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那股熟悉的血腥气味渐渐弥散开来,在鼻端徘徊久久不去。漓鸳被这气味烦扰得不堪忍受,缓缓的立起身来。原以为自己醒过来了,飘飘然游荡半日,方才发觉,她悬在虚空,而他却依旧屹立下界。不过一梦之间,斯人已成海市蜃楼,与她分隔阴阳两端,这距离看似触手可及,却已远在天边。

彼处漫天莹白浓絮,玉雪染就万里江山,此处却是彤云密布,半天妖艳血红。她泪落纷纷,恍惚间抬起迷梦泪眼去瞧,眼前似下了一场血雨,嫣红的颗粒串成了玛瑙的珠帘。透过这波动妖冶的帘幕间隙只隐隐约约的瞅得见他那模糊飘渺的背影,且越来越是飘渺。她伸手抹了一把,想要将这遮蔽眼帘的珠子抹去,只是这帘幕却如万丈崖壁间的飞流,不断不去不灭。努力好久仍旧无功,她不禁暗叹一声,看不清也罢,他的容颜早已深深刻入心中,就算这双眼睛再也看不见,再过上个千万年,那影像也绝然不会烟灭。

与他的相遇不过就是梦幻一场,她一直心甘情愿的做着这场梦,从未想过期限,一心希望能够陪他永远走下去。不料这梦却醒在最该繁华之际,亦醒在最为牵肠挂肚之时。低头凝视着夜幕下,晶莹玉雪将那二人青丝生生染作浓霜模样,忽然便想起当初他说的那句话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只是此刻,她能够做的也不过是默默祈祷,若有来生,来生再见!既然能腾挪数个春秋,于人海茫茫之中,来到他的身边,来生再见或许亦不为难事。

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叹,有人朗声说道:“在你走之前,可以许下一个愿望。”

她惊惶抬头,天色如水墨泼过的残阳,在那浓黑血红搅缠的云层之中忽然绽出一道金光,那金光轻轻下落,渐渐聚拢作一朵莲花,飘至她掌心。

她不甘心,与他的缘分便要终结在这转瞬之间。回首再看,他抱着怀中女子漫无目的的走在尘世间,就那样走下去,眼前的道路将至尽头,他却毫无所查。忽然,他身子摇晃了几下,颓然坐倒在雪地上,却还不忘将那女子紧紧搂住,仿似在轻哄婴孩入眠一般,小心翼翼,轻声呢喃。虽然那声音细若蚊蚋,轻若浮云,只是那句话她还是听得清楚。

“鸳儿,我教你唱一首歌,唱完你就要醒来。”

她心中大恸,想要哭却发觉已然无泪,苦苦喘息了半晌,方才勉强支撑住。愤然看向那朵莲花,凄声喊出:“上苍为何要将这样一幅悲凉的场景呈现在我眼前?”

无人应答,空中那人冷然道:“快些许愿,莫要到金莲凋谢之际。”

掌中金莲光华盛极,俄顷边缘处露出斑白枯败,凋谢之态已然呈现。她哽咽不止难以成言,忍住锥心的剧痛,颤声道:“我的愿望是,让他从此忘记我。”

话未说完,金莲已化作枯絮一般,飞灰湮灭,半空中闻得一声叹息。她不晓得愿望会实现还是如金莲一般消散,此时此刻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回头看了最后一眼,转身黯然离去。

至死都不愿意离开的人,最后一刻,她竟然许下这样的愿望。满心的期盼,最后一眼,看见的亦不过他的一个背影。

爱,如此华丽,如此悲凉。

二十六年前。

落水的前一刻,漓鸳只赶得及仓惶大叫了一声。

“师父,救命!”

湖面上一片寂静,她又叫了一声,只是这一叫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吸了满口水,随后冰凉的湖水便接二连三的灌了进来。她本是会水的,但今日仓促落水,之前没有做任何准备活动,一入水便腿脚抽筋水草缠身,无论如何都使不出力气来。她胸闷的无法承受,两眼如同死鱼眼一般翻了好几个来回,心内哀叹不已。苍天,难道今日竟要葬身于此?

就在这绝望之际,钟离魅的声音自河水上方隐隐约约的传来。

“鸳儿,可是叫我?为师来了!”

师父救我!她心急如焚,却喊不出来,只能够两脚两手胡乱踢蹬,胡乱招摇。钟离魅走近前来蹲下身,笑盈盈的看着就快窒息而亡的她,慢条斯理的说道:“乖徒儿,为师就是来救你的!来,抓住我的胡子。”说着便将胡子甩进了水中。

她被水淹的意识朦胧,见有东西落水,奔命一般伸手就去抓。只是,一抓一个空,再抓还是一个空。她毫不气馁,奋力去抓,那物事终于是抓到手了,她紧跟着往上一跃,就这么一使力,那物事便毫无保留的断了。她哀嚎一声,再也没了力气,急剧滑入水底。

她在这人世间最后一刻所见到的风景便是,在漫无边际的莲

花之中钟离魅那张笑的奸诈的老脸,他一边理着剩下的胡子,一边无奈的对她说:“乖徒儿,为师已经尽力了。”继而满脸痛色的掬起自己那一把山羊须,叹道:“唉,可惜了,好不容易才长那么长。”

那一刻,她恨极、悔极,咬牙切齿的发誓:若有来生,能够再见到此人,定要一根一根拔光他的胡子!

她在黑暗中昏迷,亦在黑暗中醒来,只是昏迷时很彻底,醒来时却很茫然。因为,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她实在不知道这能不能够称之为醒。

她试着动一下,却忽然感觉头晕的厉害,全身的血液直往脑壳上冲。记得刚上邙山那一年,奸诈阴险又小气的钟离魅饿了她三天三夜,而后用一块奶油蛋糕将她引诱到后山,趁她眼冒绿光,口水横流之际,在她脚上下了套子,而后头朝下提到了半空中,在茂密的丛林间荡过来荡过去达数个时辰之久,当时那种感觉大抵如此。由此她认定,自家目前这种境况,必然是钟离魅作的祟。她对此人的仇恨已成习惯,第若干次咬牙切齿的想,杀人诛心者,赵漓鸳也!被杀被诛者,钟离魅也!然而本次她却没有沉浸在仇恨之中很久,因为新的状况接踵而来,幻听出现了。往常周遭皆是寂静无声,此一刻却是很嘈杂,称得上是人声鼎沸。她凝神细听,听到如下若干句话。

第一人兴奋的大喊:“完了完了!水吐完了,彻底吐完了!”

第二人问:“你怎么知道她水已经吐完了?”

先前那人答道:“因为她开始吐泡沫了!哇!好多好多的泡沫,还是白的!”

第三人不屑的哼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没见过泡沫吗?你没见过白色的泡沫吗?”

第二人道:“我好奇的当然不是这个,我奇怪的是她是如何将这些泡沫吃到肚子里的!”

第三人沉吟半晌,道:“我也很好奇!”

紧接着陆陆续续响起若干个声音:“我也很好奇!”“我们都很好奇!”

人群里有一个极为深沉的声音道:“我虽然也很好奇,但是我觉得如果就这么让她吐下去怕是有些不妥。”

一阵静默之后。

“我也觉得有些不妥!”

“我们都觉得有些不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