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旧时伤(下)

苏家老爷当场吓晕了。

好在晚饭前已经吩咐忠心的家仆带着苏眉从侧门走了,原本以为只是多此一举的安排,没想到却成了保住苏家血脉的最后希望。

只是圣后的手谕已经颁下,抄家的人发现还少了个苏眉,禀报上去,整座京都都闭门封锁起来,出门的车辆都需要仔细盘查以后才肯放行。

被家仆带走的苏眉早已吓得慌乱无主,本该早早出城去也就罢了,偏偏又在城里等了一会儿,等到消息出来以后,更是不知道何去何从了,好在那位忠心的奴仆倒是个精明的人,知道此刻各大城门处肯定安排着重兵把守,仔细盘查,等闲根本不可能出去,该如何想个办法,这时候看到有运粪的马车往城外去了,顿时计上心头,花钱买通那人换来衣裳和粪车,然后把苏眉藏在粪车下面,苏家千金何时遭过这种罪,恶臭扑鼻也就罢了,心里还担心着家人的安危,急火攻心,顿时也就晕厥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身边却空无一人,后来才知道原来忠心的仆人送她出城以后,又返程去苏家老主人去了,据说那日苏家一众便在午门外当众处斩,不忍心看着自己老爷含冤而死的老仆怒吼几声,却被早已埋伏在人群里的官差们擒住,也随着他家老爷一同去了泉下。

无依无靠的苏眉一个人走在路上,不管问路不敢说话,甚至用泥巴将自己的脸涂花,害怕被人认出来给抓了回去。走了一天下来,也不知道到哪里了,只是肚子已经饿到没有力气了,走不动了便坐在路旁的杨树下,抱膝低头哭着,往南是洛京外最偏僻的商道,是通往南疆的路,往日里这条商道上很少看到车马,恰巧这日有一队车马从这边路过,足足有十几辆之多,看上去规模颇大,终于有人发现了埋头哭泣的小姑娘,走下来一个中年商贾,口气甚是关心,这时候能有人主动帮助已经是最好的了,苏眉漏洞百出的搬出家仆给她编好的故事,谁知道那人竟然笑着听完了,然后领着她上了马车,说是可以跟他一起走。

年纪轻轻的苏眉哪里知道防人之心,更何况这年头若不是迫不得已,没有几个会愿意行商坐贾的,这些人心思最是复杂。

起初还算规矩的中年商贾或许正是因为苏眉的凄惨遭遇动了侧影之心,可惜好景不长,过了几日,等到苏眉完全放下戒心,洗去脸上涂满的泥巴,露出本来的容貌时,那中年商贾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一个被自己收留的无家可归的女子,能有什么好的归宿等着她?

苏眉没想到原本和蔼亲切的中年商贾会举着烛灯撕开自己的外衣。

就像没有想到她会亲手用剪刀捅死一个人一样。

然后这个可怜的姑娘又开始了她第二次的逃亡。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来到南疆的,这一路的遭遇被她一句轻描淡写就给带过了。

宁云郎看她一杯一杯的喝着酒,然后从她手中揽过酒坛,摇头说道:“都让你喝了,我还喝什么。”

女子媚眼如丝,醉意微醺的说道:“你听故事我喝酒,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宁云郎却瞥了她一眼,对这个明显第一次喝醉的女人有些同情,说道:“没有什么是天经地义,若是苍天有眼,又怎会生出这么多无辜来。”

苏媚刚想痛快一笑,忽然咳嗽两声,脸色有些病态的潮红,说道:“就凭你这句话,你的命就是老娘的,除了我,谁也别想拿走。”

宁云郎琢磨着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劲,敢情这女人还是想要我的命啊。

少年刚要火上浇油说两句,忽然见她眼神似乎有些不对,眼眸之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明暗跳跃,便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只是话音刚落,那火焰又彻底熄灭了。

苏媚一阵恍惚,却摇头说道:“没什么,喝你的酒。”

宁云郎摇头给自己添了一杯酒,自斟自酌道:“我以为你是天生狐族,原来也是人类,只是如何修炼出了六尾灵狐来了。”

苏媚微微一愣,然后举起酒杯痛饮一杯,沉默半晌,继续说道。

原来从那商贾手中脱逃以后,苏媚便辗转来了南疆,后来被其中一个寨子收留,南疆多是族落聚居,似古月寨这样的地方并不少见,寨子里几乎都是苗族中人,饲蛊养虫为天性,活泼好客,对于苏眉这样的外来人倒也不偏见,大长老更是对她颇多照顾,所以那些年便一直在古月寨里待下去了,把名字里的眉字也改成了媚字,想要让自己忘记过往,只是那些东西,如何又能轻易忘记得了呢。

因为苏媚是中原人,所以寨子里采购货物的事,一直交给她来处理,往后每年都会跑几趟中原,有一次机缘巧合路过万狐丘,迷路之下来到一处隐蔽的阵法,发现里面竟然有一只死而不腐的白狐儿,那白狐儿生得如此好看,让她一阵失神,忽然又有种悲哀的情绪笼罩心头,仿佛有什么遗愿未了,一道透明的似魂魄般的狐狸钻入她的身体中,然后彻底的融合在一起。

分不清苏媚是白狐,还是白狐是苏媚。

总之,从那时候起,苏媚便开始修习了狐族的功法,并在万狐丘找到了仅存的几个族人。

宁云郎听得入神,半晌之后才缓过神来,喃喃说道:“修行到神游境界,便能修成元神,你那便是所谓的元神脱胎吗?”

苏媚淡淡扫了他一眼,高高举起酒杯,皱眉喊道:“叫你来喝酒的,不是来发呆的。”

宁云郎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么看来,我倒是误会你了。”

苏媚眉头一挑,冷笑道:“误会?”

“我原本以为所有妖物都是嗜血嗜杀的那种,现在看来你倒是受害者了。”

苏媚不以为意道:“在我看来,人比妖要坏得更彻底些,所谓的妖,也不过是人类眼中的妖罢了。”

宁云郎敬了她一杯酒,说道:“有道理。”

苏媚浅笑一声,当真有倾尽众生的妩媚,然后话锋一转,低声问道:“你知道那白狐为何死而不甘,元神不肯散去吗?”

宁云郎闻言微微一愣,问道:“为何?”

“她是被她喜欢的人儿生生剥去皮毛,如何甘心?”

苏媚一字一句低声说来,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宁云郎看得清楚,苏媚此刻每说一个字,身子都要抖上一抖,仿佛当初那个残忍的画面,就在眼前一样。

“所以,我看到那种轻薄的男子,便会毫不留情的杀掉,只希望这世间再少些可怜的女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