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就设在西廊不远处的“潜龙斋”中。迎面一排朱红亮漆的槅扇门,长窗上镂着十字葵花的图案,框格间嵌着磨光的贝壳,给一缕冬阳照得闪闪发亮。从廊上空窗望去,中庭上疏疏朗朗几株挂雪的梧桐在寒风中挺立着,远处是曲曲一弯湖畔。这去处刘骏当然不曾来过,子忻看上去也不甚熟悉。

走入空空落落的一个斋堂,两人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刘骏从布袋里掏出笔墨,齐齐整整地摆在桌上。子忻静悄悄地坐在一旁,桌前一无所有。几个男孩子在中庭嬉闹,听得一位长袍老翁缓缓地从院门口走来,咳嗽了一声,便一窝蜂地拥进堂内,各自找着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

黎先生踱入斋内,笔直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捋了捋山羊胡须,闭目养神,待得人声安静下来方缓缓睁开眼,道:“人都来齐了么?”

“齐了。”一个男孩答道。

“第一堂课,不忙识字,先讲规矩。大凡入学读书,先学修身次学治心。先要懂得事亲接物,然后方可穷理尽性。这一点,你们可明白?”

座上一群孩子齐道:“明白!”

黎先生点点头,接着道:“为人先要身体端整。衣服鞋袜,要时时收拾干净。男子有三紧:已冠要戴头巾、未冠要总髻——不能披头散发,这是头紧。腰带要扎好,不得松散,这是腰紧;鞋袜要系牢,不得拖沓,这是脚紧。总之,衣冠不得宽慢。宽慢则身体放肆不端严,不端严则易为人所轻贱。”

这一番话说罢,座下顿时一阵哄乱,扎头发的、系鞋袜的、扯腰带的皆而有之。

黎先生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面前东倒西歪、手忙脚乱的众人,清了清嗓子,又道:“为人子弟,说话常要低声下气,语言详缓,不可高言喧哗,浮言戏笑。父兄长上有所教导,当垂首聆听,不可妄自议论。长上有过,不可便自分解,姑且隐嘿,事后徐徐细禀。朋友之间也亦当如此。”

刘骏悄悄地问道:“什么叫‘隐嘿’?”

子忻道:“就是闭口不说。”

“凡行步,须得端正,要笼袖徐行,不可以疾走跳踯。若是父母长上招唤,则应疾走而前,不可舒缓。相揖,必折腰;对父亲、长上、朋友必自称名;称呼长上不可以字;有宾客不敢坐于正厅,升降不敢由东阶,上下马不敢当厅,凡事不敢自拟于其父。”

“……伺长者侧,必正言拱手,据实以对,言不可妄。事长者出行,必居路之右,住必居左。饮食,必轻嚼缓咽,不可闻饮食之声。开门揭帘,要徐徐轻手,不可有震响。……凡如厕,必去上衣;下厕,必浣手。夜行,必以灯烛,无烛则止。夜卧必用枕,勿以寝衣覆首……”

无穷无尽的规矩喷泉般没完没了地从黎先生的口中涌出来,众学生耐着性子听了大半个时辰,已沉闷得昏昏欲睡,忽听黎先生道:“这些规矩还只是个开头,我已给每人印了一本小册子,等会儿学散了,每人家去都要用心温习,把我今天讲的规矩背下来。明天我一条一条地问,答不出的,嘿嘿!”众人心中一惊,正惶恐间,桌上的戒尺响了两下,梆梆有声,都吓得一头冷汗,方知学长们给这位黎先生起的“长脸夜叉”的外号当真不虚。

“现在我们来学作揖。赵清顺,你上来一下。”黎先生站起来,走到堂前,当着众人,认认真真了揖一下,便叫一个学生来学。

每个人不得不都站起来,伸长手拜佛一般揖着,听他一一指正:“双足要稍宽,这样才能立得稳。弯腰的时候,眼要看着自己的鞋头,威仪方美。往下揖时,膝要直,不得曲了。对位尊之人,得手过膝下,再手随身起。很对,就是这样。……”一抬眼,见一群孩子此起彼伏地揖着,唯有慕容子忻悄然独坐,一动不动,冷眼地看众人,一副万事与已无干的样子。

黎先生板着脸,双目威光四射,沉声道:“子忻,你为什么不学?”

子忻拄着拐杖慢吞吞地站起来,马马虎虎地揖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重来。”黎先生冷冷地道,“如果你面前站着的是皇帝老子,你也这么放肆轻慢么?”

瞬时间,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十来双眸子直直地盯在他身上。

他只好又认真地揖了一次,慌张之中弯腰微过,一时头重脚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原本脸上又青又肿,看上去十分滑稽;这一摔倒,样子愈发可笑。一旁观看的学生有几个顿时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笑甚么笑!如果摔下去的是你们自己的父兄,你们也这么笑么?”

黎先生大喝一声,众人吓得立时噤声。

刘骏忙俯身想将子忻搀扶起来,子忻避开他的手,轻声道:“我自己来。”说罢自己慢慢爬起身来,坐回椅上,拂了拂袍子上的灰尘,满脸发青,低头不语。

剩下的课先讲晨昏定省,如何请安,如何事亲,如何视疾,一直讲到如何研墨,如何握笔,如何写字……他一概没有听见,心中一遍一遍地回荡着众人的笑声。好不易熬到放学,他默不则声地走回去,一路上不论刘骏如何逗他说话,都不发一言。到了路口,两人分手,他便独自沿着长廊缓行,快到自己屋子的门口,忽然一双冰手捂住他的眼,一个甜蜜蜜的声音从身后道:“这么早就放学了?”

他停住脚步,道:“放了。”

“没逃学罢?瞧你,什么也没带,哪里像个上学的样子?”说话人是个大眼睛的女孩子,一头浓发,笑起来眼眸流光,耳垂上两粒紫晶耳环在她的笑声中叮当乱晃。

他心绪恶劣,懒得说话,那女孩子偏缠着他,道:“你还没告诉我昨天究竟是谁打了你呢?是不是小虎?要不,是小金子?你倒是说啊!你不说,我怎么找他算帐呢?”

“不是,也没关系。”他又叹了一口气。

女孩子又道:“你今天为什么老是叹气?是不是上学上得不开心?”

“没有。”

“吃饭了么?”

“不想吃。”他走到屋里,靠在床上。

“你不理我,我可去玩儿了。”

“去吧。”

“我去玩儿,你替我照顾一下唐蘅,好么?”

他气呼呼地道:“姐,你不要烦我好不好?”

正说着,只见内屋里冲出来一个扎着冲天小辫的红衣男孩,见了子忻便叫道:“子忻哥哥!子忻哥哥!我想死你啦,你想我不想?”说罢将鞋一脱,爬到床上,便去抱子忻的脖子。

子悦连忙道:“乖唐蘅,哥哥今天不舒服,你要乖乖地,不惹他生气才好。这屋子反正大,你自己随便玩儿好了,只有一样,可别碰你哥哥的宝贝金鱼。晚上你爹爹就来接你了。”

唐蘅眨眨眼睛,从床上一跳,跳到子悦的身上,抱着她的脸啧啧啧一阵乱亲,鼻涕唾沫顿时涂了她一脸,他双手攀着她的肩,猴在她身上,细声细气地道:“子悦姐姐好香呀,我跟你出去玩,好不?我一定乖,什么都听你的。真的!”

“不成不成,姐姐今天可有顶顶重要的事情要干,你去了只会捣乱……还是留在这里好啦!”子悦三下五除二地帮唐蘅穿好鞋子,他一溜烟儿地跑到书房里找图画儿去了。

门轻轻地掩上时,屋子忽然暗了下来,子忻这才想起早起出门时吹了灯,唯一点着一个灯笼又被唐蘅拿到里屋去了。一缕阳光从提窗的帘缝中射进来,孤零零地落在飞罩旁的一只半人多高的花觚上。描金的瓶口顿时溜出一道刺眼的金光。他连忙闭上眼,又想起潜龙斋里那一群男孩子的笑声、黎先生冷酷的嗓音以及自己摔倒时狼狈的模样。

其时他摔得并不重,趴在地上时却能想象出脑后十来双眼睛盯着他看的样子。他还小,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人类世界常见的那种“我想你是在想他是在想我是在想……”之类复杂曲折的推理之中。在两个“我”之间可以自由叠加无数个人称与猜测。到了最后,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想谁。唯一确信的事情是,当时地板上尘土干燥,有一丝奇异的酸味。地砖光洁而冰凉,四条边上细镂着的一圈藤茎梅花。黎先生的下摆上有一块不显眼的补丁,里面笼着一双半新不旧,青布厚底的棉靴。他还发现老先生的脚很小,靴子很窄,与他高大细长的身躯大不相称。若不是那些羞辱打嗝一般地涌到喉头,或是胃酸那样一趟又一趟地搅动记忆不使之沉淀,这原本是寻常的一天。可是,因为这件事,世界全变了,变得索然无味。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瞪着头顶上的海墁天花,感到周围的一切漩涡般地飞转起来。

他忽然开始数自己的岁数,开始计算要过多少年后他才会死去。

正胡思乱想中,他忽然嗅到一股烟气,探头出来察看,发觉书房里有一团呛人的浓烟涌了出来。接着是“咣啷”一声,唐蘅尖叫着冲出来:“子忻哥哥!子忻哥哥!”

他拾起拐杖赶过去,见书桌上几本书已烧掉了一半,所幸唐蘅及时地泼了水,这才不至酿成大火。

“我……我方才看书……看不清,就把灯笼的罩子拿开了。书挨着火太近就烧……烧了起来。”唐蘅怕火,见子忻赶过来,便抱着他的腿,躲在他身后。

“行了,没烧起来就好。”看着唐蘅吓得肩膀缩成一团,懒得吓唬他,他淡淡地说道。

“书烧没了……叔叔会骂你么?”

“不会。你找别的地方玩去吧。”

仿佛得了赦令一般,唐蘅抽腿就走,又被子忻一把拉住:“你从哪里找的水?”

“鱼……鱼缸。”

他的脸拧了起来,急声道:“你说什么?”

“金鱼缸……我把它砸破了。昨天子悦姐姐刚跟我说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

他顾不得追究,俯身在地,四处找那条金鱼。唐蘅也连忙钻到桌下去找。过一会儿,听得唐蘅欢快地叫道:“在这里!它还没有死呢!”说罢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摊开手,一条鲜红夺目的金鱼正张着大嘴吃力地呼吸着。

“那就好!”子忻喜道,“卧室里有水,你快去把它放好。”

他行走缓慢,怕拿着鱼赶到有水处已经晚了。

“嗯!”唐蘅撒腿就跑,腾腾腾蹿到卧室,远远地道:“好啦!我把它放到水里去啦!子忻哥哥,你不要担心啦。”

他慢吞吞地跟过去,拿眼一望,道:“你把它放在哪里?”

“你的茶杯里!茶杯里有水!”唐蘅道。

他的火又冒了起来,吼道:“茶杯里是茶,不是水。”

“暂放一下,让鱼吸一口气不可以么?”唐蘅细声细气地道。

“那是热茶!”他看着茶杯里绝望挣扎、奄奄一息的金鱼,泪水不知怎地涌到眼眶,又被他捏着拳头强逼了回去。

唐蘅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发怒,跺跺脚,忽伸手从茶杯里捞出金鱼,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道:“前面有湖,我把它放到湖里去它就能活了!”

“站住!你不会游泳!”他跟了出去,唐蘅一溜烟地冲出院子,一脚踢开隔壁竹梧院的大门,跑到九曲桥中,将鱼放入湖水之中。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看见唐蘅咧着嘴,带着一副哭腔地对他道:“我已经把它放到水里去了,它……它还是那个样子。我看它快要死啦。”

墨绿的湖水中薄冰初解,白玉栏杆下浮得那条鲜红的金鱼,它的嘴缓慢地张合着,肥胖的身子歪在一边,仿佛连它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把自己浮起来。只用一双绝望的眼睛看着岸上踌躇着的两个人。过了一会儿,它的嘴就不再动了。它像一片落花一般悠然无主,随波飘动。

子忻扒到栏边,找了一根枯枝将金鱼捞了起来,用手绢包好,放在自己的荷包里。

“对不起……”唐蘅的眉上只有一层浅浅的绒毛,皱起来时眉头微微发红,“子悦姐姐说你常常对着这条鱼说话,是真的么?”

他不置可否,只怅然地道:“它的名字叫小欢。”

“你不让它死在水里,难道是要埋了它么?”

“不是。”他望着远方,叹了一声:“我把它带在身边。”

“你……你要把它做成咸鱼么?”唐蘅拉拉他的衣角,颤声问道。

“不是。”

“它……它会变得很难闻的。”

“你若喜欢一样东西,不论它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得喜欢。”

……

每当走入潜龙斋空荡敞亮的正厅,听着堂中孩童恣意的嬉笑,子忻便会无缘无故地感到落寞,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觉得无人理睬,觉得度日如年。那群孩子其实大半与他相识,却很少有人找他说话,即便是客气地打声招呼,大约也是看在子悦的份上。他知道谷里的孩子分作好几派,每派都有自己的头儿和擅长的游戏。他很自觉地躲到一边,摊开书本,假装看书,其实心里全是孩子们兴奋的笑声。

那些游戏,他从不参加,也一无所知。唯一高兴做的事情便是等着两派的孩子忽然恶语相向,打成一团,便跳进去撕扯,就算给人打得鼻清脸肿,亦乐此不疲。

读书之后,这种打架的日子渐渐少了。学堂里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文质彬彬了起来。以前扔石子、弹鸟、打雪球、骑竹马、挖蚯蚓、游水捕鱼之类的游戏不再时兴,代之而来的是斗蟋蟀、下五子棋、画战马长矛武士盔甲。游戏从地面移上了桌子。谷中的大夫全是读书人,到了节日闲暇,便带着孩子去会诗友、逛讲会。春日间还戴竹冠、披云巾、着文履、携瘿杯棋去山中远游。鹿皮坐毡一铺,大人们斗起诗来,孩子们能干的不过是收拾诗筒、整理葵笺、分发韵牌、传递酒杯之类的杂事。一个月下来,教完了切韵,便学填诗作文,一开始无非是李、杜、韩、柳,盛唐诸家。黎先生早已排出了教程,四书之后便讲《孝经》,接下来依次为易、书、诗、礼、直到春秋三传。八岁入学,全部讲完,已是十五。自此以后,游戏从桌上移入脑中。

一想到还有七年要和黎先生共处,子忻便觉头大如斗。黎先生那一双清冷威严的眼睛似乎总在有意无意地审视着他。即使坐在最后一排,也能感到他的目光犹如一把利剑穿过前面好几个人的胸膛,直刺他的心脏。这个时候,他会装作视而不见,扭过头去看墙上一副陈旧的横幅:

“竹密山斋冷,荷开水殿香。

山花临舞席,水影照歌床。”

这四行赵体遒劲朗逸,法度严谨。细看之下,偏又于圆转流美之中多了几分妩媚婀娜。

遐思中,一道阴影扫过来,他连忙回头,看见黎先生已经走到面前,板着脸道:“这字写得不错,是么?”

“……是。”

“这是你父亲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写的。”

又来了。子忻心里道。无论什么事情,黎先生都要拿子忻与慕容无风比较,趁机长篇大论地教导一番。你父亲是神童。你父亲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你父亲四岁学医,六岁开诊,十岁主堂,十五岁著书,十七岁名满天下。你父亲……

“啪”!习字的册子扔到面前,黎先生道:“这是你写的字,自个儿对着墙上的字好生想想,可还过意得去否?”

他垂首不语。

“下学之后,把你写的东西交你父亲看过,让他签字,明儿好生更正了交上来。再写得不像样,就罚你每个字抄五百遍。你可省得?”

“是。”

头几回老先生训他,他还满脸通红、汗流浃背、恨不得钻地三尺。后来训得多了,他要么点头称是,要么一声不吭。下了课,收拾书本,第一个离开。

……

这一年谷里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最后一场雪下毕,竟一连晴了整整十日,忽然间便已到了碧草丛生、山花满目、莺啼燕啭、柳絮乱飞的时节。穿过花门,绕过一带短短的红栏,再从数百杆修竹中转出,他看见九曲桥上的小亭中有一道熟悉的白影。他心中一暖,匆匆赶过去,几乎被路旁一丛翠若欲滴的忍冬绊了一跤。

这是他冬日之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像往日一样,父亲喜欢静坐亭中望着湖水冥思。他背影依然消瘦,腰却挺着笔直,红炉中升起一道细细的茶烟,乳白色的,升到半空,被清风一搅,悠然地弥散开来,了无痕迹地渗入到远处的碧水青天。

“爹爹!”他的步子有些踉跄,细小的喊声在空旷的湖际显得格外零丁。而父亲却显然听到身背的动静,转过身来,道:“子忻。”

他眼中笑意温暖,看着儿子蹒跚吃力的步态,目中忽又隐现一丝忧郁:“不要急,慢些走。”

走到父亲身边,他扔开拐杖,一骨碌地爬到他的身上,挨着他坐了下来。慕容无风将他一抱,掂了掂重量,道:“嗯,几个月不见,你重了好几斤呢。”

“妈妈说我又长高了一寸。”

“腿还时时痛么?”

“不怎么痛。”

“唔,那就好。”慕容无风点点头。

子忻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

“说吧,又干了什么坏事?”慕容无风摸着儿子的脑袋,缓缓地道。

心虚地摸出那本揉得皱皱巴巴的小册子,子忻道:“我的习字薄,黎先生要您过目签字。”

父亲正在批医案,笔砚就在旁边。看他接过小册子,子忻的心怦怦乱跳,不知不觉已满脸通红。

慕容无风将册子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在最后一页写上“已阅,慕容无风。”六个字。然后将册子还给他:“拿去罢。”

见父亲不置一辞,他愈发惶惑,咬着嘴唇,思量半晌,磨磨蹭蹭地道:“爹爹……我……我写不好字。”

慕容无风淡淡道:“不着急。”

“我的算术……也不好。”

“不着急。”

“要背的书,我老记不住。”

“不着急。”

在父亲身上扭怩半晌,他抬眼远望,湖岸垂柳下的草丛中,高高低低长满了蒲公英,便问:“爹爹,为什么那些蒲公英有的高有的低?”

在子忻幼小的记忆中,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父亲的。

果然,慕容无风笑了笑,道:“蒲公英一定要长得高过它周围的草,风才能将它的种子吹到别处。周围的草长短不一,蒲公英自然也就高低不同了。”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你将来长大了,也要像蒲公英一样,得想法子高过周围的草才行。”

他嘻嘻地笑了起来,觉得很有趣,问道:“爹爹,那谁是我的草呀?”

慕容无风微微一笑:“我。”

六岁的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便习惯性地啃起了指甲。

“不要啃指甲。”慕容无风把手指从儿子的嘴里拿开。过了一会儿功夫,子忻复又啃了起来。这婴儿期的习性,他怎么也改不掉。

在父亲身边玩耍了片刻,拿着毛笔画了几只小鱼,给父亲看了自己收藏在荷包里金鱼头骨,又喝了几口茶,他忽觉倦意袭来,扒在父亲身上倒头就睡。

熟睡中,慕容无风再次把儿子的手指从嘴里拿开,叹了一口气。身后忽来传来一阵窸窣的裙声,一个轻柔声音笑道:“这小猴精又来粘你了。”荷衣将一碗素羹放到桌边,伸手将子忻抱起来:“这小子又沉了不少,我送他到床上去睡罢。”一会儿,她赶回,坐到慕容无风的身边,道:“刚才遇到黎先生,又狠狠地说了子忻一顿。这孩子成天心不在焉,写字丢三落四……罚站也不管用,他气得没法,叫你好好管教管教。”

慕容无风毫不动容:“他还小,四岁半才开始说话。如今刚刚六岁。能写出字来已不错了。”

“你怎么老护着他呀?”

“这几年给他做的手术已够他受的,若不是成天三病两痛,他也不会这么迟才说话。”他皱眉,接着道:“我心有愧,不想苛责。况且他服了太多的止痛剂,直到现在还精神不济,动辄困倦。这些都是不得已的后患。”

说到这里,荷衣急了起来:“你给儿子吃的药不会让他变傻罢?早上我问他九加六等于几,他数完了自己的手指,不够用,问我:‘妈妈,借你的手指头给我数数,行么?’数了几趟才告诉我,等于十五。”

“扑”一口茶喷了出来,慕容无风笑道:“小家伙真逗。”

“我小时候可没这么笨。”荷衣叹道。

慕容无风苦笑,过了半晌,忽然道:“荷衣,他还有一次手术。”生怕妻子难过,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手术。”

蓦地,荷衣抬起苍白的脸,颤声道:“星儿现在已经很好了,你就饶了他罢!”

“还可以更好。”

他握住妻子的手,目光坚定:“我们不能放弃努力。”

那一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丈夫的手传了过来,她焦急的心平静了,却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在子忻身上进行的四次手术均由慕容无风亲自执刀。术前,他会用数十天的功夫去熟思手术的每一道细节,布置和检查所有的准备工作。手术之后,他全程照料儿子的起居。连包扎、换药、喂食、洗澡、更衣这一类极费体力之事也一应包揽。荷衣最多只能作他的临时助手。以慕容无风的话来说,就是“儿子必须受到最专业的照料,他的身体才能恢复到最好的情况。”一场手术熬下来,总以儿子平安康复、父亲心力交瘁、大病一场为了局。

“我担心他,”她的眼光幽深,带着悲伤,“也担心你。”

握着她的手平稳、沉静,慕容无风道:“荷衣,我无妨。”

“我们再也不要孩子了,好么?”她的泪突然涌了出来,忽然恸不成声。

“当然。”他苦笑着,用力地搂了搂妻子的肩膀。

——为了孩子,他们吵过多少次,荷衣已不记得了。

良久,她收了泪,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五月初。我需要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一整个冬季慕容无风都在苦读,卧床不起的烦恼和风湿的痛苦被他抛在脑后。所有的症源、药案被重新翻检出来,荷衣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藏书室里在成捆的书籍和医案中寻找慕容无风开列的资料。有一次,连他自己都不由得叹道:“荷衣,子忻的病已用光了我所有的知识。”

……

最后一次手术虽是慕容无风医学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冒险,却是一次成功的冒险。他小心翼翼地将子忻右腿上一道尚有活力的经脉移植到他较为健康的左腿上。于是,麻木不仁的左腿逐渐恢复知觉,肌肉开始生长,骨骼变得强壮。作为代价,他的右腿则完全丧失了活力。到了次年春季,子忻只需手杖便可行走,比之往日之艰难吃力,已是大为改观。慕容无风为此心力大耗,手术结束的当日便吐血不止,一连六个月,儿子的伤势都已康复,他还不能起床。

原本以为手术之后的子忻会变得活泼顽皮,慕容夫妇吃惊地发现儿子的性情正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行进。他变得越来越沉静,越来越腼腆,越来越执拗。当他不再需要服药休养之后,他脑子似乎清醒了很多。云梦谷的人很快就知道,子忻至少有两样东西与他的父亲完全相同。

——他的聪明。

——他的脾气。

他顶撞黎先生的胆子越来越大,最后一次,两人大吵一通之后,他竟冲着老先生大吼:“您为甚么还不下地狱?”黎先生怒发冲冠,气得差点昏过去,卷起行李,拂袖而去。当日,荷衣不得不亲自到黎先生的府上陪罪。好不易将黎先生请回来,子忻却绝不肯入家塾一步。荷衣软硬兼施,毫无效果。最后,只好拿出杀手锏:“去见你爹爹,你爹爹若同意你不去家塾,你便可以不去。”

就这样,丁丑年夏六月,子忻再一次满怀忐忑地推开竹梧院那道刻着青藤的垂花门,满园的花香和一地的竹影丝毫不能带给他快乐,他心跳如鼓,却又决心已定。

不论父亲发多大的脾气,潜龙斋他是绝不会再去了。

其实他早就听说过父亲的脾气很大,只是从没见过他发脾气,也想象不出他发起脾气来会是什么样子。是以心下存着一丝侥幸。

这一年夏季慕容无风还未从子忻那次手术中恢复过来。他心脉格外虚弱,稍一用力便头昏眼花,心跳不已,一天中倒有大半的时间不得不卧床静养。除了批阅医案,偶尔去一下诊室之外,绝少见客。

子忻掀帐走到父亲床边,见他半卧在床瞑目养神,便低低地叫了声:“爹爹。”

慕容无风抬起眼,看见儿子,道:“什么事?”

“我今后……可不可以不去学堂?”他小心翼翼地请求。

“哦?昨儿你母亲已代你去向黎先生陪了礼,他不会怪罪你的。”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我不喜欢黎先生。”

“不喜欢黎先生?”慕容无风哼了一声,道:“那你喜欢谁?”

“我喜欢爹爹。”他道:“我要学医。”

“嗯,知道了。你不用去学堂了,以后每天到我这里来罢。”像往日一样,慕容无风半闭着眼倾听着,平静温和地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好的,爹爹。”子忻笑逐颜开,“您渴么?我去给您泡杯茶。”

“仔细烫伤了手。”

“不会。”他兴高采烈地走到隔壁茶寮里煮了水,规规矩矩地给父亲泡了一杯茶。坐在一旁陪他说了一会儿话,慕容无风道:“以后你每日辰时三刻过来,上午《内经》,下午《脉经》,晚上《本经》,你看可好?”

“挺好。”

“《本经》三十一卷,你每两天背诵一卷,应当不是很难罢?”

“爹爹,我不神童。”子忻赶紧申明。

“所以我才酌情减量。我以前是一天背诵一卷的。”

“可是,那样的话,我还会有玩耍的时间么?”

慕容无风摇头道:“我看没有。”

顿时,头顶上的每一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爹爹,我不干!”

“不干也得干,这只是个开头。”慕容无风悠然地呷了一口茶,将一本厚厚的书递给他:“这是《本经》的头三卷,把第一卷前半部记下来,今晚便来这里背给我听。若有不认得的字,查字典或问你姐姐都行。”

子忻一看那书虽有些黄旧,却保存得十分齐整,上书“经史证类备急本草”八字,方知自己才离虎口又入狼窝,与竹梧院相比,潜龙斋只怕就是天堂了。

就这样灰头土脑地走出门去,子忻心中郁闷难当。在长廊上发了一会儿呆,正遇到一帮下学的子弟在湖边欢闹,刘骏看见他,远远地赶过来道:“子忻,你今天又逃学了!”

“我不去家塾了,以后跟着我爹读书。”

“你爹凶么?”

“原以为他不凶的,现在看起来好像很凶。头一天就要我背厚厚的一本书呢。”

“马房里正空着呢,你想不想去看马?”刘骏忽然道。

子忻把书往怀里一塞,喜道:“咱们可以骑马么?”

“就算不能往外跑,至少也能在马上坐一会儿。”

子忻一听,心花怒放:“咱们现在就去吧!”

两人偷偷摸摸地来到马房,见房内空无一人,只有几匹黑马静静地嚼着草料。两人放下心来,开始闲聊,子忻问道:“阿骏,你会相马么?”

“怎么不会?马有三十二相。”一提起马,刘骏立时得意起来,脸上的两个酒窝深得可以藏下半杯酒去,“三十二相眼为先。眼似垂铃鲜紫色,白缕贯瞳行五百。斑如撒豆不同看,面颅侧击如镰背,鼻如金盏可藏拳。马口须深牙齿远,舌如垂剑色如莲。食槽宽阔腮无肉,咽要平分筋有栏。项长如凤须弯曲,鬃毛茸细要如绵。膝要高,蹄要圆,身要平,肋要紧;卧如猿落,尾似流星……”

子忻哈哈大笑:“瞧你几里骨碌的,有这么多讲究么?”

“可不!我爹说,马是火畜,天性怕湿。所以要养在像这样干燥的地方。看马的时候,头要高骏,面要瘦而少肉。马耳要小,耳小则肝小而识人意。马鼻要大,鼻大则肺大而能奔跑。马眼也要大,眼大则心大,见猛利不惊。此外要肾小肠厚,胸膛平阔,肋骨过十二条才是好马呢。”前面他一串马经背下来,又快又流利,见子忻听不明白,便又不得不捡重要的几条解释了一番。

子忻摸着光溜溜的马背,早已听得心旷神怡,叹道:“为甚么我爹爹就不是马夫呢!我要是能天天骑马,该有多好!”

“嘘!”刘骏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马鞍,轻轻一抡,抡上马背,脚一踩马蹬,极利索地翻到马上坐定,接过子忻递来的手杖:“我拉你上来!”

子忻拉着刘骏的手,折腾了半晌方爬上马背,坐在刘骏前面。正巧那黑马抬起头来,往后瞄了一眼,子忻吓得死死地抓住刘骏的手不放。

“不怕,这是一等一的好马,乖巧知人意,绝不容易受惊的。”

“我摸它的头要不要紧?”子忻壮着胆子伸手过去。

“不要紧,我先摸给你看。”刘骏轻抚着马鬃,那马的脖子便像女子一般柔顺地弯了过去。

两只小手在马鬃上摸来摸去,心中正欢喜得紧,那马身忽然一抖。子忻吓了一跳,道:“马生气了么?”

正在诧异间,忽见门外一道黑影,仙儿举着一把菜刀向他们冲了进来。那马性甚灵,一见刀影,便即**不安。

“妈呀!”马上的两个人见仙儿来势不善,刘骏扯开马缰,双腿一夹,道:“快逃呀!”

那马颇知人性,双蹄一踹,蹬开马栏,往前一纵,竟从仙儿的头上飞了出去。岂知刘骏光记得拉开马缰,却忘了打开马厩的大门。那马只在厩内团团乱转,仙儿一菜刀正中马腿。那马吃痛狂嘶,猛地一颠将马上的两个人同时颠了下来!

便在这一当儿,大门猛地踢开了,一个人影冲进来,只听得一声暴喝,一只大手牢牢地拉住马缰,另一只手将握着菜刀的仙儿小鸡般拎了起来。

这件事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刘骏挨了父亲一顿好揍。到了傍晚子忻再看见他的时候,他伸出手臂让他看上面的淤痕。

“子忻,以后我再也不敢教你骑马了。”

“偷偷地也不行么?”

刘骏摇摇头,一脸的泪痕。

“好吧。”

已近黄昏,子忻这才恍然想起父亲晚上要问他的功课,吓得连饭也没好生吃,苦坐灯前背诵《证类本草》。酉末时分,他携书来到父亲床边,慕容无风刚刚喝过药,斜倚在床侧,见到儿子,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要他坐下来。

“书背好了?”

“差……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慕容无风板着脸道。

“背得前面七八页……只能背这么多。”

“背来听听。‘用药犹如立人之制’,往下是什么?”

子忻两眼一闭,诵道:“用药犹如立人之制,若多君少臣,多臣少佐,则气力不周。而检仙经、世俗之方亦不必皆尔。大抵养命之药则多君,养性之药则多臣,疗病之药则多佐,犹依本性所主而兼复斟酌详用,此者益当为善……”

慕容无风一连抽查数页,子忻果然能诵,便跳至尾处,道:“《论语》有云,人而无恒往下——。”

原来子忻尤擅抢记,前面十来页熟读了三遍便了然于心,到了后头不免遗漏渐多,一急之下,便啃起指甲,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方结结巴巴地道:“论语有云,人而无恒不可作巫医。明此二法……不可以权饰妄造。所以……所以……所以……”

慕容无风冷哼一声,道:“所以什么?”

被这话一激,子忻吓得又想出一句,忙接道:“所以医不三世不服其药,九折臂者乃成良医,盖……盖谓学功须深故也。复患今之承籍者……今之承籍者……多恃名价,不能精心研习,实为可惜……实为可惜……唔……嗯……实为可惜……爹爹,背不出来啦!”

“背不出就到廊上去背。”慕容无风冷冷道:“黎先生一次罚你站几个时辰?”

“半……半个时辰。”

“那你就到廊上去站着罢,背出了书再来见我。”

他沮丧地“噢”了一声,磨磨蹭蹭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被父亲叫住:“拿上蜡烛。今晚你若不把这剩下的几页背完,就别睡觉了。去罢。”

他走到屋外,靠着廊柱,一只手举着灯烛,一只手拿着书,可怜兮兮,东张西望,看了一会儿蚂蚁搬苍蝇,背了几句话,站了有一柱香的功夫,举蜡烛的手便已酸痛难当。其狼狈之状比起潜龙斋的时光更惨了十倍。方知自己雄心万丈地嚷着学医是个绝大的错误。一沾上学问二字,父亲平日的温和慈爱无影无踪,虽不似黎先生那般厉言正色,其凶狠严厉不讲情面之处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不禁大叫失策。正心烦意乱间,忽听廊外一个小小的声音叫道:“子忻!”