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一场寒流从北方袭来,飘飞的雪花将燕京城变得一片洁白。

黄昏时分,城中炊烟袅袅,将寒冷肃杀的气氛冲淡了许多。一骑马队从街上驰过,踏得雪粉翻飞,寥寥无几的行人纷纷躲避到路边的屋檐下。

他们从皇宫奔向西城,绕过寒气缭绕的七星湖,直奔湖边规制最大的府第。高大的门楣上挂着一块金灿灿的匾额,“敕造勇毅亲王府”。

门房听见马蹄声响,立刻奔出来迎接,“王爷。”

当先一人正是人称“大千岁”的摄政王、勇毅亲王皇甫潇。他一跃下马,把缰绳扔给门房,大步流星地走进府门。

王府长史吴明宪急步迎上,“王爷,老太妃吩咐过,请您一回府就过去。”

“好。”皇甫潇转了一个弯,沿着抄手游廊向后院走去,“今儿天冷,老太妃没受风寒吧?”

“没有。”吴明宪微微躬着身,仔细回答,“地龙一直都烧着,老太妃整天都待在屋里,没有出来过。”

“那就好。”皇甫潇交代,“现在乍暖还寒,最易生病,你们都仔细着,别让老太妃染上什么病症。”

吴明宪连忙答应,“是。”

一路上都能看到白雪皑皑,压着树枝、花叶,青石小路上也都是洁白的积雪,风景如画,在暮色中别有一番格调。

皇甫潇一边欣赏一边随口问:“怎么没扫雪?”

吴明宪微笑着说:“是杨妃娘娘吩咐奴才们不要扫,留着等王爷回来做诗。”

皇甫潇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现在哪有闲功夫做诗?明日便叫奴才们把路上的雪扫干净吧,免得走路是滑倒。”

吴明宪没想到一向伶俐的杨侧妃这次想讨好却没落到点子上,一愣之下便应道:“是,奴才待会儿就安排人扫雪,王爷明天一早上朝时,路上定不会再有雪。”

“你又不是老天爷,还敢做这保证?”皇甫潇含笑看向他,“要是今夜忽然下起大雪,你怎么保证路上不再有雪。”

“呃……”吴明宪苦着脸,轻轻搧了自己一耳光,“奴才愚笨,竟没想到这头。”

皇甫潇哈哈大笑,心情好了许多。

大约走了两刻的功夫,他们才来到后院的萱草堂。里面灯火通明,莺声燕语传出来,随着寒风飘过,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皇甫潇愉快地走进院门,守在廊下的两个小丫鬟立刻迎过来行礼,“奴婢给王爷请安。”

清脆的声音刚落,门帘便挑起,老太妃的贴身嬷嬷宋妈妈笑容可掬地走了出来,“王爷回来了,老太妃一直等着您呢,连晚膳都不肯先用。”

“那怎么行?”皇甫潇大步跨进房门,给坐在正中的老太妃行了个礼,便着急地说,“母妃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儿子忙于国事,未能朝夕侍奉,已是不孝,若母妃因此而染疾,岂不让儿子无地自容?”

年逾半百的老太妃依然可见清丽姿容,皇甫潇是她的独子,也是她的**。看到儿子孝顺,她心里越发欢喜,笑着招了招手,“潇儿,来,到娘身边来坐。”

皇甫潇走过去坐到坑沿,俊朗的脸上不见了冷峻,变得十分温和。只有在母亲面前,他才会放下一切戒备,心情也轻松起来。

等他坐下,一屋子的人都向他行礼,“给王爷请安。”

“都起来吧。”皇甫潇扫了一眼面前的莺莺燕燕,淡淡地道,“母妃不肯用晚膳,你们怎么不劝着点?”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人一脸惶恐,若不是知道王爷最讨厌奴才动不动便跪下请罪,早就伏地请求宽恕了。

老太妃正要出声打圆场,侧妃杨氏笑着说:“妾身劝着母妃用了些点心,想着王爷也快回来了,就陪着母妃聊会儿闲天,打量着见了王爷,母妃用得更香些。”

“是啊。”老太妃拉着儿子的手,笑眯眯地看了又看,“听说你要娶那个来和亲的明月公主?”

皇甫潇微微皱了皱眉,“母妃听谁说的?”

“是赵相的夫人过来看我,随便聊了聊。”老太妃笑道,“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要来和亲,满京城都传遍了。不是说要嫁给皇上吗?怎么又说是你娶?赵夫人也弄不明白,跟我讲了半天,我都听糊涂了。”

“赵相?”皇甫潇的眼中掠过一丝讥讽,“太后已经定下,聘赵相的嫡长孙女为皇后。皇上十四岁,皇后才十三,那位明月公主已经十六,身份又尊贵,若是入宫,必须封为贵妃,到时候皇后根本压不住她,赵相怎么敢让公主进宫,危及他孙女的地位?”

老太妃恍然大悟,“于是就要你娶?”

“是啊。”皇甫潇微微一挑眉,“儿子的正妃已经故去两年了,本该续弦。明月公主前来和亲,如果不能入宫,就只有亲王正妃的位份才配得上,而几个亲王里,只有我没有正妃,所以只能我娶了。”

“哦。”老太妃点了点头,却并不气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问,“听说公主的生母是汉女,而且生过四个孩子,是不是真的?”

“嗯,神鹰汗国的大妃是汉人,当年苏日可汗还是太子的时候,定要娶汉女为正妃,在他们国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最后还是拗不过他,让他娶了。”皇甫潇的声音低沉,娓娓而谈,悦目动听,“他们的大妃相当于我们大燕的皇后,明月公主为她所出,她还有嫡亲的兄长和弟弟,另外有个兄长幼时夭折。”对于大燕帝国相邻的两大强国神鹰汗国和蒙兀帝国,他都掌握详细的情报,可以随时提出来,如数家珍。

老太妃高兴地拍了拍儿子的手,“那就好。都说女儿肖母,既是汉女所出,一定也像咱们中原的姑娘,既然她母亲那么能生,这位公主多半也是个好生养的。什么家国大事,我这个老婆子都不懂,只要能让我抱孙子,那就是好媳妇。”

下面站着的一屋子环肥燕瘦都很尴尬,皇甫潇有些无奈,“儿女缘都是天定,母妃不必太忧心了。儿子还年轻,再等等,总会有的。”

老太妃叹了口气,“你都快三十了,人家命好的,连孙子都快有了,唉……”她越说越伤感,有些心灰意冷地放开了儿子的手。

皇甫潇十六岁成婚,一年之内娶回来一正妃两侧妃,后来又按制陆续纳了三位夫人、四位孺人,却个个都没动静。她心急抱孙子,又给儿子选了几个侍妾,王妃、侧妃和那些夫人、孺人也争先恐后地把陪嫁丫鬟开了脸,抬成通房,这么多女人,这些年来却一个都没怀上。宫里有太医,每旬都要来王府请平安脉,老太妃顾不得脸面,私下仔细问过,得知儿子并没有问题,身子很康健,那就是那些女人的肚子不争气了。可到底问题在哪儿,她也不知道,求神问卜改风水,什么招都使过了,却仍然盼不来个孙子,让她一想起就伤心,总觉得对不起去世的老王爷,对不起列祖列宗。

皇甫潇见母亲难过,赶紧搀住她,温和地说:“母妃,儿子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老太妃的思绪马上就转过来了,着急地下了炕,“快快,让他们摆饭。”

宋妈妈笑道:“王爷回来时,奴婢就让他们通知厨房了,现在已经摆好,就等老太妃和王爷过去。”

“好好。”老太妃高兴地在儿子的搀扶下去了偏厅。

除了侧妃杨氏和韩氏外,其他夫人、孺人都行礼告退,各自回去用晚膳。老太妃与皇甫潇在桌边坐下,杨氏和韩氏站在旁边侍候。

安静地吃完饭,皇甫潇陪母亲坐着喝茶。在暖融融的屋子里,老太妃见到的儿子永远都是温和儒雅,体贴孝顺。

看着儿子俊朗的脸,老太妃叹道:“本来,安阳王氏想再嫁个女儿来做你的继妃,我想着你前头那个媳妇又没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并没有必须再从王氏娶个女儿进门的道理,只是一时找不到由头推拒,现在好了,你必须娶人家的公主,这是国事,万没有因私废公的道理,正是两全其美。”

当年,皇甫潇娶安阳王氏的长房嫡长女为正妃,让本来想娶本家侄女的老太妃有些不快,但这是老王爷定的,老太妃只好接受。

那位勇毅亲王世子正妃王氏端庄贤惠,管家理事雷厉风行,进门没几日就看出婆婆天真纯善,那起子刁奴明面上恭敬,暗地里欺哄瞒骗,后院表面上花团锦簇,实则处处隐患。王氏虽然想等一段时间再考虑要不要接手管家,可老王爷却果断地把管家权给了她,让老太妃很不开心,不过她习惯了听丈夫和儿子的话,所以气了两天就丢开手了,只一门心思想着抱孙子。谁知王氏也同样始终不孕,只得看着王府里的女人越来越多,渐渐忧郁成疾。先勇毅亲王勤劳国事,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办完丧事后,王氏也倒下了,很快一病不起,跟着去世。

总的来说,老太妃对这个早逝的媳妇是满意的,但是不孕这件事却是沉甸甸的石头,始终压在她心上,让她对安阳王氏的女儿充满疑虑,不愿再娶进来。赵相的孙女即将进宫当皇后,也不肯再将赵氏的女儿嫁进勇毅王府做继室。在这当口,听到儿子要娶邻国的嫡出公主为正妃,老太妃很是高兴,只要有“好生养”这条优点,其他的都不重要。

皇甫潇看着喜上眉梢的母亲,只能在心里叹气。他从懂事起就知道父王与母妃恩爱非常,母妃美丽活泼,天性纯良,嫁进王府后,被他父王保护得风雨不透,一点也没沾染黑暗肮脏的东西。父王虽然也按制纳了侧妃,被先帝和太后赏了夫人、孺人,却大多是摆设。父王从来不让母妃伤心,虽然子嗣上同样艰难,却从来一手挡着外界的压力,不让母妃难过。母妃进门十年才生下他,父王也终于松了口气。父王病重,心里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的王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父王谆谆叮嘱他要好好孝顺母妃,不能让她有半点不开心,又拉着母妃的手,温柔地劝她“不要哭”。他很羡慕父王与母妃之间的感情,也很清楚母妃天真纯良了一辈子,始终没学会机变诡诈,也不需要学,以前是父王护着她,现在当然是他这个做儿子的来保护。

先王妃也好,继王妃也好,还有那些侧妃、夫人、孺人、侍妾,皇甫潇从来没有产生过特别的感情。对于逝去的王妃他很敬重,两个侧妃相处多年,已成习惯,至于其他女人,或者有过一时的喜爱,但是也不过是繁重国事之余的放松。对于婚姻,他从未有过奢望,就像这次,首辅赵昶联合两宫太后向他施压,让他娶公主,以便把公主挡在宫门外,他也没有反对,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根据这些年来的探子回报,神鹰汗国的大妃非常厉害,辅佐苏日汗王励精图志,吸纳中原落魄士子为官,教化百姓,修渠屯田,开放商路,强国富民,北拒蒙兀,南结大燕,更向西辟地千里,吞并无数小部落,使本来一穷二白、靠天吃饭、在两大强国夹缝中艰难求生的草原小国一跃成为令蒙兀和大燕都不得不正视的强大汗国。

有一个如此杰出的母亲,这位明月公主只怕也不是个普通的女子,如果让她进宫,别说尚且年少的皇帝、皇后,就是两宫太后说不定都不是她的对手。

端着茶碗,皇甫潇微眯着眼看向窗外的夜色,心里忽然有些期待,那位草原公主不会让他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