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大齐湖畔,凉风习习。湖水边丰润的青草碧绿得让人不忍踩踏。马儿嘶鸣的声音打破了湖畔的寂静,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正各自牵着马儿向湖边走来。他们将马儿拉到湖边,由着它们啃草饮水后,便一起寻了一处巨石前坐下。

“一会儿要去宫里吗?”林文卿开口问道。

褚英沉默地点了点头,说道:“去问问毓打算怎么应对吧。”他长叹了一口气,仰倒在巨石上,对着天空发愣。

林文卿看他心情沉重的样子,便也一起躺下,侧过身子,恰好瞄到他左耳的耳坠,便问道:“这个同心石,是什么东西?”

褚英微微一笑,说道:“是我们晋国旧俗。晋国无论男女都有耳洞,男左女右。男子自出生之日起,父母就会给他寻一对耳坠,戴在左耳。另外一只则珍藏起来,直到遇见能相守一生之人,再送给她。因为这些耳坠多为玉石打造,又有永结同心之意,所以俗称同心石。”

“那这么说,这个就是你的定情信物了?”林文卿这下也忍不住跟那个赵灵儿似的,伸手去摸褚英的耳朵了,边摸还边问道,“那另一只在哪儿啊?”

“家里。我娘那儿。”褚英答道。

“你娘……”林文卿停下了手边的动作,“重逢时,你说她找到了你,将你送来了这儿。你在虞城待了六年,那她去哪儿了呢?回晋国了吗?”

“嗯。”

“这种定情之物,不留在自己身边,小心你娘随便把另一只耳坠送给中意的媳妇。到时你哭都来不及了。”林文卿调笑道,“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你要的妻子一定要是自己挑选的,能得到你全心全意信任。”

“我想要的妻子……”褚英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瞬间失神,好半天后才回道,说道,“也许,世上并没有那样一个人吧。人活一世,许多人都在将就中将就了,我褚英也许并不会是特别的那一个。”

“干嘛,一个大男人也在这儿伤春悲秋啊?”林文卿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说道,“不会是怕自己找不到意中人吧?”

“意中人?”褚英呵呵大笑起来,说道,“如果可能,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遇上意中人。情情爱爱这玩意,加注在我这样的人身上,只会是糟蹋。”

“不求遇上意中人?那你殷殷切切希望找到的妻怎么办?你不爱她吗?”林文卿皱起眉头,说道。

褚英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希望的妻子,她要具有极大的胸襟与气度,要有高于常人的自律心,在必要的时候与我共同承担起肩上的重担。而作为回报,我将给予她我全部的信任,尽可能的爱,并且终身只娶她一人。”

听到最后一句,林文卿眸光一闪。

“……终身只娶一人?你做得到吗?”

“这样的待遇,只给最值得的人。”褚英转过头,与她对视道,“而能与我并肩相伴,携手百年的女人,简直比沙漠里的金粒还要稀少。”

……

缓缓展开画卷,其上的二八佳人笑颜如花。

姜毓站在书桌之前,对着画卷发呆出神。这画上神采飞扬的那个人,是他所不熟悉的。他的母妃确然曾有过这样欢乐的少女时光吗?

随即,他嘴角掀起一抹嘲讽的笑,低声道:“傻,她从前出身高贵,花容月貌,万事顺遂,自然快乐。”

按下画卷,姜毓眉目一敛,靠坐在椅子上,想到这些日子来齐王毫不掩饰的厚爱,父子间的隔阂全然消融后的幸福,让他心中忍不住渴望,是否有一天,母妃也终将认可他这个儿子。

心念一起,他便按耐不住,对外面喊道:“来人,我要去万安宫!”

万安宫内,苏绾身着一袭绯色长裙,微施粉黛,肌肤皎然,云鬓花颜,却低眉敛眼。她的上方是端坐主位的贤妃周少慧,旁边是一排婢女手捧着托盘,其上珠玉琳琅、锦缎丝绸一一陈列。

“苏绾,陛下封你为美人,赐住弦月居。”周少慧凝望着她,淡淡地说道,“那些是陛下的赏赐。”

“多谢贤妃娘娘。”苏绾身子一曲,正欲拜谢。

“不必谢我。”周少慧叹息一声,说道“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将来不要后悔。”

苏绾皓齿轻咬着玉唇,咬牙再再拜了一次,说道:“无论如何,苏绾都会谨记娘娘的高抬贵手。”

周少慧淡然对秦嬷嬷吩咐道:“秦嬷嬷,收拾好人手,送苏美人去弦月居吧。”

“是。老奴遵命。”

姜毓来时,恰好碰见苏绾离去。他与苏绾从前也曾有过几面之缘,此时再见,姜毓控制不住自己的满面寒霜。反而苏绾仿佛无所谓一般,以后宫见皇子之礼,给他行了一礼。

送到苏绾后,周少慧有些疲倦地待在房内,当看到姜毓在宫女的引荐下走进来。她也只是极为疲倦地望了一眼,淡然问道:“有什么事吗?”

姜毓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母妃,孩儿这儿有一幅画呈送。”

“放在那儿吧。”周少慧指了指一旁的桌子,说道。

“这是孩儿落崖时,在一处洞府里找到的。就在戍公山北,曲沃旁边的一处山谷里。母妃曾在那儿住过吗?”姜毓一边将画卷放下,一边说道。

周少慧身形一滞,忙说道:“等等,把画拿来。”

画像被缓缓展开,看着上面巧笑嫣然的少女,周少慧不觉屏住呼吸,瞳孔不自觉地扩大。

“母妃,有什么不对吗?”姜毓忙问道。

周少慧缓缓摇头,她将画卷收下,说道:“这画,我找了许久了。原来是落在那洞里。多谢你帮我拿回来。”

姜毓听到这句话,松了口气,说道:“那这么说,那洞府果然是母妃从前待过的了?那里倒是一处福地呢。”

“福地啊。”周少慧一声长叹,隐藏着无限的惆怅与思念。

姜毓便说道:“母妃可想回那里走走。不如,过两日孩儿陪你去?”

周少慧掩卷不语,静默了一会儿,说道:“去倒是不必了。山洞之事,我并不想再让他人知晓。你能帮我保密吗?”

姜毓一怔,待见周少慧盯着他,双眼中似有隐忧,忙答道:“母妃有命,孩儿自当遵从。”

……

与褚英分手后,林文卿便骑着马儿回到了勤读小筑,一路出神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小杨拿着新得到的报讯进房,但见她单肘支在桌上,托着左腮,神游物外。小杨连咳了两声,才终于将她唤醒。

“小姐,前头你叫我查的两件事,已经有了一些眉目了。”小杨此语一出,林文卿立刻精神一振。

“怎么样?”

“首先是,周缙丞相的夫人沈淑云。”小杨将手上捧着的资料在桌上平铺开来,说道,“这里是齐国所出的史传书籍,对于周缙迎娶长公主之前的婚姻都是语焉不详,只说‘昭华长公主少慕驸马风采,后终成神仙眷属’。而这本,是八年前晋国所出的《四国史略》其《齐书·周缙传》一篇对于周缙的结发之妻沈氏有较详细的著述。上面称沈氏本是周家世交之女,与周缙有青梅竹马之谊。结缡三十载,均十分恩爱,且育有一女。但因其无子且昭华长公主执意下嫁,终被休弃。而后,昭华长公主下嫁,诞下而今的周尚书并贤妃。”

“育有一女……”林文卿沉吟道,“这跟我猜测的差不多。若那山谷里隐居的人,的确是那个被休弃的沈淑云夫人的话,那么画姨就是她的女儿,与贤妃是姐妹。”

“不过,根据我调查,我不认为我们家的沈夫人会是那个女儿。”小杨否定了她的猜测。

“为什么?”

“因为年龄,对不上。沈夫人跟贤妃娘娘是同岁的。而周缙与前妻之女显然应该比周尚书更大些。”

“……那关于二十三年前的虞城,有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小姐看这个。”小杨将自己方才摊在桌上的一本《大齐史》打开,翻到《武帝纪》部分,说道,“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武帝四十七年。这一年的确发生了不少事情。春三月,故丞相子周永以一首文赋才惊天下。秋九月,太子姬陆氏因病去逝。十一月,武帝退位,太子继位,并迎立故丞相女周氏为贤妃。”

二十三年前正是画姨离开曲沃前往虞城的时间。这一年却恰好是周家子为丞相备胎,女为皇后人选的复起之年。这当中是否有过什么样的复杂纠葛,最终导致了画姨的离去。而爹爹不许她在人前探寻画姨的时,说是会为画姨带来灭顶之灾,又是否和这一年有什么瓜葛呢?

林文卿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线在牵引着她,一步一步走近当年。只是前方总是还有些许迷雾,让人看不清也辨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