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边塞不及入冬便会下雪。今年又比往常更早一些,才过霜降,燕州便飘起了纷扬细碎的雪花。塞上的牛羊吃饱了秋草,膘肥肉壮。大雪一至,便到了吃它们的时候。大锅里熬得雪白的汤,偶尔翻起来一片干辣子生姜,调得汤鲜香热络。汤里的羊肉肥嫩不腻,萝卜甘美多汁。舀出一碗汤来,撒上几许青翠的芫须,飞雪的天气窝在帐子里与朋友吃肉喝酒,实是这世上最惬意的事了。

承铎加上几枝细柴,茶茶便将一盘子冬菇、干笋、腐竹、苕皮之类的菜蔬倒进了羊肉汤锅里。东方用筷子夹了一块萝卜道:“萝卜寒凉消积,晒干了制一制,状似人参。只是人参补气,萝卜下气,药性相反,遇到这种假药常常会吃死了人。可见萝卜也能当毒药,是吧?”他望茶茶一笑。

茶茶点头:“世上只有药,本没有毒药。只不过功效不同,有的用来救人,有的用来害人。”

“嗯,药本没有错,是人心善恶有异。”东方把那块萝卜吃了下去。

承铎便顺着应了句:“比如说?”

茶茶头也不抬道:“比如我的刀用来切菜,你的刀用来切人。”她不着声地把恶人的名头安给了他。

承铎锁眉无奈道:“我好好吃个饭,你们何必对讲学问。”

东方笑笑:“你请我来的,我总不好白吃白喝。先讲点道理提着,才不至于成了酒曩饭袋。”

承铎不曾跟东方起过口舌争执,因而不知道他言语厉害。茶茶在别人面前从不多话,偏偏跟东方谈论十分合拍,因而承铎发现茶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两人对不上几句,就藏了机锋,最后倒霉的常常是什么也没说的承铎。

承铎用竹编的滤勺捞了几块菜,扣进茶茶碗里:“说话能说饱么?自己做的自己也不吃。”

茶茶夹了块冬瓜,托了碗小口咬着,顾不上说话了。

东方给承铎的杯子斟上酒,淡淡道:“你打了胜仗,却驻在燕州不走,朝上多少也看出燕、云二州的对峙之势。你就不怕皇上疑心你?”

“那你为什么不走?你为议和来,现在正该回去复命。”

东方仍是淡然道:“我有预感他要出阴招对付你,而你应付这个不行。”

承铎也淡淡道:“我有预感他会有所动作,而我不在这里不行。”

两人端起杯子碰了一杯,仰头喝尽。

“那个结香你打算怎么办?”承铎放下酒杯。

东方头疼道:“我本是把她安排在我偏帐里。可这女人不知羞耻,有事没事往我帐子里钻。”

“你要她知羞耻,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东方道:“我觉得奇怪,她似乎知道我已看穿她身份,却又不说明。她这样子不知要做什么。待我慢慢应付她,也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承铎大笑:“她这样子分明是对你有意。你想劝化她,等着舍身取义吧。”

“胡说八道。”东方微微有些脸红。

承铎收了笑道:“我可不是胡说,对那种女人就是不能给她一点好脸色。”

东方嘲讽道:“你混到如今也才骗到手一个,好意思装行家么。”他说着,伸手去端碗,手触到碗的瞬间,那只瓷碗应手而碎,从中间齐齐断成两瓣,像是被刀刃割开的一般。东方一时捏着半块碗沿,有些愣愣的。

承铎拾了另一块起来,怪道:“这碗怎会断成这样,你使内力了?”

东方也回过神来:“没有啊,我只是寻常地一拿。”

茶茶也就着承铎手上看了看,“这碗刚刚还盛了汤。要是有一丝裂口,这样的热汤,早就烫炸了。”

然而刚才东方并未使力,即使是内力摧动,也很难将一只厚瓷碗断得这样整齐。东方心中暗暗惊异,觉得征兆不好,“也许是最近要出事。”

“出什么事?”

“呵,不知道,我这两天心意烦躁,这碗好好地被我一拿竟然齐齐断为两半,可知是凶信。”东方被这只碗败了兴致。

承铎道:“想多了,也许这碗早就磕了口子,你拿的时候对了力道,就裂开了。”

茶茶不吱声。

东方勉强笑笑:“可能吧。”心里却知道决不可能。

茶茶给他换了碗,东方却不怎么吃了,只与承铎喝酒。喝到将要熄灯时才辞了出来。帐外寒风刺骨,各寨的灯火都熄灭了,只有大营前哨卫的篝火还打着卷燃烧。东方站住仰天,看见那雪花细细碎碎地飘下来,寂静之中仿佛能听见坠地的声音。

他伸出手指接住一朵,看它在手上渐渐消融,一点寒凉之气浸入肌肤,心里却格外地想念起承锦来。不知她在上京怎样了,可还是琴书寄傲,诗文遣怀。有时他会觉得承锦与那个宫廷格格不入,虽然她表面上应付熟如,心里却是疏离,甚至是不屑的。

东方在空地上站了一会儿,便向自己大帐去。走到一丈开外就见帐里烧着火,有人影闪动。东方心中便十分不悦起来。当你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是讨厌旁人来打扰的。

结香穿着淡青的袄子,只用一支赤金扁簪松松挽了头发,素颜天然,蹲在那里添一块柴。看见东方回来,她婷婷袅袅地站起来,笑道:“大人回来了。”说着,伸手去接东方的披风。

东方却裹了披风坐到榻沿上也不看她,道:“你怎么又来?”

“我想大人回来冷,故而升了火,烧了些热水。大人可要喝茶?”

“天晚了,不喝了。你去吧,我要睡了。”

结香道:“那我打水给你洗脸吧。”

东方按了按额头:“王有才还没回来么?让他去就是了。”

结香却端了盆子道:“他昨天学的一套拳法还不太熟,说再去练一练,快回来了。”她正要出门时,果然看见王有才过来。王有才见了东方,道:“先生回来了。”说着斜睨了结香一眼,一把抢过盆子,道:“我家先生要休息了,你也不必献勤,自己回去吧。”

结香反笑道:“怎么叫献勤,五王爷把我给了大人,我自然该伺候着。”

王有才撇了撇嘴,自端了盆子去打水。

结香回过身来,复用茶杯倒了一杯滚水递给东方,东方却不接。结香只得把水杯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东方轻叹道:“五王不要你,是因为他看不上你才扔了给我,这并不表示我就看上了你。”

东方轻易也不会口出恶言,然而结香耐着不走,他也就客气不起来了。

结香却并不生气,“五王的心肠是冷的,对那样的男人就是不能给他好脸色。可大人你不一样。”

东方想起承铎方才也说了同样的话,不由失笑道:“我如何不一样?”

“大人心肠好。”结香只简洁地说。

“那倒未必。”

“在我看来,已很好了。”

东方摇头笑道:“正因为我自己心肠不够好,故而喜欢心地纯良的女子,即使不够聪明也好过居心叵测。”

结香在火堆边坐了下来,靠在东方脚边道:“大人喜欢十三公主,在上京的时候我看出来了;不过那时你自己似乎还不知道。”

她一说承锦,东方口气倒没这么硬了,“说到上京,纵使我得罪了姑娘,我的鸽子却并没有得罪了姑娘。姑娘似乎对它们很不仁义啊。”

结香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在上京的时候,大人把我当作妓女,问一句话也要给银子;如今却把我当作良家女子,天天拒之帐外。”她倚向东方那边,仰着头笑得心无城府。

东方借着酒意竖起一根手指抵到她唇上:“你想多了,我现在也把你当作妓女。你既是妓女,做什么由我说了算,你说了不算!”他只以那一指之力重重将她推开。

结香本在笑,神色却突然一顿,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东方的手,未及说话,身子却又委顿下去。东方不料她来拉扯自己,站起来手一甩,结香似脱力一般,顺势倒在了他床上,眼神空洞。

东方皱眉,拉起她衣袖一扯道:“你起来。”结香借着他一扯之力突然跃起,贴向东方身边。两人原本隔得很近,东方并不曾十分防备,察觉到异样时已躲闪不及,只觉胸腹间像被重重一击。

结香一手抵在他身上,东方紧紧抓住结香的手,结香的脸就在他眼前,没有一丝往日的风情,整张脸看去犹如一个死人,让东方一瞧之下寒意顿生。只一瞬间,东方一掌发力向她击去,结香倒下去时仍然握着那把刀。一把只有三寸长的袖刀,闪着寒意。

锐利的刺痛这才泛了起来,东方出手如风,点住伤口周围的大穴,大声道:“来人!”结香又挥刀扑了上来,东方闪身躲开。帐门前一个铜盆带水飞向了结香,却是王有才打水回来,见了这情形一急之下顺手把盛了水的盆子掷了出去。

盆子砸在结香身上,刺骨的冰水淋了她一身,结香仿佛没有知觉,只逼向东方要挥刀杀他。东方手一扬,兵器出手,那精钢长链将结香扫出帐外。这一下动作太大,牵动伤口,东方一招没有使全便收了式。

结香挣扎起来,动作僵硬,全没有跳舞时的灵气,顷刻之间像变了一个人。东方对王有才道:“去医帐拿朱砂来!”王有才应声跑远。

承铎大帐里,茶茶本在往床上加被絮,刚铺了一半,承铎偏倒在上面不起来。茶茶拽了两下没拽动,扔下被子扑到床上去推他。两人正在闹,忽然听外面人声嘈杂。承铎跳起来,出帐循声而去,便见东方帐前,结香挥着刀与几个兵士打斗。东方坐在帐中冷眼看着。

承铎一跃上去,欺近结香身旁,一脚踢中她腿弯。结香一膝跪地,却浑然不觉,转身又刺向承铎。茶茶跟着承铎跑过来,一见这场景就懵了。承铎挡开结香握刀的手,立刻便觉得她人不对劲,一招一式都生硬无比,只是动作迅捷,又仿佛不知疼痛。

承铎又挡开她一刀,以掌作刀击向她后颈大锥穴,东方忽然道:“别伤她性命。”承铎撤掌又避开她一刀,结香的招式在承铎眼中是破绽百出,他拈一个空子又点向她檀中穴,东方仍然制止道:“别伤她性命。”承铎只得再撤了招,抓住结香肩膀一拧,结香手臂脱臼,那柄刀终于掉在了地上。

她手垂在身边,仍然踢向承铎,然而手臂使不上力,失了平衡,一下跌倒在地。王有才远远跑来,叫道:“先生,我拿来了。”东方吸了口气,咬牙道:“撒在她身上!”

王有才手一扬,红色的粉屑随风飘去,东方对空虚指,默然地念了一句什么。结香本挣扎着要站起来,被那朱砂迎面一罩,突然身子一软,昏倒在地上。

场面这才安静下来,承铎惊疑道:“她怎么这样?”

东方手按着胸腹却不答话。

茶茶捡了那柄小刀,映着帐内灯火斜看过去,刀面渗着幽蓝的光。茶茶轻声道:“刀淬了毒。”

承铎一惊,快步走到东方面前,“受伤了?”

东方点点头,却指结香,“带她过来。”

兵士抓了结香上前,结香昏迷不醒。东方让王有才将清水洗净她面颊,将朱砂和了水,以拇指扣住食指中指小指,用无名指沾了朱砂在结香额上写了几个弯弯曲曲似字又不似字的东西。

承铎看着有些眼熟,此时也不及细想。东方写完,已支持不住,手撑了床沿,喘息不已。茶茶蹲在火堆旁,细细地看那小刀,此时突然问东方:“什么感觉?”

东方咬牙道:“疼……”

茶茶锁眉不语,一招哲义道:“跟我到医帐,我要试药。”

承铎一把拉住她:“你怎么试?”

“我用药材试。”她说完,急急地去了。

承铎看茶茶神色,就知这刀上的毒很是棘手,手掌扣在东方手上,便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推入他掌心。东方止住他道:“伤口并不深。我已封了穴,不……不要紧。”

若是中了毒,内息游走只会加快毒性发散。承铎只得住了手,心下思索对策。结香却悠悠醒了过来,以手抚额撑起半身,忽然看见东方,自己先惊了一下,急道:“我做什么了?”

“你刺了他一刀。”承铎冷冷道。

结香神色乍是一惊又是一悲,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心灰意懒,目光却放了下去,只望着地面。

承铎道:“你的刀上有毒,解药拿来。”

结香并不抬头,只缓缓道:“我没有解药。”

东方缓过一口气:“你不用为难她。她方才做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中邪了?”

“这是南方荒蛮之地盛行的一种巫术,以童尸作引,能摄人心魂。这种法术虽然厉害,施术之人却必遭反噬。若非万不得以,不会作法驱使她。”

“她为什么怕朱砂?”

“朱砂性阳,能镇阴邪之气。她并不怕朱砂,怕朱砂的是她身上的……”东方说着有些气弱,承铎扶他躺下。解开他上衣,便见肋骨之下有一个细小的刀眼,却不见流血,只周围的皮肤泛青。

承铎想着能不能以内力逼出毒血,他虽没说出来,东方却道:“你别想了,有用的话我自己就做了。”

他说这话时,结香抬了头看向东方,眼里没有笑容,却有水滴在流动。她终是忍住了没有让它落下来,只恳求承铎道:“五王爷,让我留在这里吧。”

承铎沉吟不答,东方看着她湿润的眼眸,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轻声道:“她暂且留下吧。”承铎依允了,起身到医帐去找茶茶。

结香牵起被子将东方盖住,又烧热了火,转身到案几上端了那杯水来。水还温热着,结香触到那杯子时,心里觉得难过。她跪到东方枕边,“大人喝水吗?”东方也只欠身抿了一口,道:“我后面案桌上靠右最底下那本书,你去拿来。”

结香依言找到了书,东方又道:“里面夹了张纸。”结香翻出那张纸。东方道:“你背下这篇咒,即时念一念能抵挡它对你的控制。”

结香讶异道:“我险些杀了你,你不杀我反而还救我?”

“我已受伤,杀你也无益。”

结香黯然道:“我若做不成,自然有人杀我。做一个杀手只能一直成功,容不得一次失败。”

“你杀过多少人?”

“记不清了。”

“你去吧,我不杀你。”

“那岂不是你替我一死?”

东方苦笑:“那就算是吧,虽然我并不情愿。”

结香愈加惊异:“这样不好。需知杀一个人,虽是能耐;他若故意让我杀,就是欠了人情了。”

东方哭笑不得:“我委实是不情愿被你杀的。”

“你虽不情愿,却并没有杀了我。”

东方只觉那刀口处疼痛渐渐剧烈起来,懒得再理她,也不敢催动真气,只闭上了眼睛。

*

承铎大帐里,两人却起了争执。

茶茶用油布裹了那柄小刀,道:“我只去两天便回,你再耽误一个时辰,他就死定了。”

承铎坚持不允,“你不能独自出大营去,哲义跟去也不行。全燕州就营里的药材齐全。一定要去找解药,我可以派人去。”

“你派再多的人也没用,我要找的东西他们找不到。”

“那你要找什么?在哪里去找?”承铎逼问道。

茶茶想来想去,难以说清:“我没法说,高昌的药理和中原原本就不同,一样的药材也叫不一样的名字,我说了也没人懂。”

承铎想了片刻,道:“你给我一天时间,我安排一下营里的事,就同你一起去找。”

茶茶摇头:“他等不了那么久。”

承铎没想到这么严重,“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么?”

茶茶看他为难,揉额道:“我想想,让我想想。”第二天清晨时,承铎查完了所有的哨防回到大营,只见赵隼慢慢地走过来,看看承铎又有些犹豫。承铎问:“什么事?”

赵隼吞吞吐吐摸出一张纸来,道:“这里有张纸,是不是你写的?”

承铎接来一看,掉头就往大帐去。赵隼心知不妙,只得硬着头皮跟过去。大帐案上留着个字条:“留营勿动,我找解药。”

承铎“啪”地一声拍在案上,“她什么时候走的?”

“天明时分,拿着你的手令出的营。守卫的兵士还特地叫来了当值的佐领。大家看着是你的字,又是你的印,就放了她出去。刚刚我巡哨回来,佐领拿给我看,我觉得不大可能……”

“他哪只眼睛看出来这是我写的字!?”可见茶茶不是个好东西,平素学他写字,就没安着好心。

“这个……确实像是你写的字,我……我都认不准。只是觉得你不大可能放她独个出去。”

承铎默然地看着那个印章。印信兵符他是一直带在身上的,甚少单独留在大帐里。从昨天到现在他并不曾取下来过,茶茶是如何盖上他的印的?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以前早就用白纸印了他的章备用,那么她又盖了几张呢?

承铎一念及此,大怒。于公于私都非得把她捉回来不可。他手上劲力一送,直将那纸条捏成了碎片,回头对赵隼断然道:“你派人到赵老将军那里,把兵部尚书的印借来。严令全军,今后我的手令没有兵部的印不许听令。再派快马,前后让不同的人发三道急讯给杨酉林,没有我的兵符,不许他擅动一兵一卒!”

赵隼领命而去。

茶茶这一走,出乎意料,情势再转,千头万绪难以理清。然而承铎并未生出丝毫怯意,越是危难,越是镇定起来。他静静地想了片刻,衣裾一振,也出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