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茶香在室内飘荡,隔着雾气沈若惜仔细看着周少慧,心中百味杂陈。记忆中那个受尽宠爱的少女不见了,她的眼神木然而了无生气。

“当年一别至今也快二十年了。我们都老了。”沈若惜出言打破了沉默,“那之后,我们都遇到了不少事情。赢儿在齐国的时候,多谢你照顾了。”

“应该的。当年,姐姐也是因为代替我,才来的晋国。”周少慧神色黯然地说道,“姐姐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不过是帮你照拂一下赢儿也是应该的。”

沈若惜扫了周少慧一眼,见她眼中略有愧色,清了清嗓子,说道:“有些话其实我这二十年来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

周少慧疑惑地抬起头望着沈若惜。

“当初,我的确恨你娘的横刀夺爱以及周缙的负情负义,若不是他们,我娘不会早死。所以,我也厌恶你和你哥哥。因为你的幸福更反衬出我的不幸。”沈若惜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不过,其实这些并不是你的错。只不过是我的迁怒罢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也不必羞愧。”

“姐姐这么说话,岂不是更叫我羞愧吗?”周少慧抿唇说道,“原本和亲本来是我的职责。舅舅他偷龙转凤,反害得姐姐去国离家,吃尽苦头。姐姐还说我不必羞愧。少慧一辈子都在抢夺姐姐的幸福,实在……”

“和亲是我自己的选择。”沈若惜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舅舅,齐武帝既然能把你换成我,自然也可以换成其他人。晋王与齐国遥隔千里,和亲之人换成沈若惜还是陈若惜对他来说,根本就没差别。他让我替换你之前,探问过我自己的意思。”

周少慧完全没料到这个情况,不禁有些愣了。

沈若惜看着周少慧轻轻一笑,说道:“当然了,这个选择可能也有不得已的念头在。你那位舅舅,齐武帝不是吃素的,他性烈如火,又极为护短。我这么个仇视周家的不稳定因素,他是肯定不会允许的。所以,我若不走,只怕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我离开的时候,还想着将来总有一日要回来报复云云。”

周少慧涩然一笑,回道:“确是我家对不住姐姐。姐姐即便那么想也是应该的。而且,姐姐来了晋国之后,颠沛流离吃了那么多苦。”

“吃苦,也许是吧。只不过,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些年,我虽然过得辛苦,但是至少我的命运,我的人生,每一分一秒每一时每一刻都真切地把握在我自己的手中。可以不必局限在山谷之中,做一个井底蛙,笼鸟。这对我来说,就是幸福。”沈若惜微微一笑,回答道。

“姐姐一直很坚强,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周少慧看着沈若惜的笑容,终于相信她的和亲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般不幸,“既然如此,少慧也可以放下多年的担忧了。”

“不要总是把别人的人生和幸福背到自己的身上。你不累吗?少慧。你喜欢惦记过去,却永远学不会展望未来。”沈若惜看着周少慧,心中略有些触动,说道:“以前,如画喜欢说性格决定命运。现在想来,她的话的确很有道理。你啊……”

沈若惜还想再说些什么,穆赢就闯了进来。他看到沈若惜与周少慧平静地对面而坐,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沈若惜看到他进来,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取笑道:“跑这么快,都喘气了。干嘛,怕我欺负她啊?你娘我看起来像是那么没品的人吗?对二十年前的旧恩怨还总惦念在心?”

“不是。”穆赢被挤兑得不断咳嗽,然后说道,“孩儿,孩儿……”

最后连他自己也挤兑不出话了,他只好红着脸,默不作声了。

沈若惜也不生气,她知道儿子这六年的少年时期都不在自己身旁度过,而周少慧对他照顾有加,如今又是这般凄楚的处境,穆赢对周少慧多用点心也是正常的。

“算了。不和你这臭小子计较。”沈若惜弹了弹他的额头,说道,“少慧,以后有空可以多来我宫里坐坐。还有,赢儿,我已经让人把清波殿整理出来了。少慧就迁居到那边去吧。你马上就要大婚了,政和殿要开始大修,不适合病人静养的。”

“是。母后。”穆赢早知道若论思虑周到,自己是拍马也赶不上母亲。而今,既然发现母亲对周少慧并无敌意,反而还豁达得很,他便放心将人交给母亲照顾了。

“对了。你跑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灵儿和林文靖啊?”周少慧开口问道,“我让他们在外面休息的。”

“文靖?他也来了?”穆赢却是又惊又喜,说道,“他不是回家了吗?”

“是容王在镇远关碰到的。我听灵儿说,她是你的好友?”沈若惜凝视着儿子,开口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就是在唐国认识的嘛。”穆赢立刻高高兴兴地把自己与林文靖的相识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然后笑道,“这小子流窜得也忒快了点。我前几天还打算给他写信呢。”

沈若惜一听完,就知道这果然是林霄的女儿。可怜自己这儿子,六年前被人骗过去,六年后还是被人骗过去。莫非是接触的女人太少了?沈若惜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养育经过。

穆赢小点的时候吧,跟着她到处奔波,接触的不是将军就是文官,似乎没几个女人。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登基成为晋王。她因为看多了历史上有些宫女宦官利用帝王年幼时的依赖心离间母子亲情,然后作威作福。所以不但特别注意亲自照顾儿子,而且也精挑细选他的近身之人。呃,似乎的确没怎么在他身边留女性人物,而且为了防止他变成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懦弱君主,给他找的侍从也好,师傅也罢,都是阳刚至极的人物。至于说,等到这孩子成年,该找宫女给他启蒙的时候,他又去了齐国。

这么一想,沈若惜忽然有些心虚。该不会倒腾了这么久,自己儿子还没碰过女人吧。快二十岁的君王却还……这可真是堪称史上第一笑话了。回头去问问穆庸,这六年里的具体情况。

还等沈若惜整理出一个头绪,穆赢已经告了一声罪从大殿里跑了出去。他在宫女的带路下,找到了正在御花园亭子里对坐谈心的林文卿与赵灵儿。

林文卿虽然正与赵灵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可心里却是吊了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她是真没想到赵灵儿会把她出卖得那么彻底啊。一下子就让昭太后知道她和穆赢相识了。万一,穆赢也把她的身份倒豆子似的倒给他母亲,那这位太后岂不是也知道她是谁的女儿了?看来,她只能祈祷自己老爹没怎么得罪过这位太后了。

幸而,她对面的赵灵儿此刻也是神思恍惚,根本没在意她的失礼。和昭太后分开之后,赵灵儿脑中所思所想的,全是昨夜与自己接触的那个神秘宫人。她真没想到,那个负心人竟然有本事在晋宫之中安排这么一个人。想到那人昨夜说的那些话,她便觉得遍体生寒。

“文靖。”穆赢兴高采烈的喊声打破了这二人的神游物外。林文卿抬头一看,顿觉眼前一亮,怎么说呢,穆赢这家伙,穿起龙袍来还真是器宇轩昂得颇像那么一回事。一段时间不见,他似乎忽然成长了。

“穆……”林文卿刚想喊名字,随即咬住舌头,紧急刹车,连忙起身行了个礼,说道,“参见陛下。”

“免礼。”穆赢随意地摆了摆手,说道,“你我之间,哪里还有这么多虚礼。”

这话说得林文卿心中一暖,她立刻知道穆赢虽然身份变了,可是他的心始终没变。

这两人寒暄得正高兴,那边赵灵儿却是又惊又喜,心情激荡。她怎么也没想到,晋王竟然就是褚英,褚英竟然就是晋王!惊喜之后,安心与欣慰的感觉浮上了心头。

“赵灵儿拜见陛下。”赵灵儿出声提醒二人自己的存在。

穆赢看到赵灵儿倒是略有些尴尬,他不自然地上前将她扶起,然后说道:“灵儿一路旅途劳顿辛苦了。”他是赵灵儿的正牌未婚夫,这事情赵灵儿不知道他却是清楚得很。只是,他希望能摆脱这桩婚事,所以才坐观她与姜毓之间的事情,甚至乐观其成。最后赵灵儿却是伤心离去,他似乎也应该负那么点责任。

“不敢。”赵灵儿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在穆赢的搀扶下顺势起身。

“灵儿,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也别想太多。”穆赢见赵灵儿身形略有些消瘦,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瘦多了,回头我让母后宫里的人帮你好好调养调养。”

“多谢陛下。”赵灵儿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她咬牙再度跪到了地上。

“灵儿?”穆赢见她再度跪下,不禁有些奇怪。

“请陛下屏退众人,灵儿有要事想求。”赵灵儿附在穆赢耳畔,轻声说道。

穆赢虽觉奇怪,不过还是按照赵灵儿的意思,让所有宫人退到三十米开外的地方去了。其实,他们周围都是鲜花树丛屏障,宫人退得稍远些也就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了。亭中只留下了赵灵儿、林文靖与穆赢三人。

“灵儿求陛下念在齐国相识一场的份上,救我母子二人性命。”赵灵儿捂着腹部,俯身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