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宫,弦月居。

苏绾贴心地为齐王整理好衣冠,仰头一笑,说道:“祝贺陛下今日的任命大典,万事顺利,诸事遂心。”

齐王眉目间却满是愁意,面对爱妃的祝福,他勉力一笑,却有些无精打采。

“陛下是担心不知怎么面对二皇子吗?”苏绾一猜即中。

“是啊,爱妃深知我心”齐王一声叹息,开始在室内来回踱步,转圈,“这些日子,我就躲着没敢见他。唉,大概是人老了,越发受不得这些了。”

苏绾一直陪在齐王的身边,对他的心态变化了若指掌。这个男人太重情,又长情,为了心爱的女人临终前的遗恨,他对太子康的重视到了毫无理智的程度,进而对可能威胁到太子康王位的姜毓,却近乎是不可理喻的无情。

姜毓这次的意外遇险,终于让这个被轻忽多年的儿子进入了他的视线。人心都是肉长的,当齐王不能再无视于姜毓的存在,他也就不可能不意识到自己过去二十年的心狠与谬误。可惜,因为他过去的无谓的偏执,已经造成两个原本感情极好的儿子之间,有了不可挽回的心理裂痕,于是他只能拙劣的,采取左右逢源的方法,试图弥补这个裂痕。

然而,齐王如此的个性,本身就是个即定的悲剧。因为,当谣言事件发生,决择为难之际,他的答案却是再一次舍弃姜毓,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姜毓习惯了这样的冷待,必然能承受得起。不过自个心里对姜毓的愧疚却是成倍的翻了上去,以至于如今都不敢去面对了。

对于齐王这种东摇西摆却又一事无成的心态,苏绾实在看不起得很。但是,她也知道,正因为齐王是这么个废物,她的复仇计画才有可能顺利完成。

苏绾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接着说道:“陛下放心。父子哪有隔夜仇。您等会儿对二皇子说两句好听的,多夸夸他。至于除名的事,您就与他解释清楚,说那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摆个样子与人看。他原就是个孝顺的孩子,会明白的。”

受了苏绾的鼓励,齐王终于有了点自信,挺起胸膛出了弦月居。

……苏绾温顺婉约的领着一众宫女侍从在后面恭送齐王上朝。待齐王的人马走远,苏绾抬起头,目光深沉的看着那远去的背影。

“乱吧。好好地乱吧。让愚蠢的更加愚蠢,让心寒的更加心寒,让贪婪的更加贪婪……你们一起带着这可恨的大齐帝国堕入地狱的深渊,为死难者殉葬赎罪去吧。”苏绾心中默默地说道。

……

在正殿正式册封姜毓为岭南统兵大元帅,举行了册封大典后。齐王特意把姜毓留了下来,领着他在宫里行走。两人并着肩,不觉已绕过了无数的亭台楼阁,走到了御花园里。

尴尬的静默持续蔓延着,令齐王感到很不舒服。

最后迫得齐王不得不出声道:“毓儿,这次去岭南务要诸事小心。”

“是的,陛下。”姜毓亦步亦趋地跟在齐王身后。

“毓儿,其实……你也知道你哥哥他身体不好。”开口说话后,齐王忍不住像个唠叨的老父亲,开始倾诉自己心中的苦闷,“他那身子骨是禁不起折腾的。除名的事也只是为了安一安陆家和你哥哥的心。一旦真有什么变故,大家终究会首先想到你的,就像这次岭南之战。所以……嗯,所以,孤的意思是……这齐王之位终究还会是你的,呃……我的苦心,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陛下。”姜毓仍旧保持着谦和谨慎的语气,面对齐王难得且露骨的承诺,无惊无喜,古井不波。

“你明白就好,能明白就好。”终于把最艰难地话语说出了口,感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的齐王并没有注意到姜毓那从眼神、动作中透出的冷漠与疏离,只觉得自己肩上似乎像是轻了几两一般。他甚至有些傻傻地想,如今姜毓知道王位在握,以后想必也更能理解他的一些行为,知道自己只是为了保护可怜的太子,才需要姜毓有些表面上的牺牲。

“去看看你母妃吧。虽说……不过这次去岭南,非同往常,至少要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临走前,去看她一眼也好。”

“儿臣遵旨。”姜毓淡淡地点了点头。

……

万安宫,坐落于勤政殿群与后宫殿群相连之处,是六宫中距离齐王寝殿最近的一座宫殿。这座淡雅而美丽的宫殿是齐武帝专门为周贤妃特别建造的,耗时三年多才完工。周贤妃在搬入万安宫的第三天,即产下姜毓。

姜毓看着这座自己出生的宫殿,眼中只有无尽的陌生。祖父死后,年幼的他曾无数次在空旷的南熏殿里嗷嗷大哭。那个把他日夜捧在手心的白发老人去了,陌生的父王虽然偶尔会出现在他的身侧,但是常常一闪即去,因为他总是会被祈天殿不断发生的紧急情况叫走。

父王离开后,诚惶诚恐的侍从宫女没有一个是能与他说话交心的对象。他深刻体认到,父王的儿子不是只有他一个,所以父王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

某天夜里,当他忽然从睡梦中惊醒,面对南熏殿无尽的孤寂,他忽然想到,他还有母妃。他并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孩子,他是有母妃的。从前祖父还在时,曾带着他远远地遥望过万安宫,并告诉他,他的母妃在那里。只是母妃病了,需要好好调养,所以不能过去打扰。

但是,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母妃的病肯定好了。他想,自己应该去看看母妃,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地想念她。于是,那天晚上,带着某种天真的期盼,躲开了守护自己的侍卫和宫女,小跑似的到了万安宫。

……

当姜毓再次踏过万安宫门口那道高起的门槛。他想起了那一晚,自己曾被这门槛狠狠绊了一跤,摔得极重极疼;

当姜毓重新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他也想起那一晚,自己是如何在这儿迷路了许久,最后才在小宫女的指点下知道了贤妃娘娘正在佛堂,也首次知道了佛堂该怎么走;

当姜毓现在路过佛堂前的放生池。姜毓想起自己那晚就是在这里看到她的,他的生母,贤妃。

这个曾经痛苦生了自己,却又绝然弃了自己,从今往后恨着自己的绝色女人。

那一晚,她一身戴孝白衣,站立在月光之下,向池子里撒着鱼饵,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比他想像中的母亲形象美好过一千倍一万倍,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人。

那时,躲在假山后的他,曾怯怯地唤了一声母妃,幻想着她能对他笑颜以对,最后纵体入怀,享受从未有过的母子亲情。

然而,一切的美好就如同假象般消失。

不知为甚么,自己的母妃看自己,就像看到了最可怕的梦魇,闪躲回避唯恐不及。无论他怎么试图接近,她都只知道躲,躲,躲。最终……

现今的姜毓走到池边,看着清澈见底,已不及自己腰身的池水。露出了些许的苦笑……。这泓清澈的池水,对于一个当时不足五岁的孩子来说,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当她不慎将自己推入池中后,她就像中了魔咒似的,跌坐在一边,发着抖,看着自己在池水中苦苦挣扎,慢慢的气弱,慢慢的死去。

无论他怎么求救,求饶,她都不曾伸出一根手指试图救他。

若不是秦嬷嬷深夜来送夜宵,他的一条小命可就交代在这积德行善的放生池里了。

……

姜毓走过放生池上的小拱桥,走到佛堂前,轻轻推开佛堂的禁闭大门,毫不意外地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依然是那么美,流水般的岁月似乎在她的身上从没有流动过,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人,以前是,现在还是。

“谁?”贤妃本盘腿坐在案前,抄写经书,感觉门被推开,不悦地抬起头。她这几日闭关抄经,早有交待,除了三餐之外不许打扰。

“是我,你的毓儿”姜毓平静地看着他,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每次见到她总是心情激荡的难以自己,这一次为什么会如此平静。

贤妃见是姜毓,身子一僵,手一抖,手上的毛笔不小心触到了洁白的纸面上,这份经书算是白抄了。她把笔放下,故作镇定地拿起镇纸,将作废的白纸取出丢到一边。

“我在抄经,心不诚会受到佛祖的惩罚的。你出去吧。”贤妃铺开新的一张纸,准备重新开始。

“佛祖!诚心!”姜毓轻蔑一笑,说道,“你信佛几乎信了一辈子,可惜佛祖却从不曾达成你的愿望。这般无用之神,你又何必再用香火供奉?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的。”

贤妃听到这大不敬的言论,皱起眉头,她终于不能再忽视他的存在。只得抬起头,看着一身戎装的姜毓,说道:“不要胡说!你快些出去!”试图用言语的强硬,使姜毓离去,就如以往一样。

但是姜毓似乎下了决心,他没有退却,反而显出了他真正的强势。

“你若当年喜欢卜子夏,就应该不顾一切跟他走。如果当时走了,何来如今的烦恼?你既厌恶我这个孽种,就应该不择手段把我打掉,省得后来看了心烦;但你没有!你若想要削发出家,六根清净,了却一切尘俗事,当时就该削去这三千烦恼丝,而不是在宫里筑这劳什子佛堂,自欺欺人!你所作的一切,实在可笑之极!”

当贤妃听他说卜子夏三字时,脸色煞时惨白,她颤抖着唇,问道:“谁,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不用这么吃惊,我的母妃”姜毓俯下身,伸手去触碰贤妃的面颊,“这些都不是很难打探的旧事,对不对?而且,我有耳朵。”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一个从不受宠的皇子,一个向来冷漠的王妃,再加上这古怪的夫妻情份,一直是宫人们私下非常热衷的八卦。而他们在面对一个生病的孩子时,戒心更容易下降。那些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我只要抽丝剥茧,再仔细默想,逐一确定,核对,其中真相自然不难发现。”

贤妃看着眼前的姜毓,他的目光,冰冷中带着某种噬人的专注,看得人心中一颤,有生以来头一次,她的儿子,姜毓,让她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与畏敬。

姜毓笑了,他依然笑得极其温和,一如平常,接着道:“母妃,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你终究会接受我的。因为我毕竟是你生的,想必当初皇祖父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惜,我们都低估了你,低估了你那从血亲而来的必然,外婆可以二十年如一日地惦记着周缙大人,为其终身不嫁。你既是她的女儿,自然也会一样的固执,可以二十年如一日地憎恨着我这个破坏了你终生幸福的孽种,对不对?喔,对了,我还长了张与主导这一切的祖父几乎一样的面容啊,呵呵呵。”

“你多恨我啊。甚至从来没正眼看过我。无论我多么努力,得到多少臣民的赞扬,你都可以视我如无物!”说到这里,姜毓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你和父王虽然相敬如冰二十年,不过在否定儿子的这点上,你们还真是一对好夫妻,做到了有志一同。哈哈哈哈”姜毓说完后,在他曾最在乎的贤妃面前,竟不顾形象的大笑,其状瞧来却甚为可怖,近乎疯狂。

贤妃好似再也不堪忍受地闭上眼,她的心中正不住滴血。良久,当她再睁开眼,终于艰难地说道:“姜毓,你……”

“母妃。”姜毓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打断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母妃。如今我就要出发去岭南,等我立功回来,我会让整个大齐都听我的,到时,还请你做好准备,至少要学会怎么对我笑,再这么冷冰冰的,我可要不高兴了。知道了吗?我父王的贤妃?还是,我应该对你显得更亲近些,直接叫你周少慧?”

贤妃看着姜毓缓缓的放开了手,眼中再无一丝对她的怜悯,使她全身虚软无力,只能瘫倒在桌上,任由他坚定的转身离去。

姜毓边向外缓行,口中却持续说道:“贤妃谈话甚久,一定多感劳累,请多加保重,臣姜毓,告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已感绝望的宫装美妇泪流满面,她颤抖着手,重新拿起了笔,开始接着撰写,口中不住地念道: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

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吾前生贪爱,今来为畜身。生世皆有死,无脱不终患!”

这时,一滴象征着,惊讶、恐俱、痛悔、失望、诸般心绪的泪,悄悄的落到了雪白的宣纸上,逐渐晕开的黑暗,正如书写者的心,和她可能即将面对的不堪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