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以退为进?”薛澄文困惑地看着薛玉润手上的金莲。

“我先前以为, 许家让许四姑娘把三公主带到北湖游湖,目的是为了在老学究面前,让三公主落水, 然后逼三公主下嫁。”薛玉润掰着指头数了数, 道:“让三公主落水之处,可能有三处。”

“其一, 是渔舟和乌篷相撞;其二, 是三公主勾金莲不小心落水;其三, 是许家有人推她入水。我一直以为,这三件事是相辅相成的。”

“也就是说,三公主被金莲所吸引, 走出乌篷,俯身勾金莲。而因为乌篷狭小的缘故, 她坐的乌篷上可能没有宫女随侍而只有许家人。与此同时, 渔舟撞上乌篷, 混乱之中, 如果三公主没有落水, 许家人还能再推她一把。”

“然后,三公主落水, 被许家人所救,再为北湖上的老学究看到, 以要顾全皇家颜面的理由相逼,让三公主不得不下嫁许家。”

薛玉润娓娓道来, 推演如果她没有陪三公主去游湖,三公主可能会遇到的场面。

薛彦歌和薛澄文颔首, 这也是他们的想法。

“只有一处说不通。那就是这样一来, 许太后会怀疑这是许家设局。”薛玉润觉得, 就算许太后不怀疑,也会有人让她怀疑的。

“许家和三公主以及许太后的关系就会崩裂,这一定不是许家想看到的局面。按理,许家应该想方设法和许太后拉近关系才对。许家设这个局,说不通。”薛玉润说着,将金莲托举给他们看。

“我刚刚打量这个金莲的时候,就在想,如果设局之人不止一人呢?”薛玉润把金莲递给两位哥哥。

薛澄文结果金莲,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放下金莲的人,未必想让三公主落水。想让三公主落水的人,未必想逼三公主下嫁。”薛玉润道。

“这些金莲造价不菲,形制相似,且数量不少。如果是我游湖,放一两个就罢了,不可能放这么许多,让人生出初春莲花遍开的错觉。”薛玉润指了指竹骨和绸面。

薛澄文还有点二丈摸不着头脑,薛彦歌已经慨叹道:“汤圆儿果然是开窍了。”

薛玉润正努力缜密地设想和推演呢,听到薛彦歌这话,脸色微红地瞪了他一眼。

薛澄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什么意思?”

“汤圆儿的意思是,放下金莲的人,未必想让三公主落水,没准只是想讨三公主欢心,跟她独处,表明心意。”薛彦歌看着薛澄文悠悠地叹了口气:“澄文啊,一瞧你就还没开窍。”

薛澄文一噎。

“正所谓有利有弊。”薛彦歌慢悠悠地道:“北湖不仅有老学究,比起南湖,它更冷清,最适合单独相处、说上几句话。我猜,多半是许望,毕竟他跟三公主关系最好,先前是驸马之选。”

薛玉润横插一句,狐疑地问道:“二哥哥,你约滢滢逛过北湖?”

薛彦歌咳嗽了两声,没答薛玉润的问题,而是虚心求教:“那另一个设局的人呢?”

薛澄文倒是一直在思考薛玉润所说的可能性,闻言道:“我猜可能是许鞍。”

反正许从登是不可能有这个脑子的。

“那我们就假设是许望和许鞍。”薛玉润对薛彦歌轻哼了一声,继续道:“许鞍先知道许望的计划,然后根据这个计划,设下渔舟。我估摸着,届时与三公主同乘的人里,也有许鞍安排的人,确保三公主一定会落水。”

“只是不知道,许四姑娘究竟是许望的人,还是许鞍的人。”薛玉润若有所思地问一旁的珑缠,道:“你那一艘乌篷的小娘子们,可有什么发现?”

珑缠想了想,道:“婢子跟许家其余的小娘子坐在一块儿,她们中间大约有人模糊猜到了点不对,只是婢子也不敢确定。”

反正不管是谁,都比许四姑娘要聪明。

薛澄文也琢磨过来了,问道:“汤圆儿,你的意思是,三公主落水之后,不管是许鞍还是许望去救,救上来之后,许家一定会极力对外撇清此事,说三公主是被仆妇所救?”

“对。”薛玉润道:“这就是以退为进。”

“如此,许家对外有救人的名声,又极力保全了三公主的名节。可对内,有救人之实,太后和三公主都知道是谁相救。”薛彦歌替薛玉润解释道:“如此一来,有名有实,哪怕许家不逼三公主下嫁,许太后也未必不会心动。”

薛澄文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样的话,许太后甚至不会怀疑三公主是意外落水。”他喃喃道:“我反正是不会怀疑的。”

薛玉润点了点头。

如果事情真是如此发展,她没准都不会怀疑。

“那你为什么说有两人设局?这法子,许望一人也能做到吧?”薛彦歌紧接着问薛玉润。

“因为有一个地方,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我在许家的乌篷上,看到了许鞍、许望和许从登三个人。”薛玉润也想过这件事:“如果许望是想单独跟三公主说话,他何必带上其他两人?”

尤其是许从登,怎么想都觉得诡异。

“但如果设局的人是许鞍,就说得通了。”薛玉润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三个圈:“许鞍将计就计。如果他救上三公主,以退为进,不仅能博得太后、三公主的好感,还能博得许老太爷等一干许家掌舵者的好感。”

“如果是许望救上三公主呢?这也不是不可能。”薛澄文问道:“总不能兄弟俩卯着劲比赛救人吧。”

薛玉润被薛澄文逗乐了,笑道:“对许鞍来说,也是好事。许鞍建议以退为进,是识大体。许望如果认可这个法子,相当于拱手让出了救三公主的名声。许望如果不同意……”

“那许太后就会彻底厌弃许望,但又不会厌弃许家。”薛彦歌接道:“许家,还有谁比许鞍更合适成为驸马,或者……”薛彦歌顿了顿,道:“下一任家主?”

薛玉润点了点头。

“许鞍坐上乌篷说得通,许从登去那儿又有什么用?”薛澄文十分质疑许从登存在的必要。

“许鞍表面上多半不知道许望的计划。”薛彦歌道:“不带上许从登,许鞍怎么登上乌篷,演兄友弟恭、化干戈为玉帛的戏码?”

“再说,万一失败,被人发现是许家有人要害三公主落水,总要找个垫背的。”薛彦歌习以为常地道:“许从登愚笨,他背后的人可以给他出谋划策嘛,总是能找个让他聪明起来的原因。”

薛澄文狐疑地看着薛彦歌:“你为什么说起来这么习以为常?”

薛玉润在一旁火上浇油:“因为二哥哥也总要拉人垫背。三哥哥,你多想想?”

薛彦歌抽书卷想要敲薛玉润的头,薛玉润笑着躲过去,对薛澄文道:“三哥哥,你看他!告状,必须要给大哥哥告状!”

“澄文,咱俩今日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薛彦歌提醒道。

薛澄文想到自己为了孤本弃薛玉润而去,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薛彦扬的威力,默默地道:“要按这么说,许家就是兄弟阋墙。”

薛澄文把“不要告状”写在了脸上,恳切地劝薛玉润:“汤圆儿啊,兄弟阋墙不好。”

薛彦歌抚掌而笑。

薛玉润瞪了他一眼,环顾四周,道:“珑缠,替我找根藤条,我下马车就递给大哥哥,他好打得顺手。”

“别别别。”薛彦歌咳嗽两声,忙道:“汤圆儿,我们头一件要跟大哥说的,难道不是今日三公主之事么?”

“我们这些猜测,虽难以验证真假,没准都是瞎猜。但事关三公主安危,总得让许太后听闻一二。”他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只可惜,许鞍就算真有谋划也无从验证。”

毕竟三公主没落水。

薛玉润咳了一声:“许鞍或许能摘出去,不过我觉得,许太后可能已经心生怀疑。”

从她对许四姑娘说出这句:“至于是去南湖还是北湖,一查便知的事,还望许四姑娘不要为殿下与我徒增劳苦。”开始,她就已经在提醒福秋了。

乌篷能乘坐的人数、乌篷与竹筏的安排、芦苇**外的渔舟、金莲的布设、许家三兄弟……她那时还没有像现在想的那么深,只以为许家是想害三公主,所以点出了每一处疑云。

目的,就是为了说给同乘的福秋听,借此传到许太后的耳中,希望她细查此事。

而它们的确能合理地连成一串,直指三公主落水。

薛彦歌先是一愣,复尔哈哈笑道:“你这只小狐狸啊。”

薛彦歌满面笑意地走下马车,然后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薛彦扬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前,身后放了一排架子,摆着数十根趁手的藤条。钱宜淑抱着薛峻茂站在一旁,已经含笑地捂住了薛峻茂的眼睛。

薛玉润二话没说,就往旁边挪了两步,露出身后僵立的薛彦歌和薛澄文。并且,老神在在地对薛彦扬比了个“请”的姿势。

——嗐,她可不就是只小狐狸么。

*

御书房内,楚正则也笑喃了一句:“小狐狸。”

无他,刚刚宫侍来禀,许太后忧心许涟漪的身体健康,特意请太医去许家为她看病。

楚正则很清楚,忧心是假,怀疑是真。

许太后甚至疑心许涟漪是装病,好给许家其他人可趁之机,那就必然已经疑心许家要害三公主。

许太后本来就并不全然信任许家,否则不会让三公主紧跟着薛玉润,而非许家小娘子。

而今时,薛玉润已经成功地将许太后和许家之间的裂缝撕得更大了些。

疑心二字最难解。

德忠心知肚明,听到楚正则这一声,恭敬地道:“奴才已经派人跟着渔翁和船娘,正在查金莲的出处。乌篷经过仔细查验,没什么问题。”

“许大少爷、许二少爷和许三少爷的行踪也已经摸排清楚。金莲是许二少爷所放,除此之外,并未发现有异常。”德忠道。

“没有异常?”楚正则嗤笑一声,翻阅着手中的密报,沉声道:“先前庆丰赌庄开赌乞巧宴一事,幕后主使定为许从登。但还有些细枝末节的未解之谜?”

德忠一时不解其意,回道:“是。绣衣卫谨遵您的旨意,继续暗中探查。但这些消息未曾放给许二少爷,只给许二少爷提供了直指许三少爷的证据。”

“现在,时机到了。”楚正则笑了笑,“啪”地地合上密报,眸中寒光泠泠:“把这些未解之谜慢慢漏给许望,让他们许家自己查。”

*

许家关起门来,内里气氛极为紧张。

陪着许太后赐下的太医而来的,是福春。对许大老爷,福春悄悄漏了点口风,点出了许太后听完福秋回报之后的怀疑。

许大老爷面色一肃,立刻把许鞍、许望、许从登三人提去问话。

许望知道事情瞒不住,满脸沮丧:“先前太皇太后因为二公主的事,要推迟替三公主选驸马,太后也未曾拒绝。我只是想让四妹妹将三公主请来,单独与她说两句话。”

许大老爷看向许鞍和许从登,皱眉问道:“你们呢?”

许鞍叹声道:“从登已经悔过,先前求我周旋一二。我误以为望哥儿只是想去北湖散心,想着,到底是自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这才带着从登去见望哥儿。”

“太后疑心我们想让三公主落水,的确是无稽之谈。”许鞍也皱眉道:“多半是薛家小娘子故意让太后怀疑。没想到,她竟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本事。”

“太后信她不信家中人,这还不够让你们警醒吗?”许大老爷阴沉地问道。

满室皆静。

“许望,你明日随你伯母、娘亲和涟漪入宫,一为谢恩,二为请罪。”许大老爷缓了缓,才道:“请公主下嫁一事,休得再提!”

许望倏地抬起头来,但没敢说话。

许鞍低声安慰道:“满城闺秀,我们大可仔细甄选。”

许望应了声,脸色沉郁地离开。

许大老爷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拂袖摔了一个瓷杯,在碎瓷迸裂的声音中,对许鞍道:“去给无妄和尚递信。”

许鞍低着头,神色藏在阴影之中,应道:“是。”

*

许望脸色阴沉地去见许二夫人和许涟漪,倒豆子似地说完来龙去脉,斥责许涟漪道:“如果不是你今日吃错东西、腹泻难止,我也不必让许四那个蠢货代劳!”

许涟漪今日一早吃错了东西,频繁腹泻才导致没能去花朝节。

许涟漪听完许望气愤的复述,和那句怒斥薛玉润“颠倒黑白”的话,忽而问道:“薛玉润真的在颠倒黑白吗?”

许望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哥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偏偏今日吃错了东西?如果三公主真的因为去采你放下的莲花,而跌入水中,你会如何?”许涟漪的脸色很差。

先前许望和许从登兄弟大闹一场、以至祖父气病,她被迫提前离开静寄山庄。母亲挨打、彻夜哭诉、她被父亲指责——这些画面,牢牢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一旁的许二夫人大惊:“你是说,有人要害望哥儿?又是许从登那个王八蛋?”

许望眉头一皱,难堪地叱道:“他才刚关禁闭出来,难道有通天的本事不成?”

许二夫人绞着帕子:“他背后出主意的狐媚子……”

“还有堂哥。”许涟漪打断了许二夫人的话,低声道。

“鞍哥儿?”许望和许二夫人震惊地看着许涟漪,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继续,门外的小厮就通禀道:“二少爷,外头有人找。”

*

是夜,月色融融,许家人彻夜难眠,可不妨碍其他人睡一个好觉。

尤其是今天诸事顺遂的薛玉润。

她坐在拔步**,悄悄撩开床幔,借着月色与灯火,看手上的一叠一叠碧云春树笺。

这是楚正则今日在相思树下想拿出来给她的信笺,这一日忙忙碌碌,直到看完大哥教训二哥和三哥,薛玉润才彻底松快下来。

这一次的碧云春树笺上,不像以前画着她的小像,而是画了一对葫芦。

先合,后分,再合。

其下配着解释之语:“……男俯女仰,天覆地载……于是阴阳合谐,乾坤有序。”

薛玉润红着脸看,珑缠忽地推门而入。

薛玉润吓了一跳,“啪”地放下床幔,翻身就滚回了**,侧躺着,屏气凝神,将信笺一把塞进云丝锦被下。

好在珑缠大概以为她睡着了,只是蹑手蹑脚地吹灭了灯火,又悄然掩上了门。

薛玉润大松了一口气,将信笺从云丝锦被中抽出来,小心地折好。

浓浓的夜色,让她没法再看这羞人的信笺,却也遮掩了她红彤彤的脸。

薛玉润抿着唇,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将信笺压在床头箱笼的最底层。

轻轻地合上箱笼,薛玉润才大松了一口气。

她正面躺着,望着自己绣着葫芦双福纹的床帐——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床帐上的葫芦这么惹眼过。

两瓣葫芦在她眼前慢悠悠地分开又合拢。

薛玉润对这解释一知半解,可一想到,楚正则本来是想用它们来向她解释“鸳鸯绣被翻红浪”……

薛玉润“唰”地扯着锦被,遮住了自己的脸。

她后悔了。

就算今夜楚正则按时就寝,她也不想入梦去寻他。

然而。

翌日一早,薛玉润两眼无神地把自己埋在云丝锦被中。

——为什么她只睡了那么短短的时候,还是会梦到楚正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