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精瘦的中年人肤色惨白,眼部凹陷,浑身上下一股萎靡之气。

林文卿见他不由分说,扑上来拽住范铃兰,而范铃兰却是一脸惊恐的神色,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铃兰,你果然越长大越像你娘啊。”中年人拉着范铃兰如是感慨道。他嘴上说得伤感,但他的目光每每在扫到范铃兰的银白发簪和玲珑环佩时发光发亮,那贪婪的神色令人心生反感。

“舅舅……”范铃兰极为痛苦的吐出这两个字,然后便僵直着不再说话。

“总算是等到你了。听说这两年你都住在宫里,连你父亲都难得见到一面。幸好舅舅知道,你这么孝顺,肯定不会忘记你母亲的生辰。”中年男子洋洋得意地说道。

随即,他是全然不顾时间地点场所,直直地拉住范铃兰,就开始倾诉。

“铃兰啊,虽然你姓范。不过你可别忘记你母亲是陈家女儿啊。鲁阳范氏仗着自己是世家大族,现在是越来越欺负人了。前几日,舅舅去寻他家大夫人,让她看到亲戚的份上周济一点银两,她竟然不顾情面的一口拒绝了。铃兰啊,你是未来的太子妃,不能由着你婶娘这么欺负人吧?别忘了,当初你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你的时候,舅舅也是给你送过衣食的。”

这位陈姓舅父每说一个字,范铃兰的神色就难看一分。最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她勉力克制,但声音却依然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而显得尖锐。

“舅舅,你当日将母亲卖与范家,便已绝了情分。如今我仍称你一声舅舅,不过是看在外公的份上,还请你自重!”说罢,她放下帘子,对车夫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回宫。”

“铃兰,等一等,铃兰!”陈舅父见范铃兰转身就走,连忙跳过去拉住马缰,高声喊道,“铃兰,你不管我,难道也不管你外公了吗?”

这句话让范铃兰再度掀开了帘子,她铁青着脸,询问道:“外公怎么了?”

陈舅父见范铃兰不再坚持马上走,立刻松了一口气,他连忙道:“你外公年纪大了,最近生了病。大夫说要好生调养,他病得沉,这医药费……你舅舅我怕是有难度,你能不能,能不能帮点忙?”

范铃兰抿着唇,看着陈姓舅父不说话。

“这次是真的!真的是你外公病了。我再糟,也不至于编造这样的谎言诅咒自己的父亲。”陈舅父怕范铃兰不信,连忙诅咒发誓,“老头子真病了,我们没钱医治,才来找你的。”

范铃兰的眼神里明显闪烁着不相信,但是她终究不敢拿外祖父的性命来赌舅父早就破产的人品。她蠕动了一下唇,挫败地说道:“好,我给你钱。”她将一个秀气的钱袋放到他的手上,严厉地叮嘱道:“我会去看外公的,如果你敢骗我,就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陈姓舅父掂了掂重量,喜滋滋道:“绝对没有骗你,老头子真病了。你这钱是他的救命钱啊。”

范铃兰看着自己舅父贪婪的目光,心中不安,她又将头上的珠钗取下递给他,说道:“这珠钗出自大匠师之手,你拿去留着,若是药钱实在不够,可以将此物拿去典当。”

“小姐!”原本一直安安静静看着的婢女见她此举,连忙出声制止,“小姐,女儿家的物品怎么可以随意外流,还是……”

范铃兰严厉地目光朝她一瞪,那婢女就不敢说话了。林文卿亦是皱起了眉头,刚才范铃兰给他的钱并不算少,无论是怎样的大病,总也能支撑一段时间了。可范铃兰却还是毅然将珠钗舍与这位舅父,这心态却是……

陈姓舅父得了钱财后,心满意足地走了。来匆匆去匆匆,临去时竟喜得连招呼都没打,转身便走。范铃兰坐在马车内,看着舅父离去的背影,怔怔地发呆。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忽然想到林文卿,却看到她不知何时已离开了。范铃兰偷偷松了一口气,对方已经让她有自惭形秽之感,但若让她看到这一幕,却也难堪得很。

“回宫去吧。”范铃兰对车夫如此说道。

……

林氏·广利赌坊。

“靖少爷,怎么今日亲自来了?若让老爷知道,在下不好说啊;老爷一向不喜少爷与小姐出入如此龙蛇混杂的场所啊……”赌坊大掌柜钱和源态度极是恭敬地低声叮咛道。

林文卿折扇轻摇,现正立于赌坊二层,隐身在天字包房窗边朝大堂里暗暗观望着,脸色越来越是难看……凝视一会后,突然不着痕迹的对钱掌柜说道:

“嗯,钱叔辛苦了,我来这转转马上就走,只是打探一个人,不会令你为难的……哪,就是他,现在正在三号赌桌上的那位,瞧他这张狂的样子,应该是老客了吧?叫什么名字?”林文卿听着满堂买定离手的喝彩声,颇不习惯地皱了皱眉头。

“喔,少爷您问的那个黄衫客啊?”钱掌柜站在林文卿身后,论及此人时也是一脸的不屑;“确实是老客了。这个陈文彬在我们赌坊进进出出已有十来年了。”

钱掌柜说出的时间倒真是让林文卿很是吃惊,不禁又问:“十来年?人说十赌九输,十来年他还没倾家荡产?”

“沾上了赌字他哪能不败家呢。”钱掌柜撇了撇嘴,说道,“听说他的妻女早就被他亲手卖与他人为奴为婢了,如今家中只有一个多病的老父。这十来年,他不知有多少次因为积欠赌资而被护卫们乱棍打出去呢。不过这家伙的妹妹嫁了户好人家。他时不时到人家府上打秋风,偶尔讨到些银两的时候,就会来摆阔个几天。”

身为林家的赌场掌柜,必然要对来客极为熟知,更别提这样一位极品的散财童子了,对范铃兰舅舅的背景身世当然是张口就来。

这段话却让林文卿越听越是怒气勃发,方才范铃兰的舅父一出现,她就赶紧躲了起来,待这位陈舅父离开眼见不对,心下生疑,便尾随着他而来。好巧不巧,这位陈舅父进的竟然是她林家开的赌坊。

“知道他住哪儿吗?”林文卿问道。

“瞧少爷说的,我下手的人,有好几次去过他家追过赌资呢。”

“好!叫个去过的人来,带我去他家。”林文卿又厌恶且深意地看了陈文彬一眼,合上窗,转身对掌柜的说道。

“好,属下这就去安排。”钱掌柜连忙出去唤人,过了一会儿就带进来一个身材高大,面貌忠厚的壮汉。

“靖少爷,这就是阿铭。”

林文卿点了点头,正欲起身离开,忽然又想到一事,便对钱掌柜的嘱咐道:“看这人也欢快得够了,可以开始倒水了,(注1)嗯,对了,这人身上还有根珠钗,价值不凡。想办法榨出来。晚些时候,我会派人来取。”

“是的,靖少爷尽管放心。”钱掌柜立即答道,“我们赌坊作的是什么生意?这样的人绝对讨不了好。”

“嗯。”林文卿快步地随那个叫阿铭的壮汉离开了赌坊,上了马车。她有些怅然地想:那位高洁的范铃兰竟然会有这样一个舅父,倒也是倒霉得很。不过也罢,听起来那位多病的外公似乎正式范铃兰的死穴,自己且去看一看吧。说不定,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呢。

马车穿街过巷,终于在东城一处残破的房屋前停了下来。林文卿下了车,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门前的腐木,她踢了踢那木头,说道:“门柱都被白蚁蛀成这样了,竟然还在用?”

“那个烂赌鬼但凡有一分钱都会拿去赌场花掉,哪里还会有余钱来整治这个呢。”阿铭呵呵一笑,说道,“如果不是他老父严苛,每次来买房的人都被他拿着拐杖赶跑了。早就连着破房子都保不住了。”

“敲门吧。”屋内传出来阵阵酸臭,林文卿不禁掩住了鼻子,撇过头对阿铭吩咐道。

阿铭上前敲了一阵门,喊了好几声“老陈头”却不见人应门。林文卿想到陈文彬所说的老父病重之语,心中不禁起了疑问,便开口说道:“直接破门进去看看。”

破旧的木门很轻易地就被推开了,屋内静寂无声。来过几次的阿铭熟门熟路地将林文卿带到陈家老太爷所住的屋内。骨瘦如柴的老人静静地躺在简陋的床榻上,干裂的嘴唇,苍白的面颊,微微颤抖的身躯,透露着病重的信息。

林文卿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个烂赌鬼倒真是没说谎。只可惜……阿铭,出去请个大夫来吧。”

注1:倒水,意为让客人开始输钱的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