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时,一道黄沙自路边扬起,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今天是这边陲小镇上的集日。年关将至,集上比往日热闹许多,鞍辔余粮,布帛钗花,算是应有尽有。马蹄声疾劲而来,人们纷纷注目。那马极其雄壮,马上是个青衣锦服的年轻人,左手按剑,右手执辔,眉宇疏淡,似有所思。众人斜身避让,不过眨眼工夫,他已驰过这两边摆满年货的狭道,绝尘而去。

众人看着那道裹着尘沙的影子摇摇头,市集很快又恢复了杂乱中的平淡缓慢。临街的小茶肆里,疏疏散散坐着五六个歇脚的人。一个猎户打扮的汉子,敲了敲烟袋锅子,向旁边悠哉游哉喝茶的老头子借了个火,眼睛指点着那年轻人的背影,道:“看这样子像是上京来的呢。”

“是啊,十三公主就要来了。赵将军昨天已经传下令来,明起城里戒严,不要上街瞎逛,公主要从这儿出关呢。”老头子抿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哎哟,老爷子不瞒您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县官呢,别说是皇上的妹妹了。京中传说,这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

“哼!”老头不屑地摇摇头,“那又怎么样?天下第一美人也是送给五十三岁的老头做汗妃去。”

“哈,老爷子你这是眼红,绝对是眼红,哈哈哈。”说着,两人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老头呛了一下,干咳两声:“胡狄那老头子可比我这老头子难缠多了。我看这哪是和亲啊,这么多兵,人过去了也未必能省事,咳咳。”

那猎户一惊,苦了脸低声道:“怎么,难道还要打?”

“难说,三十万毛子兵在这燕州北境坐等着。这领兵的休屠王可是胡狄大汗手下的第一干将。当年他打到燕州南镇,杀了多少人啊。”老头抚着胸口说。

听他如此一提,大家都忍不住唏嘘起来。

角落里的旧木桌上浸着斑斑点点的茶渍,衬着桌旁少女的衣衫分外明艳。她略低着头静静听了一会闲话,侧转身朝着那锦衣年轻人去远的方向张望了片刻,回头对同桌一个着粗布蓝衫的人说道:“哥哥,这个来和亲的公主听说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那蓝衣人虽穿着粗布衣衫,却长得俊雅斯文,只二十五六的模样,眼色是与面庞不相称的沉敛。看他打扮像个农人,看他面目却像个读书人。他没有理会那少女,手上把玩着三枚铜钱,往桌上一掷,零碎地“旷当”响着。他沉默地收起来,再掷。

“哥哥,我想看看这第一美人长什么样子。”红衣少女嬉笑道。

布衣男子这才抬头,瞪她一眼,语气却依然平静道:“别胡闹!”伸手把钱捡起,眉头皱了起来。

少女看他手上把弄着铜钱,便道:“你在问筮?”

“嗯。”

“问什么?”

男子不答,沉默地看着道旁那渐渐沉淀的扬尘。他放眼檐外,镇上的百姓一如往常地行走坐卧,虽生生不息,却将这片天地化为一个停滞的景象。那是水墨画上的大漠秋声,美则美矣,却美得千年不变。

“哥哥!”红衣少女叫了一声,明眸皓齿都衬着对这位仁兄神游八极的不悦。

布衣男子站起来走到酒肆门口,抬头望了望天空铅灰色的云朵,浮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不明所指地说:“没什么,添上点衣服,这天要变了。”

*

上将军赵隼的军营就在燕州城外十五里,那里驻扎的三万大军都是多年来平敌荡寇的善战之师。此时,赵隼的内帐里却站着另外两个人,风尘仆仆。其中一人朝里站着,体格健壮高大,脸廓刚毅,铁塔一般的身材,衬得帐子都显狭小。他朝帐榻上躬身道:“我才往军中探来,咱们的嫡系将领们都知会了,赵李二位老将军没敢惊动。”

榻上坐着的人抬腿站了起来,背对的灯火隐约映衬出英挺的五官,一身黑色劲装,显得他身形愈加挺拔修长。这人潇洒地一撩衣摆,走到帐门口,斜挑了帐帘,向外看着动静,唇边似笑非笑道:“这些老人家资历深,做派稳,我也不好十分强令。何况,这次是背了朝廷来的。”

铁塔汉子貌似有些踌躇:“咱们真要这么干?”

黑衣男子眉毛一扬:“怎么?怕了?!”

铁塔摇头,道:“不怕!可是皇上并未诏命……”

黑衣男子轻哼一声,放下帘子转过来道:“当初商议这事时,我就极言不可,可是南徐战事正紧,上京那群内阁参政们议来议去,就议出这么个办法来。我一路赶回上京,人却已经送走了。皇上的意思,先稳住这些老毛子两天,等朝廷腾出手来再打理他们。皇上是皇上,为国家计,什么都可以牺牲。我却是容不得的。”

铁塔想了想,道:“皇上的想法也未尝没有道理。国家连年征战,国力不济。若再和北边大打起来,只怕经不起这般消耗。”

黑衣男子微微摇头,“那也要看怎么打!难道打不起就卖妹妹?那先帝生儿子来作什么用?弄个女孩家去抵挡,我也没脸再做这大将军,统御三军了。”

正说话间,帐帘一动,进来了全身玄甲的赵隼,密不透风的帐内,火光掩映下,他黎黑的脸膛如生硬的古铜,眉眼一弯,却又格外生动。他略扫一眼帐内,便向劲装黑衣人倒身拜下,道:“末将来迟,王爷勿怪。”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扬手道:“不怪。”正是靖远亲王承铎。

赵隼立起身来,道:“王爷要的人,我都召来了,正在中军大帐听候差派。另外,哲仁回来了。”

承铎拂衣坐下,颔首道:“让他进来。”

一个青衣锦服的年轻人闪身入内,单膝点地行了个礼,便按剑而立。

承铎道:“如何?”

年轻人恭敬地答道:“属下按主子说的,从燕州边镇一路巡查了九个关口,都没什么动静。最近的胡人兵马离边防五里。因为朝廷日前恩准和亲的缘故,他们估摸我们不会出战,疏于防范。燕州稍远一点的镇子,百姓还赶集办年货呢。”

“这样才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来了。”承铎笑一笑,一手在桌上轻点着,沉默片刻,突然又叫道:“杨酉林。”

“在。”铁塔应声答道。

“十三公主那边安排得如何?”

“已经安排哲修护送回京了,王爷的手札也一并交给公主转呈皇上了。”

承铎点点头道:“嗯,承锦聪明,见了皇兄必然会把我的意思说好。”说着抬头看去,却见杨、赵两人都面有忧色,他了然一笑,放缓声音道:“没打起来时,朝廷上争论不休;打起来了,一切就我说了算。所以,打了再说!”

两日后的夤夜,杨酉林引兵绕过休屠王的前阵,轻骑一夜往返两百里,直捣了休屠王大营。赵隼兵出休屠王左翼,硬生生将休屠王的左路军切离了大军,逼到燕州以东。休屠王措手不及,根本无法迎战便仓促北逃。

一时间渔阳鼓传,边声四起。这燕、云二州的千里疆界上,南北两军都应声而动。这个年,想是不能太太平平地过了。而这胡天胡地里,竟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旬月不停,大有一改江山旧颜之势。

*

远远的山岗上,承铎一骑当先,一身明光铠甲与雪地相映,熠熠生辉。他身后是一路跟随的从骑和上将军赵隼。赵隼一夜血战,凌晨才赶回中军,从人到马已是一身疲惫,惟有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此时随着承铎巡弋而来。

“这里的天啊,就是说变就变。昨天一夜都在雪地里滚,马蹄子打滑,好不容易才摸了过去。不过那些胡人也没想到这么大雪天会有突袭,一个个都窝在帐篷里喝酒吃肉。我们走到大寨不足百米了,哨兵才发现……”赵隼原本是世家子弟,少年时就跟承铎一处闹,所以在他面前也随意许多。

承铎耳朵听着赵隼精力过甚的演讲,眼睛却溜着沿路几个逶迤而行的边民百姓,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心中一动,停下来,唤住一个背着柴荷,走得不慌不忙的青年人。

“昨夜兵戎之声你们可听见?”

“什么?”那青年人看他骑装劲甲,英武不凡,有点失措地问。

“呃,就是我们和胡人打仗了,你们知道不,害怕不?”承铎的声音舒缓和悦。

青年人见他神色亲和,挠一挠头巾说:“哦,知道的。昨日就没有出来,知道军爷们要来,买足米面守在家里。还有不少人,连夜赶到南边亲戚家去了。”

承铎仍然温和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俺爹腿脚不好。这不,今天背上两天的柴,这两日都不出门了。军爷,这仗要打多久?”

“不久了。你们怎么知道大军要来的?”承铎微微笑。

“是东方先生说的。”

承铎扫一眼赵隼,赵隼立刻禀道:“此人复姓东方,住在平遥镇西的无名谷,是个山野农夫,常常来这边集上贩卖些自家产的谷豆。他时常说些风雨时令给农人们作为耕种的指导,没有不准的,所以大家都比较信服他,称他为东方先生。”

承铎脸色平淡,没有任何表情,不轻不重地说:“农人说说时令也就是了,枉议军事国政便是僭礼逾分。”言罢,扭头便走,一路行上那高坡,正对着昨夜激战的山脚。敌寨依山而扎,已烧成一片灰烬。迎面是杨酉林策马上山来,马背上搭着什么东西。走近来,才见长发委地,是个白衣女人。

赵隼一见,先就笑了,道:“你不是追休屠王残部去了,怎么追出个这?”

杨酉林只手一提就把那女人拽下马来,扯着衣领拎到承铎面前,没好气道:“那老毛子太狡猾,拿这女人做掩护,自己跑掉了。我追出五十里,想着王爷不让远追,这才回来了。休屠王到底躲去了哪里,不妨问她!”

赵隼嘻嘻笑道:“休屠王这里只有六万人,他本部被袭,四面的驻军都收拢来。就是王爷让你远追,你也追不着人,这会儿弄个女人来塞责。”

杨酉林哼了一声,正要开口,被承铎挥手阻止了。他低头打量那女人,头发甚长,却不是漆黑颜色,雪光下仿佛是深棕色,散乱地披在脸上。看服色太素净,衣料却是极贵重的雪缎。

承铎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仰起头来,一手拂开她脸上乱发,才发现这女子并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很是清灵,眉尖的颜色淡淡青青,神色之中却并无惊惧,说不出是茫然还是深邃。她顺着承铎的目光回看过去,随即眼波一闪,睫毛垂下来,覆住了眼眸。

他波澜不兴地问:“你是什么人?”她不像胡人,胡人的下颌宽阔,没有她这样怡人的弧度;胡人的鼻翼厚实,没有她这样小巧秀丽。她长长的睫羽似荷尖的蜻蜓,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承铎的问话似是没有听见。

承铎松开她头发,大声喊道:“阿思海!”一个骁勇的胡人,作南军打扮,飞驰过来。这个阿思海本是个胡人,四年前被承铎收伏,平日常在北边哨探。彼军布防,乃至王公贵族的日常做派他都晓得。这两年承铎虽然不在北疆,可他安排下的老底子还在,这次打起来才能这般得心应手。

阿思海一看这女子便大惊失色,道:“王爷怎么得到她的?”

“休屠王扔下的。”

“这女子他很是宠幸,两年前得到她就时常带在身边。她……她是……”

“什么?”

“她从前是休屠王的哈那芬。”

承铎懂得一些胡语。胡俗以人为奴,为奴者与鸡豚狗彘相似,生死都由主子。这哈那芬说起来就是玩乐之用的女奴。休屠王素来就有些床笫私癖,胡人放纵淫乐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听说有些胡狄贵族开宴酬客,常常是聚在一起**,果然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现下看阿思海那神情便知道她是哪种奴隶了。

“从前?”承铎反问。

阿思海点头,“是,近年她虽在王庭,好象不太受休屠王青睐。若说失宠,却又并不曾赏给下面头目,一直被休屠王带在身边。”

承铎的手指拈起她肩头衣料摩挲了两下,确实是雪缎,上京妍衣阁十两一尺;而她领口的皮肤,隐现的锁骨更胜那雪缎的细腻。他抬眼看定那女子,觉得她太单薄冷清,像胡地终年不化的冰雪,无法与声色荒淫联系起来,正要再开口,又听阿思海说道:“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过因为长得美,所以休屠王才舍不得扔吧。”

杨酉林一听,正要撒手。承铎却淡淡道:“美么?我看也就一般啊。”众人听他语气,你望我,我望你,神色都有些暧昧起来。赵隼是知道承铎的,嗤笑一声,随便地说:“休屠王行营里有不少女人,这次抓到都充了营妓。王爷要是看着这个顺眼,就拿去。”

承铎不再看那女子一眼,却转身道:“这女人我要了。哲义,先把她带下去,弄弄干净。”他的随侍哲义应声上来把那女子扛了下去。

回到大帐,哲仁已经候着了。一见承铎就忙着禀告:“赵老将军和杨将军属下已将昨夜越过的休屠王前锋万余人围歼。”

承铎轻叩了一下大案,道:“好。”

“李将军已经按王爷手令率部赶往休屠王右翼。”

承铎满意地一点头:“赵李二位昨夜看到我的手令时做何反应啊?”

哲仁忍不住一笑道:“赵老将军很吃惊,说朝廷并无战令,大将军不可乱来。属下说大将军已经带人破袭休屠王大营去了。赵老将军听了颇为郁闷,说:‘这个五王爷,又把天给捅下来了。’然后就带着人马接应来了。”

承铎想到那“颇为郁闷”的神情,也不禁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