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那边姜毓收敛了登位时动不动就满门抄斩、血洗府邸的做法,静悄悄地进行着另一个更大的复仇阴谋。而晋国这边却是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的盛世景象,市井商贸交易繁华,民心欢悦。皇宫内更是充满喜庆气氛,各种大婚饰品点缀满了整个皇宫。

清早,穆赢从自己的寝宫赶往清波殿,他走得很快也很急。

清波殿是晋宫中唯一一个奢华的存在,是容王坚持要送给出身江南的昭太后沈若惜的礼物。容王执政后,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挖掘出了一片人工湖,湖中种满了荷花与白莲,每逢花开,清香从湖面飘到湖心的清波殿内,使人心旷神怡。

而今,这座宫殿里住着的却是另外一位来自江南的娇客。站上驶往清波殿的轻舟,感受着晨风的吹拂,看着湖水的粼粼波光的反射。穆赢不由得感激母亲的豁达,以及她的周到安排。这清波殿确是一处适合慧姨的养身之所。

周少慧而今睡得很少,起得也总是很早。今天也不例外,未及日出她就已经清醒,在宫女的服侍下裹上貂皮大衣后,就一直静静地坐在栏杆边上,吹着风,看着湖面的风景。她早早看到穆赢的身影,嘴角露出慈爱的微笑。

“英儿,”她还是习惯这样称呼他,“今天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穆赢走近她身旁,扶起她,说道:“慧姨,怎么又在这儿吹风?这样不好,先回房吧。”周少慧自然扭不过他,两人遂相携着进了殿。

“听卜回说,您最近精神不太好,也没什么食欲。您是有什么心事吗?”穆赢开口问道。

周少慧勉强扯出一丝微笑,试图表达自己一切都好的讯息,可惜憔悴的神色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慧姨,我希望您一切都好。”穆赢直视着周少慧,认真地说道,“对我来说,您不仅仅是姨母,这六年来,您就更是我的另一位母亲。所以,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好吗?”

周少慧低下头,不说话,静默在房间里蔓延了一会儿。就在穆赢以为她打算沉默到底的时候,她忽然开口了。

“最近,我总是梦见他。很多支离破碎的梦境,总是忘不掉。我想忘掉,却忘不掉。所以,不想睡觉,不睡就不会梦见。”

虽然周少慧没说,不过穆赢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就是姜毓。来到晋国之后,她就没再提及过姜毓,就好像在她的生活中不存在这个人似的。而穆赢在征询了卜回的意见后,也明白在周少慧愿意主动面对这个心结前,强逼她也许只会得到反效果而已。所以,即使对于解决他们母子间的纠缠已经心急如焚,穆赢也不得不耐心地等待着。

“慧姨,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真的那么讨厌姜毓吗?真的那么想漠视他吗?”穆赢半跪下来,以仰视的姿态望着周少慧。

“我……”周少慧歙动嘴唇,半晌才轻声道,“我不知道。”

“好吧。那我们换一个问题。为什么慧姨要对我那么好?”

“当然是因为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啊。”周少慧微微一笑,这时宫女捧着一盒糕点走了进来。周少慧忙走到她身旁,拿起糕点递给穆赢,说道:“英儿,来吃这个。我特意让人做了你喜欢的合意饼。”

穆赢接过合意饼,看着周少慧期盼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把合意饼放回那盒子上。

“慧姨,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合意饼。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喜欢?”

穆赢的这句话让周少慧浑身一颤,她怔了一怔之后,开始摇头,那神情仿佛在乞求穆赢,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我从来不喜欢吃合意饼。喜欢吃的人是姜毓,不是吗?你是把我当成了他的替身不是吗?其实这六年来,你只是把你对儿子的疼爱肆意发泄到了我身上而已。因为我的年龄和姜毓相仿。”

“不要说了。”周少慧惨然一笑,“英儿,你出去吧。我想休息。”

“慧姨,我这么说只个是希望你面对现实……”

“出去!”周少慧厉声一喝,然后背过身去。

看着那明显拒绝的姿态,穆赢也只得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毕竟,他也不敢刺激周少慧过深。

离开清波殿后,他忧心忡忡地赶往宣徽殿。敏锐的沈若惜自然发觉了儿子请安时的心不在焉,便开口询问了原由。穆赢自然如实道出,听完之后,沈若惜笑了笑,说道:“她是经历的事太少,呵护的人太多了。这样吧,这件事母后帮你处理。总不能叫你在如此忙碌的同时,还要分散精力在她身上。”

穆赢有些诧异地看着沈若惜,他是知道自己的母亲和慧姨之间互相有些心结。之前,母亲肯接纳慧姨的存在,并将她安置在清波殿已经让他觉得很不错了。没想到,母亲竟然还肯主动接手慧姨的事情。

“干嘛这么惊讶?怕我害她啊?”沈若惜挑了挑眉,看着穆赢。

“当然不是。”穆赢连忙摇头,说道,“我以为母后不喜欢慧姨的。”

“嗯。我的确不喜欢她。”沈若惜坦然地点了点头,说道,“你也知道,虽然说是妹妹。不过,她的母亲可是害得我家庭破碎的凶手。而且,她这种柔弱莲花的性子,我的确也看不上。”

“……我以为母后喜欢莲花。所以,清波池才种了莲花。”

听到这个,沈若惜轻轻一笑,说道:“那是一个误会。长生大概以为我生在江南就会喜欢那些东西吧。好了。我去清波殿见见这位妹妹,开导开导她吧。”

……

清波殿里,秦嬷嬷和朵儿正伺候周少慧用早膳,边上还坐着一个埋头喝粥的林文卿。

“倒是巧了,晋王前脚才走,你后脚就来了。居然就这么错过了。”秦嬷嬷慈祥地看着林文卿微笑,脸上的皱纹因为笑容看起来更皱了。

林文卿呵呵一笑,说道:“是啊。今儿一起来,就特别想来看望娘娘和嬷嬷,没头没脑地就来了,倒是劳烦嬷嬷多做了一份早饭。让嬷嬷辛苦了。”

“你这孩子,一顿早饭算什么。嬷嬷的命都是你救的。”秦嬷嬷叹息着摇了摇头。自家事情自家知,秦嬷嬷明白自己当时如果不跟着到晋国,留在齐国只怕是凶多吉少。她年事已高,带上她这样老人,一路上也不知平添了多少麻烦。亏得林文卿和褚英一致认定要带她一起离开。

秦嬷嬷正想再给林文卿添碗饭,却听得外间阵阵脚步声,不一会儿,房门就被推开了。来人令秦嬷嬷神色一变。

沈若惜看到殿内和乐融融的场景,挑了挑眉,见到林文卿在场,却是笑了。

“文靖也在这儿啊。”沈若惜走到桌旁一起坐下,她鼻子微噏,说道,“好香的味道。秦嬷嬷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呢。”

秦嬷嬷强笑道:“太后过奖了。”她是周少慧的乳母,当年在齐国的时候为了护卫自家小姐,对沈若惜这位前夫人所出的大小姐戒心甚重。她亲眼见证了沈氏母女的离开,自然知道这位大小姐有多么厌恶长公主及长公主所出的子女。而今,人在屋檐下,她也不得不收起从前的母鸡姿态,以笑颜相对。

沈若惜执政晋国多年,对人心揣摩得甚透,秦嬷嬷的勉强自然逃不出她的眼。若是十八年前,兴许她还会兴致勃勃地戏耍一下这位曾经深深敌视自己的老人家,不过如今却有些意兴阑珊了,懒得欺负了。她一挥手,说道:“本宫想和慧妹妹说几句话,其他人都出去吧。”

秦嬷嬷忐忑不安地看着沈若惜,脚却是不动。沈若惜给了周少慧一个眼神,让她自己看着办。周少慧便走到秦嬷嬷身旁,轻声劝说,好半天才把顽固的老人家劝离。

林文卿的视线在沈若惜和周少慧之间来回看,她本想开口说两句笑话,打个圆场。不过,才张嘴就被沈若惜扫视了一眼,上位者特有的威严顿时压得她心中一跳,什么话也开不了口了。

“文靖也出去吧。放心,本宫不会吃了她的。”沈若惜微微一笑,倒流露出几分和蔼的样子。林文卿无奈之下,也只得先出去,再搬救兵了。

见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沈若惜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地把话题抛了出来。

“听赢儿说,妹妹有一桩事情总是想不开?”

“……让姐姐见笑了。”周少慧脸色苍白,连应付的笑容都无法勉强支撑,显然对于这个话题,她非常忌讳。但是,面对强势的异母姐姐,她无法像对待褚英那样,斥其离去。而且,她也不愿意在沈若惜面前显得太过软弱,便只能僵直地坐着。

沈若惜看着她这个倔强的姿态,轻轻笑了。

“说说吧。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对姜毓的心结就真的那么放不下吗?”

周少慧抿唇不说话,好半晌,才道:“我知道所有的孽都是先王造的。他也很无辜,受了很多苦。不过,也仅止于此了。我们今生没有做母子的缘分。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可他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的。”沈若惜笃定地说道,“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我相信,你应该到现在都好记得他从你腹中离开时的痛楚吧。”

“那又如何?”周少慧脸上竟然出现了讽刺地笑容,“那十个月里,我没有一天不诅咒他的存在,没有一天不希望自己忽然出个意外滑胎。他是带着我的怨恨出生,然后还来说什么母子亲情,简直可笑。更何况,他还是姜氏强加给我的一个孩子。”

“本宫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为晋王生的,一个是为容王生的。这晋王说起来,也不是我自愿嫁的。多多少少也算是被你那位舅舅逼的。我怀上赢儿的时候,心里的绝望可能比你要更甚一些。人在异国他乡,身边的人一个个心怀叵测。晋王一夜恩宠之后,就不见了人影。我就像个被人遗忘的礼物被扔到了三千佳丽的后宫里。所以,那个时候,我无心去悼念自己失去的纯真,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怎么让自己能够顺顺利利地活下去,不被这深宫大院的女人海淹没。”沈若惜忽然说起来了自己的经历。“怀赢儿的过程,很艰难,非常艰难。我甚至一度非常痛恨肚子里这个陷我于如此境地的孩子。嗯,也曾经数度试图去弄来打胎药去了这个祸根。”

沈若惜这句轻飘飘的话出来,顿时让周少慧大吃一惊,她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沈若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可置信对不对?”沈若惜看到周少慧吃惊的样子,居然大笑起来,“其实那时候,从理智上来说,我更应该留住这个孩子才对嘛。因为他是我在晋国立身之本。不过,人嘛,年轻的时候总是会冲动一些。幸好上天还算眷顾我,没让我铸成大错。不然,后来的事情可就两说了。怀赢儿的时候,我心惊胆战,每天都害怕醒来面对明天的太阳。怀政儿的时候,却完全不同。长生在那段时间,把所有会让我心烦的事情都隔绝开了,让我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幸福快乐。”

“如画曾经跟我说,孩子是父母爱的结晶。政儿对我来说,就是这个结晶,他的出生让我和长生的幸福圆满了赢儿却不是,他代表是一段令人不愉快的过去。所以,那个时候,有很多人劝我废长立幼。大概在很多人看来,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我都应该更偏宠政儿一些。当时连我自己都有些迷惘了。后来,赢儿在猎场失踪,我完全慌了手脚。那时我就明白,对我来说,赢儿不是别人的儿子,而是我的儿子。”

“他第一次说话喊的是娘,第一次走路就跌跌撞撞向我而来,第一次狩猎所得的猎物是送给我的礼物……他人生中无数个第一次都是奉献给我这个娘亲的。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心心念念着他的另一半血缘如何如何,我为什么不能看到他是我自己的血脉延续?那时候,我就彻底明白了,赢儿对我有多重要。所以,今天我才愿意来这里和你说这么多话。这是对你这六年来照顾赢儿的感谢。”

“少慧,你并非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无视和漠视姜毓。正因为你心底的某处,始终装着他,所以你在面对他这件事情上,才会如此脆弱。与其说你恨他,不如说是愧疚、悔恨、惊恐等情绪捆绑了你的举止,让你无法理智地面对他。”

“……不行的。看到他,我总是会想起从前的事。他害我失去了……失去了……”话说到这里,周少慧哽咽得不能自己。

“他害你和卜子夏鸳鸯失偶,破镜难圆,是吧?”沈若惜干脆代她把未完的话给说了出来。沈若惜把话说完之后,整个大殿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卜子夏如今就在晋国,妹妹若想见他,无论何时何地,召之即来。”沈若惜盯着周少慧一字一顿地说道,“妹妹若想重续前缘,随时都可以。听说,他的儿子至今时时来为你请脉,想必他对你也并非无情。”

“来人。”沈若惜转头一声高呼,东娘立刻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一礼。

“派人去把卜子夏唤来,就说本宫有一桩旧事请教。”

“不要!我不见他!”周少慧红着眼睛,瞪视沈若惜,喊道,“我不见他!别叫他来。”

“不见他,然后继续自怨自艾?你已经原地踏步快二十年了,妹妹。”沈若惜眯起眼睛,“我说,你这是不想见他,怕想起从前的伤心事,还是不敢见他,怕打破多年来的幻想呢?”

此言一出,周少慧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说实话,原先我也一直想不通,你虽说性子柔弱吧。可也不至于一个牛角尖钻了二十年还不回头。后来,一看到那个卜回可就明白了。”沈若惜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气,“当初卜子夏与你相恋之时,已经是有妇之夫了吧。”

“……对。我的情人给我的是一场欺骗,我的亲人给我的是另一场欺骗。我的人生就像是一个玩笑,在两个谎言里反复着。”周少慧的声音感觉自己的声音虚软无力,仿佛在空气中飘荡着,“我不像你那么坚强。姐姐。仅这两件事,就足以把我打垮了。所以,我没有心力,更没有精力去照顾那个可怜的孩子。我本来就是个温室里的花,除了我自己之外,根本没办法再张翼去保护旁的什么人。所以,姐姐你就不要再对我说什么劝导的话了。”

沈若惜看着周少慧的神情渐渐从轻笑转向严肃,最后吐出一句。“你这是胡扯!如果真的除了自己,再考虑不到别的,你又何至于憔悴至此。卜子夏那边,你和他当面对质过了吗?你知道他当年是怎么想的吗?卜子夏你一定要再见。见过之后,是决裂也好,是重温旧梦也好,都随你。事情发生了,不是把自己的眼睛蒙住,把自己的耳朵堵住,就可以解决的。你当了二十年的鸵鸟了,该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