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卢若华兴致勃勃地从地区开会回来了。他觉得这次外出收获不小。

地委最近向各系统提出要求,让他们回答如何开创自己系统的新局面。地区教育局正是为这事召开各县教育局长会的。他们原封不动接过地委的口号,要各县教育局给他们回答这问题。

县教育局长不爱开这号会,说他身体不舒服,就让副局长卢若华去了。

老卢出发前,准备得很充分,甚至把一些文件和学习材料都能背下来,加上他口才又好,因此在地区的会上发表了一些很精彩的言论。这些发言,不光地区教育局长赞不绝口,连地区主管文教的一位副专员也大加赞扬说:“新时期要打开新局面,就要靠这号干部!”

卢若华在地区露了这一手,心里很高兴。他知道这些东西将意味着什么。

事业上的进展加上他又娶了一位漂亮的爱人,使得他情绪从来都没这么高涨过。当然,国庆节给丽英发脾气后,他心里对他新的家庭生活稍有点不快。但一切很快就过去了。他感到,不管他怎样对待丽英,丽英也是离不开他的。他当然也需要这么一位漂亮的妻子,以便同他的身份相匹配。

一个星期没和丽英在一块生活,他倒有点想念她了。他猜想他一进家门,丽英就会迎上来,用胳膊钩住他的脖颈,在他红光满面的脸上亲—下;他会装出对此不以为然,但心里会感到很美气的……

可是当他满怀激情进了家门的时候,情况却让他大吃一惊:门开着,但屋里没人,整个房子都乱糟糟的;东西这儿扔一件,那儿丢一件。这个整洁有序的家庭完全乱了章法。炉子里没一点火星,冰锅冷灶;家具上都蒙了一层灰尘。

丽英哪儿去了?玲玲呢?出什么事了?

他惊慌地跑到隔壁问邻居,却在这家人屋里碰见了玲玲。

他问邻居丽英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个胖大嫂犹豫了一下,才为难地告诉他:丽英的儿子住了院,她这几天一直在医院,没回家来;家里就玲玲一个人,丽英关照让玲玲在他们家吃饭……

“那她晚上也不回来?”

“没回来……”

一股怒火顿时直往卢若华脑门冲上来!

他吼叫着问玲玲:“你出去怎连门也不锁?”玲玲“哇”一声哭了。

胖大嫂赶忙说:“你不要吼叫娃娃,娃娃这两天好像身体也不舒服,像有点发烧……”

卢若华一下子愤怒得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丢下嚎哭的玲玲不管,一个人独自出了邻居家的门。他一下子不知该到哪里去。

他用哆嗦的手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来到院外一个没人的空场地上,烦恼地来回走着。

一个多月新婚生活的热火劲,一下子就像浇了一盆凉水,扑灭了。

事情已经清楚地表明,丽英全部感情的根还植在她的儿子身上!

他猛然想到:她之所以和他结婚,是不是因为他的地位?当然,即使这样,他也是能容忍的。可是他不能容忍她对她过去的那个家还藕断丝连!用最一般的观念来说明他的思想,就是那句著名的话:爱情是自私的。

尤其是他走后这几天,她竟然扔下这个家不管,白天黑夜在医院照顾她的儿子。有时连晚上也不回来!她只知道心痛她的儿子,而撇下他的女儿,让她生病!她难道不想想,她现在的家在这里!他越想越气愤,困难地咽着唾沫,或者长吁,或者短叹。他悻悻地朝街道上望去。街道上,阳光灿烂地照耀着一群群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忍不住感叹:那些人有没有像他这样的烦恼呢?也许这世界上只有他是一个倒霉透顶的人!命运一方面给他甜头,另一方面又给他苦头……

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又想起了他原来的爱人——那个活泼、爱说爱笑的县剧团演员。她尽管没什么文化,但很会让他开心。他们曾共同生活了多年。现在她已经成故人了。他记起了葬礼上那些悲傪的场面;可怜的玲玲哭得几乎断了气……两颗泪珠不知不觉从卢若华的眼角里滑出来了。

他掏出手帕消了消眼睛。

他现在觉得,他要为眼前这个新建立起来的家庭想些办法;他绝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再继续发生了。他得设法让这个女人完全成为他的。

他非常愤恨她这几天的行为!她应该知道,她找他卢若华这样的丈夫容易吗?她不应该让他生气;她应该全心全意爱他!

他立刻回到了教育局,抓起电话机,就给县医院住院部打电话。不用说,他在电话里对丽英态度不太好……

二十六

丽英心情麻乱地离开医院,向家里走去。

她的心一方面还留在医院里,另一方面已经到了家里。

她在南关街道上匆匆地走着,强忍着不让泪水从眼里涌出来。

她想念着兵兵。孩子病中的哭声还在她耳边响着;孩子病愈后的笑脸还在她的眼前闪动着。

她也想着那个她已经丢开了几天的家。卢若华电话里的吼叫声也在她耳边响着;他那因恼怒而涨红了的脸她也似乎看见了……

她走过街道,所有的行人都在秋天灿烂的阳光下显得很愉快。她也像卢若华那样想:这些人没烦恼!命运在这世界上就捉弄她一个人!

她内心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更留恋着她的儿子。当他不属于她时,她才知道这孩子对她是多么重要!

当然,她也恋着她现在的家。这个家使她富裕,并且让她在这个世界上活得体面、光彩!

现在不管怎说,她亲爱的兵兵总算恢复了健康。她这几天被提到嗓门眼上的心又回到了胸腔原来的位置上。她本想和孩子再多呆一会儿,却招来了卢若华电话里的一顿吼叫!她想:这几天她确实没管家里的事,可能有些烂包。再说,她这几天也没管玲玲,孩子可能受了些委屈。老卢爱这孩子,因此动了肝火。可是她又想:亏你还是个局长哩!你爱你的孩子,难道我就不能爱我的孩子?再说,我兵兵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

丽英在心里麻乱地想着,迈着快步进了家门。

家里什么人也没。她现在看见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景象,完全是卢若华刚回来时的老样子。她知道她几天没回来,玲玲把东西都拉乱了。她同时也明白了,老卢为什么在电话里给她发脾气。

她很快将功补过,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屋子。她盼望此刻卢若华不要进家门,让她在这段时间把一切都收拾好,等他回来时,看见屋里顺眼了,他的情绪也许就能平静下来。

谢天谢地!她把屋子全收拾好后,卢若华还没回来。

现在她想她应该很快动手做饭。

做什么饭呢?她想到老卢是关中人,爱吃面。干脆做油泼辣子面,他准满意!

她尽管几天几夜没睡好觉,身子困乏,眼睛发黑,但仍然不敢坐下来休息一下,即刻就动手切起了菜。

切好菜,正准备擀面,卢若华拉着玲玲的手进来了。

她赶忙对他父女俩说:“你们坐一坐,让我给咱擀面,菜已经切好了……”

“我和玲玲在刘主任家已吃过了。你做你自己吃……”卢若华脸沉沉地说,拉着玲玲进了套间。

丽英手里拿着擀面杖,一下子站在了脚地当中。她看见卢若华仍然是恼悻悻的,看来根本不原谅她。

既然他们已经吃过了,她做这饭还有什么意义!她虽然没吃饭,但哪有什么心思吃饭!她之所以忙了这一阵,都是为了讨好他的。既然人家不买这账,她还有什么必要大献殷勤呢?

她把擀面杖放在案板上,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局促地坐在床沿上,低下头,抠着手指头。她等着卢若华从里屋出来一看他将怎样数落她。她在心里敬畏他。这个管着全县大小一二百个学校,并且很受县上领导器重的人,―直对她的精神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这个当年在高广厚面前敢放嗓子骂人的女人,现在连大气也不敢出,静悄悄地坐在床边上。

不一会儿,卢若华迈着慢腾腾的脚步出来了。

她没看他。但她知道他打量了她一眼。

“娃娃的病好了?”他开口问了一句。

“嗯……”她回答。

“你知道不知道玲玲也病了?”他的话显然怀着一种恨意。

“兵兵病得厉害,急性肺炎,这两天我没顾上回来……”

“那高广厚干啥去了?”

“他在。娃娃病重,他一个人……”

“那晚上你也不能回来?”

卢若华的这句话显然怀有恶意,她觉得不能回答他。

见她不言语,卢若华看来更恼火了,他竟然气愤地喊叫着:“你们两口子光顾你们的娃娃!”

丽英一下子震惊得抬起了头。她惊讶地看见,她的这个平时文质彬彬的丈夫,此刻脸上露出一种多么粗俗的表情!

她一下子双手捂住脸,痛哭流涕地从屋子里跑出去了。

她来到院子里,靠在一棵槐树上,伤心地痛哭着。

她哭了半天,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知道这是卢若华——这是要和她和好了。

“请你原谅我……因为我爱你,才这样哩……你别哭了,万一来个人,影响……”她听见他在背后温柔地说着这些话。

但丽英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感到受宠若惊。

她掏出手绢,揩去脸上的泪痕,也没和卢若华说什么,就一个人转身回到了屋子里。卢若华也一步一叹息,跟着她回来了。

一场风波就这样算平息下来。

二十七

刘丽英在卢若华道歉以后,就又与他和好了。但是,从这以后,蜜月也随之结束了。一些小口角不时出现在饭桌或者床铺上。

也许这才算开始了真正的家庭生活了吧?因为据有人说,真正的夫妻间的生活,往往是伴着一些小口角的。

可是丽英再不像以前那般活泼或者说有点轻浮了。这个美丽的女人似乎变得庄重起来。

自从兵兵那场病以后,她强烈的意识到了一种母亲的责任。而她现在又无法尽这种责任,这使她感到非常痛苦。

另一方面,她隐约地,或者说明显地感到,她的新丈夫身上露出来的一些东西,已经使她感到有点不舒服。

她一下说不清他的这些东西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总之她凭感觉,知道这不是些好东西。

一个能认真思考的人,就不会再是一个轻浮的人。

丽英对她的新生活的热情无疑减退了。反过来对孩子的思念却变得越来越强烈。兵兵的影子时刻在她眼前晃动着。

她有时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卢若华对她表示的亲热已经有点生硬,而她也再不像过去那样对他百依百顺。

白天她像应付差事似的去幼儿园上班。晚上回来,也不再经常坐在电视机前。她想起要给兵兵做一身棉衣—一因为冬天就要到了。

这件针线活在家里做不太方便,她就晚上拿着去胖大嫂家串门做。胖大嫂的男人虽然年纪比卢若华大,但他是老卢的下属,在县教育局当文书。因此这一家人对她很热情。

有一天晚上,就两个女人在灯下做针线活的时候,胖大嫂无意间告诉她,说他男人前几天回来说,教育局下学期可能要把高广厚调出高庙小学,说要调到离县城最远的一个农村小学去,说那地方连汽车也不通……

丽英立刻紧张地问:“为什么要调他?”这个爱多嘴的胖女人犹豫了一下,诡秘地笑了笑,说:“听说你原来的男人和卢局长的妹子好上了,卢局长很恼火……”丽英立刻感到头“嗡”地响了一声。她现在根本顾不了高广厚和卢若琴的长长短短。她首先考虑的是:兵兵将离她越来越远了!亲爱的儿子将要到一个荒僻的地方去了!那里不通汽车,她要再见他一面就不容易了……她感到一种生离死别的悲伤!

她即刻告别了胖大嫂,说她要回去烧开水,就匆忙地回家去了。卢若华正伏在桌子上给一个副县长写什么报告,满屋子烟雾缭绕。她一进门就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把高广厚的工作调了?”卢若华在烟雾中抬起头,先惊讶地看了看她,然后沉下脸,问:“谁给你说的?”

丽英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着急地问:“那这是真的?”

“这局里出了特务了!他妈的!放个屁都有人往外传!”卢若华把笔愤怒地掼在桌子上,站起来,问,“你听谁说的?”

“不管准说的,我只求求你,别调……主要是我的娃娃,他……”丽英一下子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你的娃娃?你就记着你的娃娃!”卢若华气愤地吼叫说,“没想到,我的所有一切都毁到自家人手里了!你是这个样子,人家又传若琴和高广厚长长短短,你看我这人能活不能活了?”他用手指头揩了一下口角,—屁股又坐在椅子里,愤怒地盯着桌子上的镜子一镜子里的那个人,也愤怒地盯着他。

“你看在娃娃的面子上,不要……”丽英哽咽着说。

“那是高广厚的,我管不着!”卢若华已经有点面目狰狞了。

丽英看见他这副样子,绝望地说:“那这就不能变了?非要调不行了?”

“不能改变!”他斩钉截铁地说。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为了大家都好……”

丽英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她想:眼泪是不会打动这个人的。她用手绢揩去脸上的泪迹,对那个穿一身呢料衣服的人说:“你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

“放肆。”卢若华第一次听丽英骂他。她竟敢骂他!他—下子站起来,冲她喊:“混蛋!你给我滚出去!”

丽英看着那张扭歪了的难看的面孔,牙齿痛苦地咬住了嘴唇,接着便转身出去了。

二十八

刘丽英和卢若华热火了一个来月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就泡在冰水里了。两个人实际上都对对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情。

卢若华动不动就破口骂她,那些骂人话若是丽英给外人说了,大概不会有人相信这些不堪入耳的词语走出自尊敬的卢局长的嘴巴。更使她难以忍受的是,正在他满嘴脏话辱骂她的时候,要是突然来了个县上的领导,他能立即恢复他老成持重、彬彬有礼、谈吐文雅的风度,和一分钟之前截然成了两个人。对于这种变化的迅速和变化的不露痕迹,刘丽英简直顾不得厌恶,而是先要吃惊老半天,就像小孩看耍魔术一样。是的,卢若华在生活中是一个演员。演员演完戏,下了戏台,就变成了常人。可是卢若华时刻都在演戏。他那真实的面孔用虚伪的油彩精心地掩饰起来,连经常爱坐在前排位置上的领导人也看不出来,一般人也许更看不清楚了。

可刘丽英现在看清楚了,因为她在他的床上睡了一个多月觉,和他过了这么一段夫妻生活。

痛苦像毒蛇一般啃啮着她的心。

可怜的女人!她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尽管大家可以指责她的行为,但她归根结底是为了能寻找一种正当的幸福,她的追求尽管带着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但就她自己来说,她愿意自己的新夫不仅在社会上体面,而且也是一个正派的人。归根结底,她出身于一个老实庄稼人的家庭,还没有完全丧失尽一个普通劳动者对人和事物的正常看法。她现在清楚地看到,卢若华是一个伪君子。

她的胸口像压了一扇磨盘。她想不到灾难这么快就又降临到她的头上。她在心中痛苦地喊叫说:这是报应!她现在甚至相信天上真有一个神灵,专门来报应人间的善恶。她记起了那句古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怎么办?再离婚吗?天啊!短短的时间,就离两次婚,她还是个人吗?她想来想去,不知该怎办。看来只能这样忍气吞声地活下去了。

可是,这样生活,还不如去死。她对卢若华越来越厌恶了,而卢若华也越来越厌恶她,经常骂她混蛋,让她滚蛋。

这天下午,卢若华没事寻事,硬说她在菜里放的盐多了,咸得不能吃,又开始破口大骂了。她顶了几句,他竟然把饭碗劈面朝她扔来,菜和面条撒了她一身一脸!

她再也不能忍受了,也把碗向那个衣冠楚楚的局长扔了过去。两个人便在房子里打了起来;玲玲也过来帮着她爸,父女俩把她一直打得滚到床底下……

第二天上午,双方就到法院办了离婚手续——法院办这次离婚案很干跪,连说合双方和好的老规程也免了。

这件事在本县当代婚姻之上,也可以算一件不大不小的奇闻,因此引起了社会上广泛的兴趣,各界人士都在纷纷谈论。

在全城人热心评论这件事的时候,第二次离了婚的刘丽英,就又回到她乡下的娘家门上了。城关幼儿园的职务随着婚姻的结束,也结束了。这倒不是卢若华把她免了的,而是刘丽英自己再不去了——因为这个工作是卢若华恩赐给她的,她决不会继续做这工作了。

她告别了一个贫困的家庭,又吿别了一个富裕的家庭;她离开了一个没地位的男人,又离开了一个有地位的男人。现在她又成了她自己一个人。

他们村舆论的谴责全部是针对她的。高广厚她看不上,大家似乎还能原谅。但她竟然和县上一个局长也过不到一块,这大概就是她的不是了。

她家里人也都把她看成了个丧门星,兄弟姐妹都恨这个丢脸货,谁也不理她。就连外村一个亲戚家孩子病了,巫婆也断定这是因为她造的孽而引起的。

年老的父母亲可怜她,让她住在牛圈旁边一个放过牲口草料的小棚里。老两口都急得犯了病,在土炕上双双躺倒了。

丽英自己也躺在这个潮湿的小草棚里流眼泪。她除了上厕所,几乎白天黑夜不出门,也很少吃东西。白嫩的脸憔悴了,两只美丽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再也没有了过去那风流迷人的光彩。

她躺在这个不是人住的牲口草料棚里,心酸地回顾着她三十一年的生活历程。生活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竖在她面前,让她看见了她自己的过去。她几乎认不出来那个她。她是谁?

这时候,她很自然地想起了过去的家,她的第一个男人。因为那一切对她来说,毕竟是熟悉的,也是她习惯了的。她想起高广厚怎样热爱她,她怎样折磨他。一种深深的负罪的情感弥漫了她的心头。她对不起那个老实人。他是一个好人。她突然记起了一本什么书上的调皮话:“我并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啊,这话可并不调皮!这里面意思深着呢!高广厚虽然穷,但他是一个善良的、实在的、靠得住的人;而卢若华虽然有钱有权,但心眼子不对!就是的!连他妹妹也反感他!

她一边想东想西,一边流泪。高广厚和兵兵的脸不时在她眼前闪来闪去。有时候,两张脸重叠在一起……是的,他俩长得多像!怎能不像呢?他是他的儿子,可是,想这一切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她现在就是认识到他好,甚至爱他,但她也已经失去了这种权利。她深深知道,她实际上用她的残忍,整个地撕碎了他的心。那个男人心上的伤口只能让另外的手去抚合——她的手对那颗心是罪恶的!

现在有没有人去抚慰他受伤的心灵呢?

当然有。那必定是若琴了。她已经知道了,社会上都在传他们两个的事呢!她从卢若琴对高广厚的态度里(不管是爱不是爱),才实实在在地体验到高广厚并不是她原来认为的那样,而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我并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她又想起了这句调皮话——不,不是调皮话。

不知为什么,她现在不太相信高广厚和卢若琴的事是真的,因为广厚比若琴大十来岁呢(实际上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

可为什么这又不能成为真的呢?卢若华比她大好多岁,她不是也跟了他吗?再说,他在高庙时不是就感觉到,卢若琴对高广厚有好感吗?她又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完全有可能去和广厚结合。唉,她也有那个资格。丽英知道,这一个多月里,若琴实际上就是兵兵的母亲!

一想起兵兵,她就痛苦得有点难以忍受。他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希望了。如果不是为了兵兵,说不定哪天和卢若华离完婚,她就会在县里的那座大桥上跳下去了。

现在活是活着,可怎么活下去呢?和卢若华已经一刀两断;高广厚那里也是不可能再回去了。怎么办呀?再去和另外一个男人结婚?这是永远不可能了!她不能一错再错了!她已经尝够了这苦头!

所谓的幸福是不会再有了。她自己断送了她的一生。

但是,不论怎样,为了兵兵,她还要活下去,凄惨地活下去,活着看她的兵兵长大成人……

她一再想:她的兵兵长大后,会不会恨她?如果不恨,他会不会可怜她?会不会原谅他母亲年轻时的过错?

她想,假如有一天,兵兵也不原谅她了,那她就不准备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过了好几天,丽英才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那扇破败的草房门,来到外面。秋天的阳光依然灿烂地照耀着大地。这里的川比高庙那里开阔,平展展地一直伸到远方的老牛山那里。川道里,庄稼有的已经割倒,有的还长在地里,远远近近,一片金黄。清朗朗的大马河从老牛山那里弯弯曲曲流过来,水面被阳光照得明闪闪的。亲爱的大马河!亲爱的大马河川!这水,这土地曾把她养育大,但是,她却没有好好活人……

她揉着肿胀的眼,忍不住抬头向南面那座山梁望去。那山梁背后,就是高庙。只要顺着山梁上那蜿蜒的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那面,走到那条尘土飞扬的简易公路上,走到那个她曾居住过好几年的地方;就能看见亲爱的小兵兵,就能看见……

她鼻子一酸,眼泪又从肿胀的眼睛里涌出来了。

站在硷畔上哭了一阵,她突然想起:再过九天就是兵兵的生日了!她立刻决定:无论如何要在这一天去见一面孩子。哪怕不在高庙,在另外的地方她也要设法把孩子接出来见一见……

她重新回到那个小草棚里,盘算她给孩子的生日准备些什么礼物……

二十九

丽英现在的心完全被孩子生日这件事占满了。她开始精心地为兵兵准备生日的礼物。她先为他做了一双虎头小棉鞋。棉鞋用各种彩色布前成图案做面子,精致得像一件工艺品。她的针线活和她的人一样,秀气而有华彩。接着,她又为孩子做了一套罩衣。上衣的前襟和两条裤腿的下部,绣上了小白兔和几朵十分好看的花。至于棉衣,她早已经做好了。

她用母亲的细心白天黑夜做着这些活计。一针一线,倾注着她的心血,倾注着她全部爱恋的感情。小草棚里的煤油灯熏黑了她的脸颊;流泪过多的眼睛一直肿胀着;哆嗦的手几乎握不住一根小小的针。但她一直盘腿坐在那里,低头做着,把她的心血通过那根针贯注在那些衣服上。

夜半更深,山村陷入了沉寂的睡梦中,只听见隔壁牛嚼草料的声音。她一直坐在灯前,细心地、慢慢地做着这些活。这劳动使她伤痛的心有了一些安慰。她之所以做得慢,是怕把这些活很快做完了,那她就又要陷入痛苦中去了。

她一天天计算着,一天天等待着,盼着那今日子的来临……兵兵的生日一天天近了,她浑身的血液也流动得快了,心也跳得剧烈起来。

直到现在,她还想不出她怎样去见兵兵。她只想要见到兵兵。另外那两个人她尽管也想见,但又觉得没脸见他们了。也许世界上只有兵兵不会嫌弃她,不会另眼看她——是的,只有兵兵了,兵兵!

村里人和家里人都回避她,像回避一个不吉祥的怪物。她也躲避所有的人,白天晚上都呆在那个小草棚里。外面灿烂的太阳和光明的大地已不属于她了。

她把给兵兵做的衣服和鞋袜整理好后,屈指一算,后天就是孩子的生日!

后天才是孩子的生日!那么明天一天她该干什么呢?再静静地躺倒在床上去痛苦,去流泪吗?

她一下想起,明天县城遇集,她干脆赶集去。在集上再给兵兵买些东西——光这些东西太少了。再说,她手头现在还有点钱。

可她又想:她怎好意思再出现在县城呢?那里她已经认识了许多人——许多有身份的人;他们要是看见她,那会多么叫人难为情。同时,肯定还会有许多人指着后脑勺议论她。

不,她想还是要到集上去。她起码应该再给兵兵买一顶帽子。她豁出去了!管他众人怎看呢!她总不能在这个小草棚里呆一辈子。她既然要活着,就要见太阳,就要呼吸新鲜空气,就要到外面的天地间去;她不能把这个黑暗的小草棚变成她的坟墓。

这样决定以后,她觉得心里似乎又淌过了一股激流,并且在她死寂的胸腔里响起了生命的回音。人们,去说吧,去议论吧,她的脸皮也厚了。她不再指望大家的谅解和尊重,也不需要谁再来同情她。她现在活着,为她的儿子活着;她还企图尽一个母亲的责任,为她的孩子长大成人而操磨,她并且还进一步想:如果广厚和若琴结了婚,她就央求他把兵兵给她——他们两个再生去!

第二天,她把自己打扮了一下——这没办法,她天生爱美,就提着个提包去赶集。

她离开村子的时候,庄稼人和他们的婆姨娃娃都怪眉怪眼地看她,似乎她是从外国回来的。

丽英难受地低头匆匆走着。这些在她小时曾亲过她的叔伯弟兄们,现在那么见外地把她看成一个陌生人——岂止是陌生人,她在大家的眼里,已经成了一颗灾星!

她不怨这些乡亲们。他们对这种事向来有他们的观念。她只是又一次感到自己由于没好好处理好生活,因而失去了人们的信任。大家现在都比她高一头。

丽英到了集上,给兵兵买了一顶小警察帽,又买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和水果糖,并且没忘记买孩子最爱吃的酥炸花生豆。

谢天谢地,她在集上竟然没有碰见一个熟人。

晚上回来后,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包在一个大包袱里,就躺在了床上。她听着隔壁牛嚼草料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

三十

高广厚在刘丽英和卢若华离婚的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件事。

那天,若琴患重感冒,躺在床上起不来,他到城里给她买药,听见他的前妻和新夫又离婚了。

他的许多熟人都纷纷来告诉这件事,告诉这件事的一些细枝末节;

所有的人都认为刘丽英自吞苦果,落了今天这个下场,活该。他们觉得这件事对老实人高广厚受过伤的心无疑是个安慰。

高广厚自己却说不清楚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他只是匆匆买好了药,赶回高庙小学。他像一个细心的护士一样服侍若琴吃药,给她一天做了四五顿饭。不管若琴能不能吃东西,他过一会儿就给她端一碗香啧啧的饭菜来。

晚上,夜深人静时,他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他无法平静地躺在炕上,觉得身上有许多膨胀的东西需要舒散出来。

他给兵兵把被子盖好,就一个人悄悄爬起来,莫名其妙地在灶火圪铹里拉出一把老镢头,出了门。

他像一个夜游病患者一样,向后沟的一块地里走去——那是学校的土地,刚收获完庄稼。

他一上地畔就没命地挖起地来,不一会汗水就湿透了衬衣,沁满了额头。他索性把外衣脱掉,扔在一边,光着膀子干起来,镢头像雨点般地落在了土地上……老实人!你今夜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举动呢?你内心有些什么翻腾不能用其他的办法,而用这疯狂的劳动来排解呢?

迷蒙的月光静静地照耀着这个赤膊劳动的人,撅头在不停地挥舞着,似乎在空中画着一些问号,似乎在土地上挖掘某种答案——生活的答案,人生的答案……

直到累得再也不能支撑的时候,他才一扑踏伏在松软的土地上,抱住头,竟然无声地痛哭起来;强壮的身体在土地上蠕动着,就像铧犁一般耕出一道深沟!准也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他自己也不能全部说清楚他为什么这样。总之,他痛苦地激动着,觉得生活中似乎有某种重要的东西需要他做出抉择……

几天以后,他的心潮才平静了一些,竭力使自己恢复到常态中来。卢若琴的病也全好了。两个人于是就都张罗着准备给兵兵过生日了。不论从哪方面看,高广厚现在觉得他自己应该高兴一点才对——是的,他饱尝了生活的苦头,但总还摸来了一些值得欣慰的东西。

兵兵的生日碰巧是个星期天。

高广厚一早起来就把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并且用去污能力很强的洗衣粉洗了头发。

看他那副样子,就像他自己过生日似的。兵兵今天整四岁。

不幸的孩子像石头缝里的小草一样,一天天长大了。眼下,高广厚不仅为兵兵的生日高兴,他自己也有些事值得庆贺:他的那本小册子眼看就要写完初稿了。感谢卢若琴四处奔波着给他借了不少参考书,使他能得心应手地搞这件大事。在他写作的过程中,若琴同时还帮他照料兵兵,也照料他的生活。她并且还给他的书稿出了不少好主意……

在教学中,他们两个也配合得很好,学校的工作越来越顺手。他们前不久又烧了两窑石灰,经济宽裕多了,教学条件可以和县城里的学校比!他们白天黑夜忙着,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正如一本小说的名字说的那样:工作着永远是美丽的。

高广厚和卢若琴早就提念起兵兵的生日了。昨天城里遇集,广厚说他离不开,托若琴到城里给兵兵买了一身新衣服和几斤肉,准备包饺子。卢若琴也给兵兵买了生日礼物:一身上海出的漂亮小毛衣,一个充气的塑料“阿童木”。

这天早晨,他们一块说说笑笑包饺子,兵兵穿着卢若琴买的那身蓝白相间的漂亮小毛衣,在他们包饺子的案板上搭积木,处心积虑地和他们捣乱。

擀面皮的卢若琴突然停下来,对包饺子的高广厚说:“老高,我昨天在集上听说丽英和我哥又离婚了……昨晚我就想告诉你,见你写东西,就……”

高广厚一下抬起头来,脸腮上的两块肌肉神经质地跳了几下。他停了一下,说:“我前两天就听说了……”然后他低下头,继续包起了饺子,两只手在微微地抖着……

卢若琴看他这样子,很快擀完面皮,就从窑里出来,到学校院子的硷畔上溜达。

她突然看见坡底下的简易公路上坐着一个妇女,头几乎埋在了膝盖上,一动不动,身边放着一个大包袱。

卢若琴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她很快认出了这是丽英!她激动得一下子跑了下去,叫了一声:“丽英……”

刘丽英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罩着悲惨的阴云,嘴唇**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卢若琴看见这个曾经那么风流的女人,一下子就憔悴成这个样子,过去对她的全部不满,一下子都消失了。她说:“你坐在这儿干啥哩?快上去!你一定是给兵兵过生日来了!兵兵今早上起来就说,妈妈会给他送礼物来的……”

“我娃是不是说这话了……”丽英一下子站起来,眼泪像泉水似的从两只眼眶里涌了出来。

“真的说了。”若琴的眼圈也红了。

丽英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说:“你大概知道了我和你哥的事……我们离婚了……”

“知道了。”卢若琴说,“你离开他是对的。”

丽英低下头,立了好一会,才别别扭扭说:“若琴,你是好人,愿你和广厚……”

“啊呀!好丽英哩!你再别听别人的瞎话了!可能是我哥在你面前造的谣!我和老高什么事也没!请你相信我……你应该相信我!”卢若琴激动地解释着,脸涨得通红。她稍停了一下,又说:“我正想做工作,让你和老高?”

“那不可能了!广厚怎会再要我呢?”丽英打断了若琴的话,悲哀地说。

“不管怎样,你先上去嘛!”若琴走过去,拉起了丽英的手。

丽英说:“好妹子哩!我没脸再进那个窑了。你能不能上去把兵兵抱下来,让我看一下。不要给广厚说我来了。我给兵兵带了一点礼物……”她的手无力地指了一下地上的那个大包袱,泪水不停地在脸上淌着。

正在这时,兵兵突然跑在硷畔上喊:“卢姑姑,爸爸叫你来吃饺子哩!”

卢若琴赶忙喊:“兵兵!你看谁来了!”

兵兵一下子看见了丽英,高兴地大喊了一声:“妈妈!”就飞也似的从小土坡上跑下来了!

丽英也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迎了过去!

她一把搂住兵兵,狂吻着他的小脸蛋。兵兵用小胖手给她揩着泪水,说:“妈妈,你回家去……”

“不知你爸爸让不让妈妈回去?”丽英对天真的儿子报以惨淡的—笑。

若琴向兵兵努了努嘴:“你去问爸爸去!”

“我去问爸爸!”兵兵一下子从丽英怀里挣脱出来,向家里跑去。

丽英不知所措地站在公路上。若琴用手给她拍打身上的土。

兵兵很快拉着高广厚出来了。

高广厚来到院畔上,猛一怔,站住了。

兵兵硬拉着他的手下来了。

父子俩来到了公路上。兵兵丢开爸爸的手,又偎在了妈妈的怀里。

丽英抱着兵兵,把头低了下来。高广厚静静地看着她。

兵兵张开小嘴巴一个劲问高广厚:“爸爸,你要不要妈妈回家?你说嘛!你要不要嘛!我要哩!我要妈妈!你要不要!你说……”

高广厚看着儿子,厚嘴唇嚅动了好—阵,嘴里吐出了一个低沉的字:“要。”

抱着孩子的丽英一下子抬起头来,感情冲动地向高广厚上撞去,使得这个壮实的男人都趔趄了一下!

他伸出两条长胳膊,把她和兵兵一起搂在了自己的怀抱里……在丽英向高广厚扑去的一刹那间,卢若琴就猛地背转身,迈开急速的脚步,沿着简易公路大踏步地走动起来。她任凭泪水在脸上尽情地流。她透过喜悦的泪花,看见秋天成熟的田野,在早晨灿烂的阳光下一片金黄。一阵强劲的秋风迎面扑来,公路两边杨树的枯黄叶片纷纷地飘了下来,落在了脚下的尘土中。她大踏步地走动着,在心里激动地思索着:生活!生活!你不就像这浩荡的秋风一样吗?你把那饱满的生命的颗粒都吹得成熟了,也把那心灵中枯萎了的黄叶打落在了人生的路上!而是不是在那所有黄叶飘落了的枝头,都能再生出嫩绿的叶片来呢?她决定要给哥哥写一封长长的信……

(原载《小说界》1983年中篇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