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呕吐 无限

精神病这种病像痔疮,说起来尴尬,发作起来头痛,严重的话会致死。但是人们对精神病普遍缺乏认知,而有的精神病患者的行为夸张诡异神秘,往往会让人联想到巫术诅咒、灵魂鬼怪一类的事情上去。

林江仙在医院曾经见到过一个男性病人,该病人病情十分特殊。他在家和老婆吵架吵吵不过,生闷气,用双腿用力撞击饭桌,用手指抓自己的脸,抓得面目全非,挖伤了鼻孔和眼角。家人以为他只是气不过发泄一下。谁知从此以后他经常自残,发病时面色潮红,双手僵硬,有时候独处时发作,有时候在家人面前发作,不管老婆在不在身边。

奇怪的是他在发病的时候意识清楚,不影响工作和日常生活,但是自己的脸被抓得稀烂,也不是好事。家属送他来看病,病人自述,当脑子里想到脸、手脚四肢或者其他部位或器官时,就产生抓它的强烈欲望,如果不去抓,那就浑身难受烦躁不安。他每次抓自己都会抓伤,抓伤虽然有疼痛但是也有欣慰感。他也知道行为不正常,但是控制不了。

医生开始认为是癫痫,后来认为是强迫症,但是抗癫痫和抗强迫治疗两个多月,一点效果都没用。治疗期间,病人不分场合伤害自己,比如他咬穿自己嘴唇,甚至用老虎钳拔掉自己八颗牙,最夸张的是憋气把自己憋晕。最后医生诊断为意向控制障碍。这种疾病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比如纵火癖、偷窃癖、拔毛癖等等,该病人的具体形式叫做自伤癖。经氟哌啶醇治疗后,病人的症状逐渐减轻。

如果不是在医院精神科实习过,林江仙肯定也以为这个病人是中邪了,或者鬼附身等等。虽然很多人号称是无神论者,但不可否认,人们对鬼神一说一直存在着天然的敬畏感。不过林江仙在精神科实习的时间越长,这种敬畏感越弱。

林江仙为了上下班方便,在医院附近和几个校友租了一个套房。房东叫龚亮,今年三十多岁,有两处房产,一套出租给林江仙,一套自己住。

龚亮为人很客气,体谅林江仙学生党没钱,房租拖延几天也不催促,偶尔也和林江仙聊天。林江仙知道龚亮以前做销售,后来转行单干做生意,总是亏本,后来家里拆迁赔了两套房,运气也跟着变好了。

有一天下班回来,林江仙在等电梯,碰到一个邻居,邻居也是租户,也在医院实习。两人讨论那个意向控制障碍,讨论得热火朝天。邻居说他也有这种病,具体表现为飞机癖……林江仙忍不住大笑。电梯来了,林江仙便挂掉电话,发现龚亮先生也在等电梯,他就住在楼上。林江仙见他脸色不太自然,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回到房间后,林江仙继续看书。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来开门一看居然是龚亮。林江仙见他脸色还是不好看,心想还没到交房租的时候呢,莫非是房租要涨?一时间惴惴不安。

龚亮进来,随口问其他人呢。林江仙说估计没下班吧,今天科室事情少,他就提前下班了。龚亮左看看又看看,支支吾吾,满腹心事的样子,搞得林江仙非常紧张。龚亮脸色有些灰败,看样子心情不太好,他问林江仙:“小林,你是学医的吧?”

林江仙一愣,说:“是啊,正在中心医院实习,目前还是个学生,你哪里不舒服吗?”

龚亮欲言又止,左顾右盼,翻了翻林江仙桌子上的《医学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犹犹豫豫地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林江仙意识到他可能是要自己帮他看病,但是林江仙现在理论基础稀烂,没有行医资格,也没有处方权,不敢随便治病,只能说给点建议。龚亮人挺好,他不好拒绝,便说:“好说好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龚亮放下手里的厚厚书本,起身关上窗户,锁上门,说:“这件事儿比较、比较隐私,我不好意思找别人,怕别人以为我有神经病。”

林江仙正襟危坐,示意他继续说。

龚亮坐立不安,屁股像长了钉子,在房间里转过来转过去,极其焦虑,思考很久,才慢慢说道:“是这样子,我老婆最近呕吐得非常厉害,很夸张,我带她去医院看了几次,都没什么结果。”

林江仙心想呕吐能有多厉害,能比肿瘤病人化疗后的呕吐腹泻严重?不过他还是装作很认真的样子,问:“然后呢?”

龚亮压低声音,说:“大概半个月之前,我老婆说在呕吐物里看见一根人的手指头。”他这番话让房间的气温下降了好几度。

林江仙忍不住伸手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问:“人的指头?”

龚亮也说:“的确不可能,我也不相信。但是我老婆煞有介事,说看手指头的大小长短,估计是小孩子的,被胃酸腐蚀得厉害。她指着她的呕吐物,让我看,我啥都没看见。”

林江仙笑道:“幻觉吧。”

龚亮掏出一根烟递给林江仙,林江仙摆手说不抽烟。龚亮自己叼了一支烟。看得出来,他的手有些哆嗦。他说:“我老婆经常呕吐,有时候呕吐说吐出人的手指头脚趾头什么的,我每次都没看见。我老婆见我不相信她,后来就不跟我说了,吐完了一个劲儿地哭。唉,其实我担心的是,她的呕吐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惊悚。”

林江仙忍不住问:“惊悚是什么意思?”

龚亮叹了口气,小声说:“我带你去看看,要是你能治就好了。”

林江仙有点奇怪,说:“治病应该去大医院啊,我还没毕业呢。”

龚亮黯然伤神,说:“得了这种奇怪的病,我老婆觉得很有罪恶感,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到。你知道的,医院的人那么多,一去医院就会被人围观,我媳妇儿会崩溃。而且,我老婆知道我不相信她,以为我认为她精神有问题。谁没事儿愿意去看精神病医生?我看你是个医学生,老实厚道,在我这住算是有缘,才想请你帮帮忙。不白干,要是能帮上忙,免你三个月房租。”

听到免房租三个月,林江仙大喜过望,连忙说:“走,去你那看看!不过我不敢保证我能下诊断。”

龚亮自己居住的房子就在林江仙的上一层。林江仙跟着他走进屋,看到龚太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但是眼神好像没焦点。

龚太太在家没有化妆。林江仙打量了两眼,见她五官精致,和干净干练的龚亮站在一起的确是男才女貌。

龚亮在给他老婆介绍林江仙:“这是小林,咱们楼下房子的租客,在中心医院实习。”

她礼貌地朝林江仙微笑。“你好。”

林江仙看到她的牙齿有如整齐的玉石,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牙齿可以这么好看。他收回胡思乱想,说:“你好,听房东说你经常长时间呕吐,有时候还会在呕吐物里发现小孩子的手指头,是吧?”

龚太太望了望龚亮,点点头,说:“是的。”

林江仙见她反应神情待人接物都很正常,又问:“方便的话,描述一下那些手指头吧,大概有多长之类的。”

龚太太非常惊恐,习惯性地扭头去看龚亮。

龚亮说:“你跟小林说吧,小伙子人不错,不用害怕。”

龚太太微微垂下头,伸出自己左手食指,又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它的一段指节,说:“大概这么长吧,应该是个小孩子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不相信我。”说完她非常不满地瞪了龚亮一眼,瞪得厉害,眼睛都快突出来了。

她这个眼神把林江仙吓一跳,导致林江仙初步怀疑她精神有点毛病,可能外界刺激导致幻视。林江仙调整自己心态,笑道:“无图无真相,你用手机拍一张照片就行了嘛。”

龚太太握紧拳头,又松开,摇摇头,说:“我也想拍,但是呕吐的时候太痛苦了,像是要死了一样,没力气拍。他看不到,就认为我也看不到,还怀疑我是神经病。唉,搞我都不敢出去见人了。你哪个科的?”

林江仙一时间有些犹豫,如果说他是精神科的,她肯定会抗拒,但他又不想说谎。他急中生智,说:“我是全科轮转,所有的科室都转一圈。”

龚太太说:“哦。我精神没问题,好得很,他要是敢带我去看精神科医生,我就跟他离婚!他完全不相信我。”

林江仙更加确定她是幻觉。他掏出手机,打算找出几张小孩子指头的照片给她看。他手机里有学校标本馆拍的婴儿标本,从怀胎三个月一直到九个月大甚至十个月的都有。这些婴儿多来自医院。

众所周知,我国的打胎率非常高,每年成百上千万的人去做流产。被打下来的婴儿当中,有的被刮宫器刮得支离破碎,有的还保持完整,反正父母和医院都不要这些婴儿,学校就买回来做标本,给学生学习使用。所有的婴儿都是闭着眼睛,做成标本后依旧栩栩如生,看起来非常可怜。

当年林江仙拍照的时候,有同学提醒林江仙说小心小鬼晚上来找,他不以为然。这些标本做得非常清晰细致,每一处关节都清清楚楚。林江仙指着照片对龚太太问:“你看,哪个婴儿的指头是你看到的长度?”林江仙一张一张地翻。

她很害怕这些照片,皱着眉头远远地看,突然她大叫一声:“它眼睛睁开了!”

凄厉的声音吓得林江仙三魂出窍。他低头看手机,还没看清楚,就听到“哇”的一声,龚太太开始呕吐。

林江仙见过很多病人呕吐,但是从来没见过龚太太这么夸张的,就跟瀑布挂在嘴上一样。密度大,力度强。的确如龚亮所说,非常惊悚,一波接一波。一般人呕吐,吐个几秒钟就停了,顶多一分钟,而她吐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还没有停下来的征兆。

她吐完食物残渣吐胃酸,胃酸吐完了吐清水,清水吐完了就变成干呕,一直到再没有什么内容可以吐。龚太太极其痛苦,满脸泪水,她嘶哑着声音喊:“水!水!我要水!”

龚亮赶拿一瓶水递给她,女人接过来仰头喝了两口,刚喝进去又吐了出来,她再喝,再吐。一分钟,瓶子里的水就一干二净。丈夫拿杯子接桶装水。

女人边喝边吐,一杯水瞬间不见。

丈夫再倒。

林江仙瞠目结舌,问:“这是怎么回事?”

丈夫心疼妻子,说:“她没东西吐了,但还是有呕吐感,只好喝水,边喝边吐。”

满满一桶的桶装水,慢慢见了底,她这番夸张惊悚的呕吐持续了大概三个小时!家里的地板几乎水漫金山。她还在吐。她弯着腰低着头,披头散发,已经呕不出来了,于是用手抠,鼻涕眼泪和呕吐物混合在一起吐在地毯上,触目惊心。

龚亮也哭了,帮老婆拍背。

按照林江仙的经验,她长时间处于弯腰呕吐的姿势状态,身体肯定难受。

龚太太渐渐平息下来,大口大口喘气,大把大把流泪,美丽的双眼中写满了绝望。

龚亮心疼地抱着妻子,不住安慰。良久,问林江仙:“小林,你知道这是什么病吗?”

林江仙没来得及回答,龚太太又吐了,吐了龚亮一身。

龚太太跳了起来,指着龚亮的衬衫尖叫:“指头,手指头!”

林江仙擦亮眼睛看过去,除了清水,什么都没用。而龚太太,惊恐的眼睛睁大睁到了极点。

林江仙的视野被她充血的眼睛占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