太过用力,以至于自那人走后,冷月瘦尽满地寒霜,人间再也没有草长莺飞的三月。

本以为便是这样浑浑噩噩的也就过了,但我却尤其的清醒,生活过的尤其的有规律,整日同沈晴风赏花填词,喝茶下棋,逛街听曲,红尘趣味一一尝遍,看起来似乎已经很是完美没有缺憾的生活了,离开伽洛影之后不仅没有叫我同想象中的那样颓废,反而让我愈发的清醒,愈发的清醒,清醒到每夜每夜的睡不着觉,只好养成了半夜推窗看夜景的好习惯。

但是我这么的正常似乎在沈晴风眼里看来很不正常,他咬定我心中郁结难解,特地善解人意地带了上好的梨花酿来同我消愁,可是喝惯了伽洛影的酒,这凡间的酒劲根本不值一提,我浩浩汤汤喝完了整整两坛,头脑终于有点迷糊。

望着倒在桌子对面不胜酒力的翩翩佳公子沈晴风,院中四面枯枝轻颤,冬日肃杀的小风一吹,用手一摸,却发现脸颊上一片透骨的冰凉,我愣了愣,突然间就悟了,原先我只盼伽洛影能够入梦与我再相见,却从没有梦见过他,也再睡不着。喝完了两坛酒,我突然就清醒的明白了,原是我先不要他的,却还心心念念想他入我梦来,这种行为在熙城那边有句方言就叫作死,我说了那样的话,又那样决绝地离开他,清高如他,一定提都不愿再提我,又怎么会再想着我。我分明同他定下不论如何都站在他身后的约定,却先他一步仓皇落跑,是我配不上他,是我自作自受。

这样一想,长久以来郁结在心底的那根刺突然轻了许多。他会恨我吗,恨我也好,至少他会记住我,也许他连恨也不愿恨我,那样也好,把我轻飘飘地忘了,至少他还是高高在上的仙山帝君,他的时间很长,可以活很久很久。

这样,我会很高兴。

想到这里,我突然间就有点理解冥夙帝座的心情了。

但是能不能接受沈晴风,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想的很圆满,却不知现实永远似乎比想象要快上一步。我所有一切的选择,都止步在一场风筝酿成的惨案。

萧城有个风俗,便是在年末时家家都要放飞一只风筝,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这想来同熙城盛夏时放河灯是差不多意义的存在。实在说,我着实对这种华而不实的自我安慰行为感到深恶痛绝,但是绿袖年纪还小,整日就期盼着这几天。而沈晴风则是自从我住进来之后就把我的屋子当成了倾销荼毒少年儿童心灵玩物的销赃地,成天到晚地往我屋里搬一些糖人啊草蚱蜢啊灯笼面具啊什么的,显然此时也尤其的不能例外,早早地便唤茼蒿送来一只大蝴蝶风筝,得偿所愿得到风筝的绿袖同时也得偿所愿地邀请了一干众人到园子里共同观摩,面对这样天真烂漫的姑娘,真是叫我十分的没有想法。

沈晴风执了盏白玉鎏金的茶盏,靠在假山上的凉亭柱子上,一身宝蓝色镂金长袍,腰间金龙腰带,冠如流云,眉如远山,一双乌黑鎏金的眼直直望着我,眼里蓄满笑意。

我全当看不见。

没想到绿袖在放风筝上面倒是把好手,一只大风筝转眼就被她稳稳地放到了半空中,一面放线,一面就喊我去试试手,我看着那风

筝在空中分明是稳稳当当的模样,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难的。只不过事实证明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放风筝果真是一门艺术,不仅是一门艺术,还尤为的高深:不高深的我才刚接过线轴,风筝就一点没给面子的歪了,绿袖忙去扯绳,这边一推一拿,那边风筝就直直地栽了下来,颤颤悠悠在风中打了几个旋儿,正落在荷塘边上一丛枯荷上。

“我去捡。”我将线轴往绿袖手中一塞,便紧跑了两步到了池边上,碎石堆砌的荷池形状倒是十分雅致,风筝恰好就落在一臂远的荷丛上,看距离约莫也能捡的着,我估摸了一下,心想,这样好看的风筝也是少见,绿袖既然这样喜欢,总不能叫她还没尽兴就白白失了兴致。这么一想,我便拢了拢裙摆,一手攀着岸边的垂柳,一边探身就去取那风筝。

“姑娘当心啊!”

那边沈晴风正低头就着手边茶盏喝茶,听见绿袖的喊声,抬眼一瞧,立刻将锦袍一撩,就举步朝我走过来:“不过是个风筝,你要是喜欢叫下人去取就是。池边滑,你快上来!”

我这边指尖已经够着了蝴蝶的翅膀,哪里还听得见他说什么,只顾探着身子努力往前伸手,还差一点,刚要抓住风筝,这厢我心中还没来得及激动一把,就感觉脚下一滑--

不是吧?

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听得一声惊呼:“璎珞!”身后人影一个跨步就抢上前来,一把把我护在了怀里。

随着“扑通”的落水声响起的还有两声惊呼:“主上!”“姑娘!”

这本该是个唯美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但是英雄救美的结果却是:是我把他救上来的。

我先前并没有跟他说过我其实是识水性的,当然,我也不知道翩翩佳公子沈晴风,居然是个旱鸭子。

这样一个人,三番两次救我,明知道自己不识水性却还是不要命地往里跳,我实在不知自己有何德何能教他人几次三番替我寻死。更何况他本身便是个文弱的娇贵身子,寒冬腊月又喝了那些生水,竟愣是得了伤寒三天没有下地。看着床上气色惨淡的沈晴风,我心里很愧疚。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最终的期望无非就是想有一天自己能够得到那个人,沈晴风将我留下是为了想要得到我,这没有错,而我留在沈晴风身边的目的却是为了让伽络影得不到我,而我也得不到他,而除了伽络影之外是谁得到我于我都没有什么分别。沈晴风为我如此,我便是结草衔环也不够报答他的,索性,便叫他得到他想得到的那个结果,他若是开心,我便也不用掘地三尺涌泉相报了。

于是这样,便嫁了。

却又想起,那晚和伽洛影对着中天紫薇星也是许下过誓言的。那时还以为真的就可以白首不相离了,如今想来,却是连这愿望都许的不切实际。

……

“你许久未回熙城,此回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沈晴风在身边温声提醒。

我一愣,垂眼瞥见滑落的衣袖底下,白皙的手腕上那条从未解下的红绳,眼角攒出个半真半假的笑来:

“暮雪又名樱簇雪,我想再去看一看浣棠湖心的暮雪树,可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